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相守相望皇权路 显国和翾国在数年的征战后,决定议和了。果真像凌无双曾经说的一样,翾帝凌灏离为了百姓的安居,选择了止戈为武。 翾国都不愿再战,扈达如今又在动乱,拓跋自然也不能再因为显国牵扯了精力,失了在塞外的霸主地位。 三国择日,显国派出了霍无垢,翾国派出了五王爷,而拓跋去的人是凌无双,正式会面议和。 写下议和书的那一瞬间,凌无双感慨万千,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抬头看向五皇兄,这个曾经踏出红尘的男人为了家国,也曾被卷入进战火中。还好,一切终于结束了。 与五皇兄数年未见,再见她已经不能再像曾经一般跳到他的背上,缠着他背。他们对望着,眼中写满了沧桑的思念。临别前,五皇兄对她说:“无双,再长的路也会有终点,只要初心不改。” 初心?大概这世上只有五皇兄还记得她的初心,便是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目送五皇兄离开,凌无双不禁回首往事,念及初心。她抬头看向边关难得晴朗的蔚蓝天空,扬起了唇角。五皇兄说的对,“再长的路也会有终点,只要初心不改。” “无双。”一声轻唤,将凌无双从思绪中拉出,她愣了下,缓缓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人。 皇甫睿渊从里到外一身寻常人家的粗布青衣,身上黑色的斗篷被山间凛冽的风吹得鼓起,使他原本健硕的身躯看起来更加英武。 凌无双一惊,慌乱地看向不远处正在等待她的拓跋军队。她是想与五皇兄叙旧,才让他们在一旁等待。若是让他们看到了皇甫睿渊,皇甫睿渊会不会有危险? 同样守在远处的素云看到凌无双的身边换了一个陌生打扮的人,不禁一惊,刚要上前,却见凌无双对她摆了摆手。 皇甫睿渊将她的慌乱和举动看在眼中,忽然开心地笑了。 他一笑,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他的面前泄露了情绪,不禁沉了脸,冷声道:“显帝的胆子还真大,竟敢孤身前来,就不怕我们现在抓了显帝,放弃议和吗?” “这就是够了。”皇甫睿渊的眼中染上了朦胧的泪光。 “我不懂你说什么。”凌无双的声音有些不稳。 皇甫睿渊跨上前两步,握住凌无双的肩膀。 “你懂。我知道你懂。”皇甫睿渊在泪水落下前,一把将凌无双揽入怀中,泪水恰好滴落在她的腮边。她感到脸颊有凉意,身体微微颤抖了下,慌乱地挣扎起来。 皇甫睿渊抱着凌无双的怀抱却越来越紧,不允许她挣脱。 “无双,朕一直后悔锁龙坳一役,为何不将你强留在身边。即便是毒,也要让你忘记拓跋飏,心里只想着朕。”皇甫睿渊的泪水滚过他难看的脸色,“可是朕不想让你变成无双以外的其他人。后来你因为幻影给你的药,强行增加功力,致使胞宫大出血。朕当时想的却是若你一生无子,谁来捍卫你在拓跋的地位?朕一定要将你留在身边保护你。可是朕终究留不住你。” 凌无双的身体僵直在皇甫睿渊的怀中,喃喃问道:“你是说,我曾在昏迷期间,胞宫大出血?” 泪水滚过凌无双悔恨的脸庞,也就是说皇甫睿渊从不曾毁掉她的清白,她初夜未能落红,也是因为那次的胞宫大出血。 凌无双猛地推开皇甫睿渊,他猝不及防,脚步踉跄。 “我是否有子,是否能站稳在拓跋的位置,与显帝又有何干?”凌无双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我只知道世人皆以为我的清白被显帝所毁,我与显帝定势不两立。” “既如此,何不现在就杀了朕一雪前耻?”皇甫睿渊上前两步,狠狠地盯视着她,“既如此,又何苦落泪?” 凌无双猛地拔下头上的簪子,对准皇甫睿渊的心口。 皇甫睿渊并未有闪躲的意思,反而定定地直视着她。 “朕这颗心既然给了你,朕便许你将它扎的千疮百孔。” 凌无双的脑中闪过显国皇宫中,她将剪刀插入他心口时的景象,他也是这样不恨不悔。 她举着发簪的手微微一颤,垂了下来。 “我不想毁掉刚刚到来的和平,显帝速速离开吧。我日后的人生如何,都与显帝不相干。” “朕知道,朕穷尽一生都带不走你。朕输了。”这是皇甫睿渊人生第一次服输,他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何曾输给过谁?