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霜皓以“阿谀打已递交降书,霜渤已能独守一方,故他自请离京回漠北,抵御北方戌厥来犯”。霜演在收到奏报之时,倒也一时犹豫,便问司马景道:“丞相如何看此事?” 司马景沉吟片刻说道:“安亭王素来意不在朝政,而大齐也需一员猛将,依微臣之意,不若就准了兰亭王奏折。” 霜演心中本有计较,只是他对司马景也不可尽言,但暗自思怫:霜皓常年在军中,他的亲信副将虽被自己或贬或调,又有霜渤在旁监视,但他这些年建立的军中威信不能轻易动摇,霜渤毕竟在军中辰光较短,是否能服众倒也难说。但是霜皓这一次却是自请去漠北,那里本少辎重部队,又是严寒艰苦之地,他这自请更似于自我流放,更是像自己昭显并无夺位之意。 他犹豫再三,最终仍是准了霜皓的请旨。 当兰亭王府接到旨意,郑柔方知晓霜皓要去漠北的讯息,想到他们夫妻成婚以来,相聚不过十余日,这般竟又要分离,她虽然神伤但到底维持着面上的坚强如斯,一杯清酒遥祝霜皓的平安归来。 霜皓瞧着她的一张瓜子脸如今更是瘦削,想着自己归来不知是几时,想要叮咛几句,可话到唇边方知自己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自己留于她只能是无尽的等待和相思一般,而残忍的是他不能告诉她这样的等待也许是无穷无尽的。 …… 晓月静静伫立在池边,潋滟水光映着她的清减面庞,她听着天边忽而传着海东青一声一声拉着云端的叫声,便抬头往天边望去,嘴角却悬起一抹寂寥笑意,只说道:“都走了,都走了。” 她微微敛着垂在身边的云锦累珠披风,脚尖踩着池边圆圆滑滑的鹅软石,便如一支凌波的亭亭荷花一般,这般姗姗地走到了庭院中。 安谨正站在那里,低眉顺目。良久不见,他早不见往日那烟视媚行的打扮,一身素白长衫,外披黑色锦袍,头发整整齐齐梳起在头上挽了个髻,以一只玉簪固定,他这般打扮,便与那些投奔霜湛的门生再无任何不同,到底不过是泯于众人罢了。 晓月静静凝视着他,忽而嘲讽地笑了笑。比起如今中规中矩的安谨,她许是更怀念过去那个鬼魅心思的他来,而如今他只是站在她的三步之遥,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王爷请五夫人立即收点行装前往襄州。” 晓月挥舞了一下她那广兰玉花样的宽衣大袖来,懒懒地说道:“这通传消息的活儿什么时候也交予你来做了?” 安谨抬头便是那么规规矩矩地笑了一笑说道:“夫人许是不知,王爷为安谨在朝中求了个户部少卿的官职。王爷和夫人这边出行,安谨也是要走马上任了。故而王爷让小人给夫人报讯,同时也是辞行。” 晓月眉间掠过一道冷意,讥诮地说道:“户部少卿,协助户部尚书处理这财物之事,倒也对了你脾胃,官列四品呢!怕是在从前,谁也想不到一个偷鸡摸狗、混迹青楼的小无赖会有如此这般际遇吧。” 安谨对她的嘲讽恍若未闻,只是嘴角敛着一抹克己的谦和笑容。 晓月终是长叹了口气:若是安谨就此露出怒气,或许她还能感觉到他的一两分真心,而如今他的真心也难以寻摸了,而她眉间不由蹙起一抹疑惑来,“襄州?这不是二王爷的封地吗?我们这般急着前往可是为何?” 安谨谦恭地说道:“小人不知,夫人一问王爷便知。” 晓月横了他一眼,可是想着人各有志,他既要这青云前途,便决心跟着霜湛却也算不得什么错,便不再与他做这口舌之争,只是她轻移莲步,走过安谨身畔,回眸谛视他时,轻轻说了句:“你要善待哥苓。” 安谨本是弓着的背便似被蚊蝇叮了一口,猛地向上耸了一下。而晓月已然往阁楼走去,见着绿芜,便叮嘱她为自己拿了几件常穿的衣服以做替换,而己身则往霜湛常在的月轩阁走去。 霜湛身着一身海蓝蹙金长衫,腰系紫金牛皮板腰带,见得晓月进来,面容虽覆着十足忧色,但到底是笑了一笑,说道:“你来了?我们这般便要启程去襄州了。” 晓月一怔说道:“为何要这般急着去襄州?” 霜湛无奈苦笑道:“我二哥病重,怕是过不了这些时日了。皇上说着国事繁重,便让我们这些兄弟代为探望了。前日五弟去了漠北了,而六弟远在东北,能代此职的便只有我了。” 