灯光下,吕厚仲合上那本线装的《道德经》,伸了伸懒腰。 而后,端着茶杯,在屋子里慢慢走动起来。 看一会儿书,再仔细反思所看的内容,是他多年来养成的读书习惯。 取其精华弃其糟粕。 有舍有得,学以致用。 只有这样,才能够将纸上的思想转化为自己今后的行动指南。 这时,外面起风了。 风声很大,呜呜呜的。 景梅吃过饭就去后院睡觉了。 偌大的堂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吕厚仲喝茶的时候,看见了挂在墙壁上的父亲吕方的画像。 随即,想起了一个父亲讲过的故事。 庚子年(1900年)八月上旬一个很炎热的中午。 一支大约有十来人的队伍开进了野麻滩。 说是队伍,但穿着打扮跟顾家戏班里的那些戏子一样。 长袍马褂短衣长袖兵勇制服,五花八门。 手里拿着大刀长矛土铳鸟枪,还有人扛着花花绿绿的旗帜。 这伙人的神情很兴奋。 首领姓黄,一脸疙疙瘩瘩的横肉,人称大师兄。 他本来是个种地的庄稼汉。 不知怎的,一觉醒来就成了神仙附体身怀绝技的义和团大师兄。 听他说话的口音,好像是山东那边的人。 大师兄的身材高大壮实,脾气很火爆。 踏进村子的第一步,他就发现了一家最阔气的人家。 这家就是吕家。 大师兄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径直闯进了吕家。 吃大户是穷人的习惯。 特别是在乱世年间。 这个时候,吕厚仲的父亲吕方午觉醒来正端着茶杯在院子里赏花。 九月菊开满了花园,黄灿灿的很惹人喜爱。 大师兄开门见山地质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教民?” 吕方惊诧之余,脸上充满了惊骇与懵懂。 目光紧紧盯着这个长得有点像《三国演义》里面的猛张飞的人。 他还是平生第一次听见这么一个希里古怪的新名词“啥教民?” 大师兄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这个老财东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连这个也不知道?” 跟在他身后的那群兄弟也哄堂大笑了起来。 吕方神态瞬间恢复了平静。 他冲大师兄拱了拱双手。 “老朽见识短浅,还请将军多多指教。” 他把眼前这位粗鄙不堪的人尊称了一声“将军”。 大师兄脸上立马闪过一丝惊喜。 随之,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许多。 “教民就是信奉洋人耶稣的中国人。” 吕方顿时明白了。 “野马滩有信奉佛教道教的,就是没有一个信奉外国教的。” 大师兄很明显的吃了一惊。 他有点不相信。 满脸的横肉不自觉地抖动了起来,嗓音更大了。 “一个也没有?” 吕方注视着对方,神态冷峻,语气很坚定。 “一个也没有。” 大师兄的口气即刻缓和了下来。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省得脏了老子的这双手。” 这时,吕方才弄清楚。 这伙人就是传说中的那些专门杀洋人的义和拳。 目前朝廷正在借助义和拳的力量攻打洋人。 扶清灭洋是非常响亮的口号。 吕方的神色顿时变得谦恭了起来。 这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就是他们所谓的大师兄。 “请将军到屋里喝口茶水。” 大师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老财东你放心,俺们只灭洋人,不害百姓。” 又指了指身后的那伙人。 “俺喝茶,还有俺的这些兄弟咋办呢?” 吕方知道野马滩遇上了麻烦。 这伙自诩为天兵天将的人,口口声声要帮朝廷杀光洋人。 眼下,确实得罪不起。 于是,他在大院外面搭起了一座凉棚,专门供这伙人吃喝休息。 好在这伙人吃饱喝足之后,也没有闹事情。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就聚在一起练习神功。 把画满神符的黄纸贴在肚子上,嘴里念念有词。 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 劝奉教,自信天,不信神来忘祖仙。 这些很奇怪的举止惹得大人小孩哈哈大笑。 刮风下雨的时候,就在凉棚里喝酒吹牛。 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几天。 听见西太后从京城里出逃后的那个早晨。 吕方失望地走出了大院。 凉棚下空荡荡的。 这伙人昨晚半夜突然撤走了,只留下遍地的狼藉。 灼热的阳光下,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随后,自言自语了一句。 这样折腾到何时才肯罢休? 日子过得很快。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下午,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 姓黄的大师兄又回到了野马滩。 还有他的三个兄弟。 不过,这次是一群朝廷官兵押着他们回来的。 这四个人都戴着枷锁铁镣。 衣衫褴褛,满脸的血迹,看起来很可怜。 完全没有了当初那股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气势。 他们被押进了老柳树林里。 后面跟着一大群乱哄哄的看热闹的村民。 官军用大拇指粗细的麻绳把四个人紧紧捆绑在那棵大槐树上。 为首的军官拿出一块黄丝绸。 当着大家的面,高声宣布了他们的罪行。 奉朝廷旨意,要在野麻滩处决这四个祸国殃民的拳匪。 蒙蒙细雨中。 四把明晃晃的鬼头大刀高高举了起来。 那军官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行刑——! 吕方闭上了眼睛。 等他睁开的时候,四颗血琳琳的脑袋已经落在草地上了。 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声。 这些到处宣称鬼神附体刀枪不入的义和拳师兄弟也被大刀砍掉了脑袋。 原来他们跟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一个球样子。 吕方心里哀叹了一声。 不久,就获知了事情的真相。 西太后在洋人的威胁下,改变了初衷。 义和团由扶清灭洋的义士一夜之间变成了祸国殃民的拳匪。 这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砍脑袋的情景。 官军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 只有那细雨越下越大。 很多人都认为,处决了拳匪,事情就该结束了。 可是,黄河两岸很快又不太平了。 这次闹事的不是义和拳,而是一伙盗墓贼。 他们的首领叫丁正风。 据传,这个人是黄大师兄的结拜兄弟。 两人情同手足。 在朝廷满天下缉捕拳匪的时候,他很侥幸地活了下来。 为了保命,更为了活命,只好干起了见不得阳光的盗墓勾当。 这伙人闹得黄河两岸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西靖县衙门组织了几次抓捕行动。 但最终一无所获。 十年后,在辛亥革命的枪炮声中,大清朝倒台了,民国成立了。 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有人再追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 就在很多人忘记了盗墓贼的时候,一户王姓人家来到了野麻滩。 买下了距离黄河不远的一处荒芜的高地,盖起了王记车马大店。 二十多年风雨弹指一挥。 王记车马大店的生意越来越火红,隐隐有压倒吕家的趋势。 这个时候,有关这户人家的流言突然多了起来。 很快,就越传越多越神秘。 最后,大家形成了一个共同的看法。 这户王姓人家就是那个闻名黄河两岸的盗墓贼。 只不过,他们更改了姓氏。 丁家变成了王家,改头换面重新活人罢了。 父亲讲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吕厚仲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 不管姓丁还是姓王,盗墓贼永远是贼性难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