但这一次他输了,输给了自己的心。 “朕绝不放手。”皇甫睿渊咬牙狠狠地说,誓言随着山间的风飘向远方时,他决然地转身离开,腰间的并蒂莲荷包轻轻地晃动。 若不是她的脸颊上还留着他的泪水,她或许真的会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她早就知道会做的梦。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却止不住地哽咽起来…… 中原两大国就此停战休养生息,虽然都兵困马乏,死伤惨重,但显国在这一场几国战乱中,还是取得了绝对的胜利。翾国之前所占的周国土地,经此一役,多数被显国收入囊中。而显国入塞外深地太耗费精力,争来的土地又无太大的用处,镇守也极为苦难,索性大部分都放弃了。但原本进入拓跋农耕的显国百姓所占的地区,要划入显国的版图。拓跋飏起初不同意,觉得这是扫了他塞外霸主的威风,其后两国达成协议,限期归还,但这个归还日期却未明言。也就说这块地还是拓跋的,但要由显国人用着。拓跋飏心里再不愿,但如今塞外已经乱了,他为了一统塞外就不能再分心。只得哑忍。至此,显国无论是版图还是兵力都成了几国中的最强国。 显帝班师回朝,霍无垢继续留守边疆,震慑各方。 中原的战争停歇,塞外的百姓却还在战乱中挣扎。拓跋飏未能入主中原,一统塞外是必争之路。恰好有鲜于银虎这个借口,他攻打叱罗攻打得名正言顺。 从对战显国的战场撤离那日,凌无双才在那日的争吵后再见拓跋飏。在此之前,她不见他,他便也不来见她。有事全靠下边的人传递。 撤离那日,他坐在战马上,英姿飒爽,俯瞰拓跋的兵将时所散发出来的王者之风是与生俱来的。若不是拓跋的实力与显国相差悬殊,显帝又是难得一见的明君,拓跋飏定能入主中原。 鲜于银虎也跨坐在马上,看到凌无双出现,一双年幼的眼睛里含着浓烈的恨。 凌无双无愧于心地回视着这个孩子。纵使她觉得他应该恨她,因为她杀了这个孩子的母亲。但她从不觉得愧对于他,古清清若是不死,战事不会这么快结束,因古清清而死的人会不计其数。 不算远的距离,凌无双只看得到拓跋飏刚毅的侧脸。自她第一日在塞外见到他,他似乎从未变过。他那么坚定的想要成为一方霸主,是他父王的遗愿,亦是他年少时的誓言。是以,于他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而于她,她从浪迹江湖的懵懂少女一路看着战火惨烈而残酷,她更想做的不是在军事上的运筹帷幄,而是为这些因为战火流离失所的百姓做些什么,才能让他们安居乐业。她永远不可能遏制住男人们的野心,但她可以让王旗下的百姓更好的生活。 拓跋飏带着新王后凌无双还朝时,周清漪已经疯癫,却还在吵着要见拓跋飏。而拓跋飏这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终究没去见她。 说拓跋飏无情,倒也还是有情。他最终也没有让周清漪搬出王后的寝殿。只是,徒有华丽的宫殿,没有了希望,又有何意义?周清漪每日念着拓跋飏的名字,极少进食,在拓跋飏还朝的一月后抑郁而死,绝望就是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将人凌迟而死。凌无双想,这个女人再狠,到底还是爱拓跋飏的吧。若非如此,她又岂会如此轻贱自己? 情,从来都比毒药凶猛。 幽暗的山洞,湿乎乎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没有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对于山洞中的幻影中来说,这并不重要。因为即便点亮山洞,她的世界依旧只会是一片黑暗。 幽冥教如今已经内乱,在没有继任人的情况下,她瞎了眼,便犹如幽冥教失去了神光的庇佑。长老们把她困在这里,每天都会往她这里送年幼的女孩,让她在这些女孩子里选出练武奇才,由她亲自教导成为下一任教主。她每次都找各种理由将女孩子打发了。她不希望有人同她一样,有一天情愿置身于暗无天日中,也要挣脱枷锁。回来时,她曾想,她本就伴着寂寞长大,黑暗和安静对于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当思念泛滥成灾时,她才发现,浮华尘世走一遭,你牵过那双温暖的手后,便注定失去自己为自己取暖的能力。