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将计就计诛蛇蝎 素云警惕地看着走过来的幻影,手里提着剑。受训多年,她即便不是中原数一数二的高手,中原也没有几人隐匿在她的身边,她是感觉不到的。可是,今夜她竟是直到幻影出招,才感觉到了有人存在。 幻影原本就冷媚的面容,这会儿因为眼神太过冰冷,配之一头白发,更让她周身都散发着杀气。她完全藐视素云手中的剑,一步一步逼近。 “素云,放下剑。”凌无双沉声吩咐,旋即几步上前,拉住幻影的手,“幻影,你怎么忽然来看姐姐了?” 幻影抽出被凌无双握住的手,冷冷地说:“我来还一个人情。” 凌无双的手尴尬地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才垂落回身侧,温和地问:“谁的人情?” 幻影的双眼冷冷地对视着凌无双,不偏移不闪烁,亦没有回答她的意思。 “你不愿说便算了。”凌无双下意识地抬手又想拉住幻影,末了手刚刚抬起,怕她排斥,又落了回去,只是温声道:“快坐吧。” 幻影没有动,看着凌无双的双眼中皆是冰冷,“我来只是想告诉你,这汤里没毒。” “放肆!”素云忽然怒斥,“这也是你对公主该有的态度?” “住口素云。”凌无双怒视素云,“我翾国的公主也是你能训斥的?” 素云一惊,立刻跪了下去。 “公主,属下不知……”素云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措辞。全天下都知道,翾国只有凌无双一个公主,才会万千宠爱于一身。何时多出这样一位满身杀气的公主了? 幻影冰冷的眼神微微有些闪动,错开与凌无双对视的视线。 凌无双对素云拍拍手,示意她退下守着。 素云离开营帐,凌无双看着幻影一头雪白发亮的头发,不禁鼻子泛酸。她吸吸鼻子,压下自己心里的酸涩。她比谁都清楚,于幻影而言,同情永远是她最不想要的。 “幻影,你怎么知道我担心汤里有毒?”凌无双问。 “因为有人要杀你。”幻影肯定地说。 凌无双并不惊讶,幻影这个时候出现,又道破她的担心,必然是知晓内情。 “谁要杀我?”凌无双追问。 “我以为你能猜到。”幻影肯定地说。 “鲜于的人。”凌无双语气不算肯定地说。她很清楚这事并不单纯。只是,如此大费周章,真的只是想让她死吗? “他们准备怎么下手?”凌无双问。 “那碗汤本身无毒,配之风向送来的药烟便成了可怕的毒药。” 凌无双一惊,想起她寻营时,显国士兵在生火,烟正好飘向她的营帐方向。 “显国和鲜于想要一起置我于死地?”凌无双惊惧不已,“霍无垢想要杀我?” 幻影转头看向凌无双,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为何你不怀疑皇甫睿渊?”幻影的眼神锐利,逼视着凌无双。 凌无双的眼神闪躲,避开幻影询问的视线。 “呵呵!”幻影忽然失笑,“果真这世间什么都困不住情。” 幻影的脑中不禁闪过幽娆婆婆说这话时的场景,皇甫睿翀抱着痕儿站在她的身旁,满眼绝望。 “嘱托我来此的人是……”幻影忽然开口,话还未说完,便被凌无双打断。 “既然他不想你说,你便不要说了。”凌无双闭了闭眼,遮去眼中的情绪。 “呵呵!”幻影的冷笑中透着嘲弄,又似乎带着些悲凉,“我向来以为你比我幸运。到头来,我们却是一样的命。挣脱不了身上的枷锁。” 凌无双的泪水滚落,她心疼地看着幻影。 “幻影,太多人为我而死,姐姐已经不敢奢望儿女情长,但你可以。睿翀一定在盼着你。” “可是我不想他因我而死。” 凌无双悲痛地失笑,笑命运太会捉弄人。幻影曾是无忌惮地行走于世间,不在乎任何危险,如今到底也是怕了。因为太在乎,所以害怕稍有不慎,便伤了对方。 “幻影。”凌无双握住幻影的手,幻影微微挣扎了下,终是没有躲。 “若是你想,姐姐便是拼尽所有,也会保你全家安稳。” 幻影眼中的冰渐渐融化,迟疑地看着凌无双眼中的泪水,还是抽出了被握住的手。 “你都自身难保了,凭什么保我?还是先想办法自救吧。”幻影冷冷地说。 “好。姐姐一定保重自己。”