晓月心中登时涌起极为不祥的感觉,说道:“兰亭王此番行色极为匆忙,此次襄州之行是否有何凶险?” 而霜湛面颊上只是慨然笑意,“你既有此忧虑,我也不妨直言。自我三哥登位之日伊始,这死亡之剑便是日日高悬我头顶,我不知它哪日会落下。此次襄州之行原本是我和五弟同行,如今只得我一人,若是祸事,怕也是躲不过了。” 晓月不由担忧,“既然王爷知道此中有诈,竟不思虑躲过么?” 而霜湛只是衔了一抹淡漠而疏离的笑意,说道:“你几时见到皇命可违?晓月,我直言相告,此行或有性命之忧,你可愿陪我同往?” 晓月心中漫过一丝几步可知冰冷的畏惧,而她眸中却流露出倔强之色,只笑道:“你倒瞧我可曾是畏惧之人么?” 霜湛苍白的面上忽而蔓延起几缕血色,而晓月望去,却更似窗外那几株已背了季节的红枫映在他面上的颜色,他竟有说不出的欢愉,走上前握住了晓月的手道:“无论如何,你便不愿与我同生,到底与我同死么?” 而晓月只是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覆在白玉般的面庞上,说道:“不过是命不可违,王爷你也不必臆断了。” 那欢愉的神色一丝一缕从霜湛面上抽丝而过,而他仍只是留着那一抹笑意道:“虽如此,我心已可慰了。”他的目光落在那抱了包裹立在门外的绿芜身上,淡淡地说道,“我们走吧!” …… 晓月尤记得她随霜湛出府时,闾烟眼底衔着那一抹不甘而妒恨的神色,而娄晏紫只是神色如常,带着往日一般谦和大度的神色,只是送他们出府,还絮絮问着霜湛随从是否备足干粮衣物等,她的发髻高耸,这般梳在脑后有着一丝不紊的井然,十七岁的年纪却已然有了一府正妃的风度和作为。 晓月掀起车帘望着她们,忽而想到:若她们知道此番自己随着霜湛实是送死,她们可还有今日的神色么?而她心中也茫然,自己若真随着霜湛便这般遭了霜演毒手,大仇未报,她甘心么?可心底却有深深的疲倦,便仿若觉得随着霜湛埋于黄土,倒也一切都简单了。 霜湛坐在马车上,他握着晓月的手,低声道:“你的手好冷。” 而晓月抬眸望向他,却只是笑了一笑说道:“冷的不是我的手,而是你的心,王爷。” 霜湛微微一怔,旋即便笑了,他的笑容这般疏淡,隐隐带着苦薄荷的凉气。 …… 他们有无数次同乘一辆马车,而从未像这次这般沉默,或许是沉沉压来的死亡气息,让他们无法酣然以对,彼此偶尔相望,似都能望到彼此眼底的一抹对于可能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惶然和恐惧。 “兰儿,我也曾想让你走,放你和韩羽海阔天空。可是我到底舍不得,我害怕一个人走那漫长的黑暗的路,我想一个人陪着我,尽管我知道自己是自私,自己是罪无可恕,可我还是想拉着你的手,希冀哪天你能像以前一样对我露出那样灿烂的笑容。” “兰儿,当年我看着你的棺木时,就曾想到了死。可是我想到我娘的仇恨还没报,所以我还不能死。” “兰儿,三年前我和你的大婚之日,我曾见了两个人。一个是闾烟,而另一个就是韩羽。他告诉我,我的父皇是被三哥闷死的,而我的母妃则是被他用鹤顶红毒死的,而他为了掩盖自己谋权篡位的真相,便是对我们这些亲生兄弟也要下杀手。那个时候我方才知道自己的幼稚,若我不是为了一己喜好,或许我不会让三哥这般轻易得逞,我的父皇母妃不会走得这般不瞑目。我从那日便下定决心,我便是掩藏自己本来的面目,隐介藏形,终有一日要为我的父皇母妃报仇雪恨。” “我低声下气求回了闾烟,我筹谋了三年,我甚至忍心看着你泪尽身死,可是我便是隐忍了这许久,到底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原来我终是改变不了什么,我仍是和三年前一样,是霜演的手下败将。” 霜湛握着晓月的手,絮絮地说着。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晓月望着他,三年冰封的心结慢慢打开,她的眼角滑落下泪来,说道:“霜湛,你不会这么轻易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