因为在你的心里,便是你自己都没有他重要。她等在无边的黑暗里,她知道自己等不到,却还是忍不住期盼。 安静的山洞里响起脚步声,她知道,长老们又派人送孩子过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四个身着黑色衣裙,脸戴黑色面纱的女子挑着灯笼,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走了过来。黑衣女子中,三个都是身材纤细,唯独其中一人高高壮壮。当他借着火光看到双目无光的幻影时,身体狠狠一震,眼中有痛色闪过。他竭力镇定,将带来的女孩领到幻影的面前。 “尊者,人带来了,请尊者甄选。”其中一个黑衣女子恭敬地道。 高高大大的黑衣女子去拉幻影的手,当他的大掌握住她冰凉的手时,她一怔,反手握住他的手,激动得唇瓣颤抖。是他,他来了。 她仅凭一只手,就确定是他。 “别怕。”高高大大的女子一张口,竟是一口男音。 另外候命的三名女子听到男人的声音一惊,抬头看向发声的人时,那人已经扯下面纱,露出一张毫不逊色于女人的精致面孔,赫然便是皇甫睿翀。 皇甫睿翀手上用力,拉起原本坐着的幻影。 “我们走。” 幻影挣脱他的手,冷声说:“我不会跟你走。你快走。” “你若是不走,我也不会走。”皇甫睿翀坚决地道。 三名幽冥教的教徒这时才反应过来,出手向皇甫睿翀攻来。 幻影的耳朵微动,感觉到有人出招,惊呼:“小心!” 皇甫睿翀一边躲过攻击,一边拉过幻影的手。 “若是不想我死在这里,你就跟我走。” 幻影的身体微微一僵,已经又有教徒攻向他们。 皇甫睿翀一人抵挡三人,还要拉着幻影,顷刻便呈现弱势,躲闪困难。幻影只能出招,与他向洞外杀去。 两人一路打出洞外,幽冥教的长老闻讯赶来,看到幻影和皇甫睿翀紧握在一起的手,顿时恼羞成怒。 “辱我幽冥教者死。” 幻影一惊,推开皇甫睿翀,怒斥:“莫要再无赖地缠着我,你我只是露水情缘,你当我真的会爱上你这种凡夫俗子不成?” 皇甫睿翀的脚步才一站稳,旋即上前,执拗地将幻影护在身后。 “你不该来。”幻影道。 皇甫睿翀转首对她温柔地笑,说:“有你在的地方,便没有不该。” “你该知道,我为了你……”幻影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去救无双前,让皇兄下旨为我赐婚。圣旨我带来了。”皇甫睿翀从袖中拿出一卷明黄的圣旨,“皇兄让我亲自交到我心仪的姑娘手上。” 皇甫睿翀将圣旨放到幻影的手中,幻影下意识地想要抽出手。 “你知道,我是想……” 皇甫睿翀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让她退缩。 “圣旨都拿到了。以后便是我皇甫家的人了。” 幻影的手微微颤抖着,泪水从她无神的双眼中流出。 “若是我们离不开这里呢?” “那便一起埋骨在你长大的地方。死生契阔,都不能再将我们分开。”皇甫睿翀握紧幻影的手,相视而笑。纵使她看不到他,但是他们的心却感受得到彼此。 两位长老见两人旁若无人的亲昵,恨得咬牙切齿,出招狠狠地向两人攻去。 众教徒见长老出手,也纷纷攻向两人。 皇甫睿翀的武功本就不高,再加之幻影的双眼看不到,而幽冥教中却个个都是高手。几十招下来,皇甫睿翀的身上就已经挂了红。他却全然不顾自己,时时刻刻护着幻影。眼见长老一掌向幻影打去,皇甫睿翀想也未想便抱住了幻影,挡下长老运足内力的一掌。 皇甫睿翀被打得脚下不稳,抱着幻影向前冲了两步,他的身体无力地向下软去。 “皇甫睿翀!”幻影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身体,溢满泪水的双眼中全是慌乱。 皇甫睿翀的唇角染血,气息微弱。他心疼地看着她,若非他的出现,她大概这一生都不会懂得何为慌乱和痛苦。 “幻影,我一直想改变你,让你学会笑。到头来,我却一直让你为我哭。”皇甫睿翀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手指却在刚刚触摸到她的肌肤时,无力地滑落下去。 “啊——”幻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山谷,一滴血红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滚落。 她的嘶喊声还未落下,山谷里响起震颤的脚步声。 