因为只有活下来,才可以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凌无双擦去脸上的泪水,努力破涕而笑,“这两种药间隔多久,会令人中毒?” “五个时辰内。”幻影答。 凌无双的视线落在大帐一角,正在燃放烟雾的药草。那是在外扎营时,用来给大帐内的主子们熏蚊子用的。 “能帮姐姐一个忙吗?”凌无双问。 幻影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燃着的药草,点了点头。 翌日,天放亮时,卓行才渐渐有了知觉。他痛苦地拧着眉,缓缓睁开眼的同时,抬手揉了揉发疼的脖颈。 卓行迷蒙的眼中渐渐映出人的轮廓,那人身体纤细,单手托腮,微闭着眼,坐在桌案后。 他这是在哪? 卓行疑惑地又睁了睁眼睛,在看清是凌无双时一惊,猛地从地上爬起。 他怎么会在凌无双的营帐中? 凌无双不急不忙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卓行。 “你醒了?” 卓行慌忙下跪,慌乱地想要解释,“娘娘,属下……属下……”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又惊又惧。 他一个下人在凌无双的大帐中醒来,不管是拓跋焰烁,还是显国,只怕都会怪罪他。 “你昨夜昏睡在外,我怕你主子知道了责罚你,便命素云将你抬进来了。”凌无双淡声解释道。 “谢娘娘。”卓行略微松了一口气。 “既然你醒了,便退下吧。”凌无双吩咐道。 卓行行了礼,起身向外退去时,视线在大帐内转了一圈,并未找到素云的身影。 卓行出了营帐,又是一番巡视,依旧没有找到素云的身影,慌忙快步向拓跋焰烁的营帐走去。 帐内,凌无双脸色阴沉地听着脚步声走远,忽然道:“出来吧。” 凌无双的声音将将落下,幻影便从屏风后走出。 两姐妹对视一眼,凌无双表情格外沉重地回想起刚刚的一幕。 卓行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醒来,是幻影施针所救,并非卓行自己睡醒…… 卓行冲进拓跋焰烁的营帐时,拓跋焰烁正对着一碗汤,眼神发沉。见卓行进门,拓跋焰烁旋即紧张地看向卓行。 “一大早的,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 “王爷,属下有事禀报。”卓行跪了下去,“属下昨夜不知为何,脖颈一疼,就晕死了过去。早上……早上……” “早上什么?”拓跋焰烁急切地问。 “早上属下竟是在娘娘的营帐中醒来。”卓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拓跋焰烁。 “什么?”拓跋焰烁惊得站起身。 “属下还发现,素云不在。” “素云刚刚来过了。”拓跋焰烁不禁回想起素云给他送汤的情景。当时他才从床上爬起,外袍还未上身,就闻到了汤的香气。 素云说汤是凌无双给他的回礼。昨夜拓跋焰烁送的汤水,凌无双特别喜欢喝。而当时,素云的食篮中还留下了一碗汤。拓跋焰烁故意试探,素云有些微慌乱地说另一碗汤是给凌无双一位故友的。他当时猜测或许那碗汤是给霍无垢的。毕竟这军营中,能被凌无双称之为故友的,也只有霍无垢了。这会儿再想起素云当时些微慌乱的表情,拓跋焰烁似乎明白了什么。 拓跋焰烁惊慌失措地向帐外冲去,脚步又急又乱。卓行不比主子的脑子快,这会儿只觉得会出事,连忙跟了上去。 拓跋焰烁一路急行,冲进古清清的营帐。 拓跋焰烁进门时,古清清正在系外衣的衣带,营帐的角落是已经燃完的草药。 古清清被忽然闯进来的拓跋焰烁和卓行吓了一跳,不悦地道:“师父,你做什么?” 拓跋焰烁的视线如困兽一般,凶狠地打量过清清的桌案,最后落在她刚刚穿好衣服的清清身上。 很显然,清清刚起床,素云并没有来给清清送汤。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即便如此,拓跋焰烁仍旧底气不足地问:“凌无双没有派人来给你送汤吗?” 清清拧眉,摇了摇头。 “师父,是不是出事了?”清清急问。 拓跋焰烁默不作声,他有一种预感,他掉进了凌无双的圈套里。可是,他又猜不到凌无双到底要做什么。 “师父,你身上是什么香气?”清清用力吸了吸鼻子,头不禁有些晕,眼前拓跋焰烁的影像也晃了晃。她不禁警惕地又问:“以前从未听说过师父还有用香的习惯。” 拓跋焰烁抬起衣袖闻了闻,果真外袍上有一股香气。他猛地又想起了素云早上来送汤的情景,因为素云送来的汤的味道浓烈,所以拓跋焰烁并未留意衣服上的味道。之后,卓行来报,他担心清清出事,一路狂奔而来,更是未留心衣服上的味道。 古清清的眼神渐渐涣散,身体忽然晃了晃,眼中竟是闪过一道狠光。 “清清!你怎么了?”拓跋焰烁的话刚一出口,清清竟蓦地出招,向拓跋焰烁的要害攻来。 拓跋焰烁吓得向后躲去,卓行旋即上前,接住清清的招数。 “不要伤了她。”拓跋焰烁惊恐的大喊。 卓行得命,只能一边退,一边抵挡。清清却招招狠辣,涣散的双眼泛着杀气。一双手勾起,扫过卓行的身体时,竟然力气大得勾下卓行的皮肉。 不大的营帐,两人已经施展不开,一路打到营帐外。清清已经满手是血,卓行则是周身带伤。 拓跋焰烁见卓行根本制不住清清,又引来了显国兵士的注意,不得不出手,想要钳制住清清。哪知清清的力气格外的大,几次拉住她,都被她挣脱。 拓跋焰烁越发的不安和慌乱,虽然多年不见,他不知道清清的功夫是否进步,他只能肯定清清出事了。 拓跋焰烁和卓行两面夹击,拓跋焰烁再次握住清清的手臂。 “清清,我是师父。” 清清奋力地想要挣脱,呼吸因此而急促,双眼蓦地瞠大,眼珠突出,手臂和面颊血管鼓起,发出困兽一般的嘶吼。 “啊——” 清清一声嘶吼后,力气大的竟是将拓跋焰烁和卓行齐齐震开。 拓跋焰烁顷刻口吐鲜血,脚步虚软。而清清的面颊上,脖颈上,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鼓起的血管都在跳动,仿佛有不安分的血液就要炸开血管。 拓跋焰烁的身体不稳地晃了晃,便听一旁唇角带血的卓行惊恐地呢喃,“血修罗。” 血修罗,世间最狠辣的迷幻毒药。中毒之人会丧失理智,把所有人都看成带有攻击性的,与之拼尽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量,血管炸裂,染红全身而死。 “母后!”鲜于银虎的声音忽然响起。 正要再次攻向拓跋焰烁的清清被声音吸引,转首看去,便见鲜于银虎正跑向她。 在她的眼中,鲜于银虎急切的表情变成了狰狞的狠辣,她当即恼羞成怒的向鲜于银虎攻去。 鲜于银虎被母亲狰狞的面孔吓得僵立在原地,一时间忘记了反应。就在清清被鲜血染红的魔爪即将抓到鲜于的脸颊时,一把刀从清清的背后插入了她的心脏。 清清的手在距离鲜于银虎咫尺时顿住,一口鲜血从她的口中涌出,她眼神痛苦地看着鲜于银虎,理智竟然回归了她的双眼。她想要伸手去摸摸鲜于银虎的脸颊。鲜于银虎却被她的动作吓得后退两步。她因此扑了空,跌倒在地,身体里的刀被抽出。她看到拓跋焰烁站在一旁,手里正提着一把滴血的刀。那是显国士兵的刀。他刚刚从一个士兵的刀鞘中拔出,插入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身体里。 “师父……”古清清不敢置信地看着拓跋焰烁,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拓跋焰烁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的腿动了一下,却挪不开步子上前。 清清又呕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断气时,未闭上的双眼里盛着满满地对拓跋焰烁的怨恨。 拓跋焰烁手里的刀跌落在地,缓缓抬起颤抖的手,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上的鲜血。 “你居然杀了我母后,我要给我母后报仇。”鲜于银虎从一个士兵的刀鞘中拔出刀,就向拓跋焰烁刺去。 