长老们大惊,显然来的不是一个人。很快,大批显国的士兵冲进了山谷,架起弓弩,将山谷团团包围。 幻影跌坐在地,紧紧地抱着怀中一动不动的皇甫睿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若是他死了,她活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秋风萧瑟,刺骨的凉。院子里的慕霜花尽数枯萎,白色的花瓣随风飘零,尽显凄凉。 可是,真正凉的却是人心…… 无忧楼前,凌无双未束的墨发随着飘零的花瓣轻舞。她有些看不清拓跋飏的神情,只依稀见他的唇瓣轻动,似有话要对她说。她却不想再听,因为他那些动听的话沁了毒,会让她万劫不复。她害怕,有一天她的下场会如同周清漪。 他们已有一年多未见,他清瘦了许多。脸色也不似从前那般容光焕发,麦色的皮肤略显灰暗。她想,一定是政事繁忙的缘故。 凌无双缓缓地转了身,向门里走去。 “无双!”拓跋飏终是忍不住出声。 凌无双的脚步微微顿住,就听他又说:“还记得你初入扈达那日吗?孤王去迎你。你与孤王打赌,看谁先俘获谁的心。孤王如今只想问你一句,你爱过孤王吗?” “无双此生心死,无能再爱。只想长住无忧楼,守住自己的心。”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无忧楼大门关起的声音掩没。他却听得一字不落,字字如刀子一般,割在他的心头。 显国撤兵,中原的战争停止后,塞外的战乱并未停止。拓跋飏用了一年时间,将不愿意归顺的其他部落打得落花流水。最后用他的铁骑一统扈达各部落。叱罗的大王虽然战败,却逃到了南峣国去。 一月前,素云曾回报无双,拓跋飏已经还朝。这位塞外的霸主不但收到塞外各部落的祝贺,还收到来自中原大国翾国和北昱国的贺礼。塞外虽不比中原的繁荣,但塞外的部落分散,中原想要攻打塞外实在不易,亦是劳民伤财。拓跋飏之所以能这么快一统塞外,除去他的铁骑精锐,适应塞外的环境不说,亦是因为他在塞外的威望,自然有部落愿意归降。再加之鲜于银虎这张牌打得名正言顺。 凌无双听到这些时,始终平静无言。但素云不免为主子抱不平。拓跋王将她的主子丢在这不管不问,摆明了是怪主子害死了古清清。可是古清清若是不死,哪来拓跋飏今日这么快一统塞外?凌无双却不怪不怨,始终平静,谁做了恶人,谁就要承担后果。不管这个开端为后面带来了怎样的美满,你都只会是那个恶人。 拓跋飏在一统塞外的庆功宴上,向天下宣布立鲜于银虎为储君,改名拓跋银虎。世人皆知拓跋飏痛恨中原的女人,纵使凌无双利用翾国公主的身份登上后位,也休想染指拓跋的江山。要不然拓跋王还在盛年,也不会急不可耐的立鲜于银虎为储君。这个孩子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拓跋飏也永远都不可能公开说他是自己的血脉。可以说,拓跋飏是力排众议,独断专行的立了鲜于银虎为储君。 拓跋飏看着紧闭的无忧楼大门,苦涩地笑了笑,有血水从唇瓣的缝隙溢出。 前尘往事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中,若一切回到最初…… 可是,他们终究回不去了。从他决定用她换鲜于银虎开始,他们就回不去了。她是他的妻子,他竟是拱手将她送人。他明知她母后为何而死,却还是利用她母后的死。他用了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的将她凌迟,彻底将她的心推向了冰湖的湖底。 拓跋飏看向一侧的慕霜花,他曾在这里对她说:“白首陪霜鬓,此生不相离。”如今慕霜花已经凋零,他的誓言也已成空。 拓跋飏高大的身体晃了晃,冀安连忙上前去扶。他对冀安一摆手,摇晃着转身,步履艰难地离开。 门里,凌无双坐在一楼的空地上,如他那些年一般,定定地看着那片什么都没有的墙。她现在终于悟出了这片空墙的意义,万物皆空。可是他呢?他是在这片墙上用心写满了他的雄心壮志吗? 从无忧楼到议政殿,拓跋飏想了很多他们一路走来所经历的事,就如他的脚步一般磕磕绊绊,却始终紧紧地勾连在一起,躲不开彼此的宿命。这一次,真的要结束了吗? 冀安提心吊胆地跟在拓跋飏的身后,宫人们见他脚步虚浮,脸色难看,唇角带血的模样,都吓得哆哆嗦嗦的跪地。 拓跋飏走进议政殿,冀安要跟着,被他摆手拒绝。