拓跋焰烁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夕间失去了精气,成了木偶。 卓行见主子遇险,几步上前,打掉鲜于银虎手中的刀。 旋即两个显国的士兵上前,拉住激动的鲜于银虎。 鲜于银虎再也无法冲向拓跋焰烁,但眼中的恨意却蓄得满满的,这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该有的反应。 拓跋焰烁恍惚间,看到了霍无垢和凌无双急切地从不远处赶来。 “呵呵——”拓跋焰烁不禁自嘲地苦笑,枉他自认聪明,他到底还是输了。 他缓缓蹲下身,伸手将清清瞪着的双眼合上。 “别怪师父。”拓跋焰烁歉疚的轻喃。 血修罗无药可救,唯有刺中中毒者的心脏,才能令其恢复理智。只是人的心脏被刺中,又怎么能活下去? 清清凸起的血管这会儿已经瘪了回去,她安静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他狠下心刺那一刀,为的是救鲜于银虎,也是为了让她死的体面。不至于全身血管爆裂而死。可是,耳边鲜于银虎充满恨意的吼声,清清身上因那一刀流出的血都在告诉着他,他终究还是输给了凌无双,亲手害死了此生挚爱。 凌无双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痛苦无助的拓跋焰烁,她曾以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伤到他。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 她歉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红了眼眶。这时,拓跋焰烁蓦地抬头,瞪向她,那双眼似想将她碎尸万段。 凌无双并不心虚,迎视拓跋焰烁的视线却仍是不自在。末了,她转首,错开了与拓跋焰烁对视的视线,又恰恰对上了霍无垢打量她的目光。 凌无双自嘲地笑笑,他们所有人引她入局,可笑的是最后他们都将她当成了最狠辣的那个人。可是,那又如何?心地善良便能换天下太平? 霍无垢的唇瓣动了动,刚要开口,一个显国士兵满身是伤的跑了过来,边跑边大喊:“报!鲜于英珠自立为王,带兵攻来了。” 霍无垢一惊,便是还在悲伤中的拓跋焰烁都是一惊,只有凌无双始终平静。 霍无垢不敢置信地看着凌无双,素云两步上前,将凌无双护在身后。 霍无垢恼怒地收回视线,转首看向已经跪在地上的显国士兵。 “鲜于英珠带了多少人来?” “鲜于英珠与周景澜分兵两路向我们攻来,有上万人。”报信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回。 “撤。”霍无垢旋即做出决断,声音刚一落下,拓跋焰烁已经飞身而起,将拉着鲜于银虎的两个显国士兵打开,将鲜于银虎拉入自己的怀中。 鲜于银虎一靠近杀母仇人,便又要与拓跋焰烁拼命。拓跋焰烁无可奈何,只能抬手将鲜于银虎打晕。 “霍将军,人本王带走了。”拓跋焰烁抱起鲜于银虎,由卓行殿后,迅速离开。 霍无垢也无心理会拓跋焰烁和鲜于银虎,转首看向凌无双,“公主,人已经换完了,跟末将走吧。” 旋即,霍无垢示意手下出手缠住素云,自己上前便要带凌无双离开。只是,他还未靠近凌无双已经被一道劲风震开,幻影随之从天而降,挡在凌无双和霍无垢之间。 霍无垢还要上前,却听凌无双忽然道:“霍将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辈?”霍无垢冷冷一笑,再次攻了上去,与幻影打斗在一起,却被幻影握住胳膊,向他的身后一拉,绕过他自己的脖颈,拉向身前。幻影的手指划过霍无垢的左手臂、手心,一直到中指的指尖。幻影才放了手,将霍无垢震开。 霍无垢被幻影划过的手臂微微颤抖着,整条手臂又麻又痛,再无法用力。他呆立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幻影,脑中闪过年少时和皇甫睿渊对打的情形。