他关了门,走到桌案后坐下时,体力不支地向下摔去,险险地扶住桌面,才勉强支撑着桌面坐下。他拿过桌面上的一沓宣纸,那是她写给他的。这一年多,他们虽然不曾见过一面,但她时而让素云送来关于种植庄稼的改良办法,以及拓跋各处土地的适宜庄稼。他以为,她放不下拓跋的子民,便等于放不下他。一次次建议便等于在向他暗示求和。是以,他一直等着她主动来找他。可是,他错了。她是真的不打算再见他。他册立鲜于银虎为储君那日,他想给她个台阶下,让她以拓跋王后的身份来赴宴,她终是没来。她还是爱民如子的无双公主,却已不再想与他有任何的感情牵绊。 拓跋飏一页一页翻过那些写满字迹的宣纸,他把它们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无数次地翻开只是想从纸上窥探一二她的心思,幻想一瞬她的容颜。他以为这就够了,到底还是没忍住去看了她。她心如止水的样子,将他所有的幻想都打碎了。 拓跋飏只觉得心口发疼,嗓子里有腥甜涌上,他努力想要咽下,却终于不能自己,一口鲜血喷在那些写满她娟秀字迹的宣纸上,将之染成了血红的颜色。他无力地歪倒在桌案上,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擦去纸上的血迹。他已经看不清纸上的字,却在纸上看到了她的脸庞,她说了那日在无忧楼上说的话:“无双愿意一生追随。” 他酸涩一笑,缓缓落下眼帘时,一滴泪水滚落,掉落进桌子上鲜红的血水中。 没有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塞外霸主拓跋飏一个人进了议政殿,再也没能走出来。只有极为亲密的几人知道,拓跋飏在一统塞外的战争中受了重伤,太医用尽良药,到底未能回天。拓跋飏一直隐瞒自己受伤的消息是怕塞外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再次动乱。 凌无双跌跌撞撞走进拓跋飏的寝殿时,宫人已经为拓跋飏整理好了遗容。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平静得就像是睡着了。他们在几个时辰前还见过,他还问她有没有爱过他。 凌无双抬起颤抖的手,手指在距离拓跋飏脸颊咫尺时僵了住。 “王后对大王一定很愧疚吧。”纥奚沅紫哽咽的声音至凌无双的身后响起。 凌无双收回僵住的手,没有应她的话,泪水却布满了娇颜。 “大王殡天前,我曾在大王的病榻前见过他一次。那时,太医已经说大王的伤势无法回天。是以,大王才会力排众议,立了银虎为储君。但他怕银虎会威胁到王后,便跟我说,若是银虎对王后不利,让我和纥奚部落一定要支持王后。”纥奚沅紫哽咽着说完一段话,已是泣不成声。 凌无双捂住唇口,才能不让哭泣的声音外泄,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入她的口中。她泪眼蒙胧地看着拓跋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何要为我做这些?于你而言,银虎不是应该最重要吗?你不是应该提防我这个从中原来的女人吗?你为何要让我刚刚收好的心再次崩溃?” 凌无双曾以为,他是她一生的宿命,他们会至死纠缠。他却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她。她缓缓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向寝殿外走去。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眸子,忽然想起了初入塞外那一日,他策马而来,劫她而去。那时马上的他就如天上的太阳一般耀眼,任凭她再努力都不敢直视。无忧楼上,他说他是折翼的雄鹰,她却坚信他是蓄势待发的火烈鸟。他十岁称王,终是带领拓跋这个险些灭亡的小部落一统塞外。 所有的恨与怨都在这一瞬间消散,只剩她无限的遗憾和懊悔。若她知道无忧楼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一定会敞开心扉与他毫无算计地说说话。哪怕只是聊聊寻常人家的趣事也好。直到他离开,他们到底都没能越过心间的屏障…… 拓跋飏殡天后,拓跋银虎在拓跋焰烁的扶持下,登上了王位。