皇甫睿渊当时用的便是这招。用内力震麻他的经脉,令他整条胳膊在短时间内都无法动弹。 当时,皇甫睿渊还对他说:“无垢,若是哪日我再用此招对你,就是希望你止戈为武。” 幻影退到凌无双的身边,拉住她的手臂。 “走。”幻影利落地说了一个字,拉着凌无双便向大营外冲去。 霍无垢的副将欲追,却被霍无垢拦住。 “不必追了。” “可是皇上那里,将军要怎么交代?”副将急道。 “这便是皇上的意思。”霍无垢转身看到鲜于的士兵已经冲了进来,旋即吩咐道:“撤退。” 显国的士兵拉了马匹过来,副将看了一眼马匹,又看了看冲进来的鲜于士兵,吩咐道:“你们护送将军离开。其他人跟我来。” 还不待霍无垢多做反应,副将已经领着一队显国士兵冲向战局,卷入厮杀。 霍无垢歉疚地看着厮杀中的显国士兵、跟随他四处征战的副将,他不忍地想要冲上去,和他们并肩作战,却被显国的士兵拦住。 “将军,您快走。” 霍无垢想要挣脱拦着自己的士兵,这时战局中的副将被几人围攻,副将来不及防备,一把刀便插入了他的身体里。副将一脚将那人踢开,却还是不望转头看向霍无垢,奋力嘶吼:“将军!快走!” 霍无垢铮铮男儿,却红了眼眶。 越来越多的鲜于士兵冲了过来,厮杀着显国的将士,大有血洗显国大营的打算。副将彻底被十几个鲜于士兵围住,几把刀同时插入他的身体里,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他却还是在奋力地逼退鲜于的士兵,咬牙大喊:“将军!走啊!” 霍无垢身边的士兵也在急切地劝:“将军走吧。不要让副将军白白牺牲。” 霍无垢咬咬牙,终于翻身上马,策马离开。 副将看到霍无垢策马离开,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握住插在自己胸前的两把刀,血水顺着他的手心滴落。他却全然不知痛,猛地一用力,将两个持刀的鲜于士兵扔了出去,才彻底倒了下去。 灰黄的群山环立,山上的草木因为季节的寒冷已经尽数凋零,颓败的山头还覆盖着未融化的白雪,让山间的气候较之其他地方更加寒冷。 山谷入口,素云扶着衣衫染血,受伤体虚的凌无双,看着向山谷外走去的红衣幻影。 “幻影,去找睿翀吧。”凌无双忽然出声。 幻影顿住脚步,却没有转身。她的眼神微微颤动,雪白的发丝上还有点点血迹。她们一路厮杀,都负了伤,才算是逃来安全地带。 “姐姐一定会保你们全家一世无忧。”凌无双的双眼含泪,语气却格外的坚决。她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幸福。 幻影的唇角微微弯起,山谷的风吹起她雪白的发丝,她唇畔的笑意犹如这颓败的季节里盛放出来的花朵,格外的珍贵和美丽。 “帮我保护好他们。”幻影轻声说。向来冰冷的声音带了温度和渴望。她的眼神飘远,仿佛看到了痕儿在冲着她微笑,感受到了皇甫睿翀轻轻拥她入怀。 她抬手抚摸过被他抱过的肩膀,一滴血红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滴落,她眼前的画面随之变得模糊。 “好。姐姐一定帮你保护好他们。”凌无双哽咽地保证。顷刻间已经泪流满面。 幻影闭了闭眼,两行血泪划过她苍白的脸颊。她再次抬步,脚步走得坚决,视线却越发模糊。 血泪落,光芒将逝。她的唇瓣却始终带着那抹灿烂的笑。她要去做一件事,只有这样做,才能保他和痕儿一生太平。 “素云。”凌无双轻声唤。 “是。公主。”素云从旁躬身领命。 “我怕是一生都回不去翾国了。你派人帮我告诉皇兄,翾国再无无双公主。”凌无双转头看向翾国的方向,绝望地笑了。 “公主……”素云不解,“属下现在就可以护送公主回翾国。” “我回不去了。”凌无双摇了摇头。身体被寒风吹得微微发颤,凉意从她的皮肤一路渗透进了她的心里。 素云至始至终都没有明白凌无双话里的意思,只是派人将原话带给了翾帝凌灏离。 翾帝凌灏离听到这些话时,顷刻便懂了。他的皇妹为翾国放弃了一切,却不愿再让他为她挑起战争。 