只是,刚刚统一的塞外局势,却因为不服一个孩子而起了变化。偏偏在这时,塞外有百姓进入被显国占用,限期归还,却始终未还的拓跋土地,最终被显国的百姓杀害。 拓跋焰烁为了平息众怒,亦为了显示拓跋的威严,增加鲜于银虎的功绩,派兵前去镇压,将留在那里农耕的显国百姓都驱赶了出去,并将杀人者斩首示众。事后,这事的确增加了鲜于银虎的威望,也让一些不服的小部落主愿意臣服。可是,原本躲去南峣国的叱罗大王回来了,扬言要拿回丢掉的江山。已经无兵无卒的他,能有此口气,后边必有大国支持。显而易见,这跟拓跋焰烁驱逐显国百姓都分不开的关系,只是皇甫睿渊不能明说报仇。毕竟土地限期归还是他答应的。也是显国百姓杀死塞外百姓在先。可是,这口气又怎么能轻易咽下? 拓跋银虎的王位还没坐热,已是四面楚歌。 无忧楼外,拓跋焰烁已经跪了一个时辰。 “臣恭请太后主持大局。”他提高音量,一遍一遍地喊着,声音已经嘶哑。 无忧楼内,凌无双静静地坐在一楼大殿里,较之从前,她的身体越加消瘦了。 她的面前摆着棋盘,是原本放在二楼,后来被拓跋飏挪走的棋盘。在他殡天的数月后,她终于解开了棋局。若要赢,就只能将自己置身于险地,以身诱敌。而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走错,但凡错一步都会全军覆没。你只能一直勇猛的厮杀。 “太后,你就忍心看先王舍命打的基业付之东流吗?”拓跋焰烁痛心地高喊。 凌无双缓缓睁开眼,她在那面空荡荡的墙上看到了拓跋飏昔日英气勃发的模样…… 拓跋焰烁将身体伏在地上,以最卑微的姿态再次说:“臣请太后为了天下臣民免于战祸,主持大局。” 吱呀呀—— 殿门被打开的声音让拓跋焰烁的身体一僵。他抬头看向凌无双时,满眼的惊喜。 凌无双怎么都未想到,拓跋焰烁第一次认可她这个来自中原的女人,对她的称呼竟是“太后”。 “无忧楼里的棋局是古清清留下的吗?”凌无双问。 拓跋焰烁闻言愣住,不知道她为何忽然问这件事,但还是实话实说地道:“是。” 凌无双微微叹息,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后来拓跋飏将棋盘收了起来。那凶险的棋局就昭示着古清清的野心,他那时就决定放弃古清清了。 “先王并不恨公主杀了清清。他之所以会震怒,不过是怕有朝一日若是银虎登基为王,他会恨太后。”拓跋焰烁的眼中痛色流转。 凌无双想起了那一日军营中,她与拓跋飏的争吵,心口狠狠地疼了。 “翱王既知道我与新王有杀母之仇,又为何来找我?翱王都办不到的事情,又为何相信我能办到?”凌无双平静地回。 “太后虽然从未插手拓跋的政治,但三军将士信任太后。莫邪将军等几员大将愿意誓死追随太后。若得到军中的支持,其他部落主定不敢轻举妄动。”拓跋焰烁的面庞绷得紧紧的,可见紧张。 凌无双自嘲一笑,道:“原来我还有这等用处。” “臣相信太后比谁都不愿意再看到拓跋动乱,刚刚安居的百姓再次遭受战火的荼毒。” 拓跋焰烁没有告诉凌无双,他今日会跪在这里,是拓跋飏的临终嘱咐。拓跋飏说,凌无双支持拓跋银虎,等同于翾国支持。再加之凌无双随军征战多年,不但谋略过人,更受三军将士爱戴。若凌无双不愿意支持拓跋银虎登基为王,塞外必乱。拓跋焰烁问拓跋飏为何这么信任凌无双这个中原女人,拓跋飏说,因为无双比谁都不希望再看到战乱,她是真正心疼百姓的人。但,银虎称王最初,他却不愿相信拓跋飏的临终嘱托,他想让天下知道,没有凌无双。拓跋也可以安然渡过此劫。可是,最终他还是跪在了这里。 凌无双缓缓转过身,看向院子里已经盛放的慕霜花,轻声问:“拓跋飏,你一定也不希望塞外再战乱吧?” 凌无双缓缓闭上眼,她注定要在拓跋这条王权的路上走下去…… 凌无双不知道拓跋飏或是拓跋焰烁与拓跋银虎交代过什么,这个孩子异常的听话和受教。但凌无双可以感受到这个孩子内心深处的恨和隐忍。他该恨她,不管她所做的选择于天下安定有多重要,她到底杀了他的生母。凌无双这时才明白了,拓跋飏为什么力排众议立银虎为储君,除去是他的血脉不说,这个孩子也真的会成为一代明主。陪着他成长,凌无双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拓跋飏…… 在凌无双刚柔并重,恩威并施的决断下,不只得到了军中将领的支持,更得到了许多部落首领的支持。 与显国存有争议的领土上很快开始动工建设边城小镇,供塞外和中原的百姓在此通商,开设学堂相互学习各国文化。这里不分国界和种族,命名不战城。这事起先并不顺利,拓跋孤儿寡母的,南峣国、北昱国,即便是拓跋自己的部落也有等着看笑话的。翾国是凌无双的娘家,响应自是在情理之中。但与拓跋对战数年的显国竟是也响应了。显帝还亲自题字了不战城的牌匾送来了塞外,南峣国和北昱国看到了显国表态,自然也旋即表态,派人送了牌匾来。而这时,那个妄图复国的叱罗大王彻底失去支持,死于淳于莫邪的刀下。 随之,拓跋宣布发现了铜矿,但拓跋的开采能力有限,决定将铜矿交由显国开采。开采后,显国需要制造成农耕用具,免费供给拓跋的百姓。这下所有人都懂了,凌无双是用稀缺的铜矿换来了显国的支持。而拓跋本不具备制造精细农耕用具的技术,显国做好送给他们,也就解决了他们的农耕问题。 不战城有五个入口,分别由显国、翾国、拓跋、南峣、北昱五国皇帝提字牌匾“不战城”。各国百姓会从自己国家的入口进入不战城。没有明文规定,但百姓们还是自觉遵守,不过是为了心中的爱国之情。几国约定,纵使有一日战争再起,也永不祸及不战城。 世人说起这事时,皆说凌无双睿智,既为百姓们谋了生路,又利用几国的支持稳定了塞外的局势。而关于显帝和凌无双的暧昧传说也越演越烈。少不了有人认为显帝皇甫睿渊对拓跋太后凌无双的支持是为了情。但凌无双却知道,他是少有的好皇帝,战是为了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不战亦是想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不管日后局势如何,如今战火平息,让百姓们多一些生存的技能,几国之间多一条共同繁荣的通道,才是对用鲜血换回来的战后和平最好的珍惜。 屋顶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鹅毛大的雪片漫天飞舞。虽然是寒风瑟瑟的冬日里,不战城却依旧热闹非凡。街上的人们穿着裘皮,裹着棉袄,一张口吐出白色的哈气,但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雀跃。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不战城俨然已经发展成了一条几国之间通商的重镇,重镇的五个大门是通往各国的经商要道。这大概是天下间最特别的一座城,向来以方方正正为风水之道的城池,竟出了一个五门的。这里的不和常理,就如拓跋的太后一般,她一生励精图治,为国为民,时常不按规矩出牌,因此没少被天下人质疑,但不管她做怎样让人震惊的事,为的都不过是让普通百姓过上好日子。 拓跋那侧的大门口,停下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由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扶着走下马车。 女娃娃的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裘皮,头上戴着珊瑚珠子串成的头饰,在苍茫的白雪间,显得格外明艳。她叫拓跋予胭,拓跋银虎唯一的女儿,显国公主所生。世间传言,她受生母所累,一直不受拓跋王待见,只能跟在太后身边长大,便是名字也是凌无双取的。 “皇奶奶,我要带你去吃这里新开的一家馆子,我上次来时吃过,是翾国人开的。”予胭公主雀跃地说。 凌无双的脚步僵了下,凉风拂过她脸庞花白的发丝,露出一整布满岁月沧桑的脸庞。 她到底是一生都没能走出拓跋,但她不后悔。 “皇奶奶?”予胭眨着眼,看着凌无双,“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凌无双摇了摇头,拍了拍予胭的手,“走吧。去看看我们的贪吃鬼发现了什么好地方。” “就在那边,很近。”予胭再次雀跃起来,指着不远处的饭店。 凌无双看着开心雀跃的予胭,不禁想起那年的亘城,她也如予胭这般不谙世事。她虽然一直都清楚她的身份注定有太多事情不由己,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登上权利的巅峰。她走在一条自己从未预见的路上披荆斩棘,一路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到底未愧对拓跋飏的期望。凌无双抬头看向冬日里的暖阳,拓跋飏依旧年轻的面孔映入她的眼帘时,她在心里轻声说:“我知道,你一定是化身成了火烈鸟,飞向了太阳里守护着拓跋。” 予胭拉着凌无双在饭馆一楼的窗边坐下,接过小二递上来的菜单,开心雀跃地比划着哪个菜好吃,到底有多好吃。如果可以的话,凌无双多希望这个孩子可以一直这么快乐下去。 店里忙着的小二看到门口又有客人来了,连忙跑了过去。是一对老夫妻,老伯伯用手仔细地扶着老婆婆。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是宫里的内侍搀扶着主子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看着身边人的眼神透着暖暖的爱。而老婆婆虽然已经老得满脸的皱纹,眉眼间却有股媚态。年轻时定也是勾人心魂的明艳女子。 小二见两人的身上落了雪花,抬起身上的布巾想要帮他们掸去身上的雪花。哪知他才一抬起布巾,老婆婆猛地转头看向他,周身散发着杀意。 小二吓得一哆嗦,险些没坐在地上。这老婆婆的眼珠子明显一动不动,根本看不到人,但他就是感觉到了从那双眼睛中迸射出的杀意。 老伯伯连忙拍了拍老婆婆的手,对小二道:“我家婆娘不喜生人近身。” 小二尴尬地笑笑,赶忙前边乖乖地带路。 “两位客官这边请吧。” 小二将两人引到凌无双对面的桌子坐下,老伯伯看到凌无双时,凌无双已经红了眼圈。他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她也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她倾尽全力所建的不战城,不但帮助了各国的百姓,还帮了她的妹妹。她终是兑现了自己曾说过的话,守住了幻影的幸福。 不战城因为是几国皇帝所建,纵使是江湖教派亦不敢轻易进犯。 皇甫睿翀与凌无双相视而笑,从懵懂年少到白发苍苍,他们能给彼此的也只有微笑着祝福。 “姐姐来了吗?”幻影从旁轻声问。 “嗯。”皇甫睿翀轻应。 幻影的唇瓣微微扬起,没有了神采的双眼也都跟着闪闪发亮了。 回拓跋皇城的路上,一向唧唧喳喳的予胭忽然安静了下来。 “皇奶奶,你去过亘城吗?”予胭问。 “去过……” “皇奶奶,那里真的像传说的一样,所有夫妻都是为爱而在一起吗?” “嗯。”凌无双的思绪随着一摇一晃的马车飘远。 “我要是能生在那里该有多好。我就不用去显国和亲了。”予胭公主失落地低下头,“我知道皇兄也有难处。可我实在不想像母妃一样,一辈子等待着父王,却至死都等不到。皇奶奶,我真想去一次亘城,看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如果命运已经注定,不去比去好。”凌无双轻声呢喃,出神地看着车外的雪,雪中一个英俊高大的华装少年,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一脸冷冽的向无双走来。 无双缓缓弯起唇角,抬手向来人伸去,在心里轻声呢喃,“黄大哥,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还是不会笑?” 少年皇甫睿渊越走越近,在无双眼中的影像却越发的模糊。 无双抬起的手缓缓落下,身体向下软了下去。 “皇奶奶!”予胭公主惊呼起来,“来人啊!” 宫人们惊慌失措地冲向凌无双,而在凌无双的眼中,这些人影都变成了虚无,她努力睁开的双眼始终看着那一处少年越发模糊的影像…… 拓跋太后一生为拓跋呕心沥血,重农商,轻战争。大力发展经济,致力于几国之间通商。她在拓跋结束战乱,走向繁荣后,与世长辞,从此留下百姓对她的爱戴和传颂。只是,让人奇怪的是,太后薨世后,拓跋王并未将她葬入皇陵。有人说,这位扶持了拓跋三位帝王的太后一生操控皇权,拓跋王对她恨之入骨,在她死后加以报复,将其挫骨扬灰。也有人说,按太后生前的懿旨,将太后的骨灰秘密送去了亘城。而在拓跋太后薨世的一个月后,一生戎马,在位时间最长的显帝也殡天了。显帝死后,宫人发现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荷包,荷包上绣着乍一看分不清是花还是叶的图形,模样实在上不了台面,但有人说那是并蒂莲…… (本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