凌灏离跌坐在龙椅上,他让素云送信给她时,他就该想到如今的结果。 他在信中不但告诉了她古清清的身世,还告诉她,鲜于银虎一方与显国联合,清清准备血洗扈达,一统各部落。鲜于银虎根本就是拓跋飏的血脉。但他怕这些都刺激不到她。是以,他又残忍地加了筹码,告诉她,她的母后是死于古清清的手…… 他终于如了愿,挑起了扈达的战乱。他亦用这把利剑斩断了兄妹亲情。她决心赴死,不愿再回故里。 皇后颜若歆走进大殿,来到悲伤的凌灏离身旁,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 “无双那么聪明,他一定猜到了朕信中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可是,她还是成全了朕。但她对朕绝望了。她说翾国再无无双公主。”凌灏离的声音颤抖,眼圈发红。 皇后颜若歆将他抱入怀中,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泪水滚落在他的皇冠上,又顺着皇冠滑入他的发间。他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有了白发,他还那么年轻。 被泪水划过的皇冠越发的亮,扎痛了颜若歆的眼,她的泪水越发汹涌的滚落。怀中这个向来威武的帝王,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她知道,他恨自己,可是皇权路上,他回不了头,只能任由亲人的泪水和血水染亮头上的皇冠…… 霍无垢坐在显国的中军大帐中,面色苍白,唇无血色。赤裸的精壮上身上多处刀伤,这些伤都是在与鲜于的对战中所受。军医正站在一旁,躬身为他包扎着伤口。纵使伤口狰狞,霍无垢却不曾皱一下眉头。 站在大帐中的军中将领忽然跪了下去,霍无垢的视线扫向他。 “将军,这样的皇帝,我们不能再效忠于他。”将领憋红了一张脸。 “大胆!你要反了不成。”霍无垢气得怒拍桌案。 军医吓得连忙跪了下去,身体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听到谋反这种事情可是随时会没命的。 “将军!”将领不甘,“副将军的尸首还被吊在鲜于的大营外,回报的人说他全身被扎烂,没一处完好。” 霍无垢的面色更加阴沉,眼中的怒火却顷刻间泄去。他的脑中不禁闪过他逃走时,副将被几把刀同时插入身体里的情景。这个与他浴血奋战数年的兄弟为了保住他的命,不只是死得悲惨壮烈,死后竟被暴尸。而他们不是为国捐躯,却是因为皇帝想要的女人使出的计中计而死。 “皇上为了一个女人,置我们军中将士的生死于不顾。将军难道不寒心吗?” “住口!”霍无垢从悲伤中清醒过来,冷声命令道:“这件事万不可传出去。” 军中将士大多不知道他这次带兵出营的真正目的,皆以为他是去与拓跋议和,最后被鲜于伏击。若是让军中将士知道了真正的原因,只怕军中士气会一蹶不振。 将领不甘地与霍无垢对视,满腔怒火。 霍无垢轻叹,旋即又冷冷地看向军医,“今日之事,你若是敢传出去,本将军绝不饶你。” 谋反即便是说说,传出去,也会为全家招致杀身之祸。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军医吓得浑身颤抖地连忙保证。 霍无垢看着桌上阵亡将士的名单,说:“我不会让他们白白死去。”他恨得咬牙,在心里发狠地说:“凌无双,你这招用的真狠。” 鲜于英珠挑起杀戮,等于把战火引向了自己,这样显国精力有限,便不能再对战拓跋。 鲜于英珠虽然能猜到这样的结果,但为了不让鲜于银虎回去,必然殊死一搏。边疆的战事瞬间已经风云变幻。 “将军,营外有人求见。”大帐外,传来士兵禀报的声音。 “谁求见?”霍无垢问。 “对方说是将军的一位故友,名叫黄翀。” 霍无垢一怔,旋即吩咐道:“快请他进营。” 入夜,显国军营戒备森严。正中央的主将营帐区内,幽娆婆婆哄睡了痕儿,端了一碗药递给木头伯伯。 木头伯伯接过药碗,咕噜噜将药喝下,放下药碗,拉住幽娆婆婆的手。 “别忙了,歇一歇吧。” “待在这行军大营中,如坐针毡,我哪里坐得住啊。”幽娆婆婆不悦地说。 “我知你不想搅入乱世,只是如今几国战乱,天下动荡,活在世间的人只怕都不能安生。”木头伯伯微微叹息,看向痕儿,“待到翀儿问到幻影的方位,我们离开便是。” 他们本想一路南下,进入显国寻找幻影,却忽然听说显国与拓跋议和,被鲜于忽然出兵攻击。战乱中,有人看到过一身红衣,满头白发的女子。他们猜测是幻影,便来了显国军营。 此时,皇甫睿翀正坐在霍无垢的营帐中,听他讲完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皇甫睿翀的神色黯然,酸涩地苦笑,她果真不是走火入魔了。她只是想要撇清与他和痕儿的关系。她只是想与他们父子永生不再见。 他明明知道她是为了他们好,他还是忍不住要怪她狠心。有什么苦难是一家人无法跨越的? “小王爷,末将有一句话想说。”霍无垢开口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这一生都不可能放下幻影。”皇甫睿翀坚决地说。 “可是幻影姑娘几次三番对我军发起攻击,难道小王爷就不在乎显国的子民吗?”霍无垢想起幻影几次三番坏他的事,对显国士兵出手狠辣,他的心里不免积了怒气。 “挑起战争的是你们。野心勃勃想要一统天下的也是你们。为何你们没有想过顾及显国的百姓?幻影又有什么错?她只是想救自己的姐姐。”皇甫睿翀语气激动地反驳。 “小王爷,末将知您一生喜好自由,不受世事拘束。可是家国天下,便真的能一点都不顾吗?若是显国的天下,皇甫家的人都不在乎,我们这些外人又何必在乎?”霍无垢不免说了气话。 皇甫睿翀看着霍无垢身上的伤,终是没有再接话。霍无垢心里的气他能体谅,这次为了换凌无双,赔上了数条与霍无垢出生入死的将士性命。这样的结果,只怕比杀了霍无垢更让他难受。 “我总觉得皇上不会为了无双做这种糊涂事。”皇甫睿翀的声音不高,语气却格外的肯定。若是皇甫睿渊也如他一样爱得没有理智,便不会落得如今与凌无双执剑相对的局面了。 “没错。单单换人并非皇上的本意。”霍无垢低声回。 皇甫睿翀微微一愣,刚刚霍无垢只是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并未将皇甫睿渊的计划说全。 “皇上想要通过换人这件事,利用凌无双的手杀了鲜于太后。”霍无垢语出惊人地道。原来,根本不是他私下联合了古清清要杀凌无双,而是皇甫睿渊早有安排。 皇甫睿翀一惊,脱口问:“皇兄不是与鲜于太后联合了吗?为何又要无双杀了她?皇兄是想阻止鲜于太后与拓跋飏联合?” 霍无垢沉默了一瞬,说:“鲜于太后和拓跋飏没有可能议和。鲜于太后不但供上了自己的儿子,还主动献策以鲜于银虎换凌无双。要以此让拓跋飏成为整个扈达的笑柄,她好联合扈达各部,再配合显国攻打拓跋飏。好实现她一统扈达的野心。” 皇甫睿翀摇了摇头,并不认可霍无垢的话。 “若她与拓跋飏之间当真如此二心,拓跋飏又岂会为了鲜于银虎,用自己的女人来换?” 霍无垢闻言微沉吟,坚持道:“若是鲜于银虎不在了,鲜于英珠登上王位,对拓跋的威胁更大。” “鲜于英珠的女婿周景澜可是拓跋飏王后的哥哥。只要鲜于英珠登上王位,他们随时可以联合反攻显国。”皇甫睿翀有条不紊地分析,“拓跋飏没道理放弃亲人,去帮助鲜于银虎。别忘了,鲜于太后与拓跋素来恩怨深重。” 听完皇甫睿翀一席话,霍无垢也察觉出这其中的不对。 “鲜于太后这么肯定拓跋飏会为了鲜于银虎交出凌无双,便是肯定鲜于银虎对于拓跋飏来说是不可取代的重要。”霍无垢眯眸,喃喃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这么肯定?” 两人同时一惊,看向彼此,竟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有传信兵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将军,急报。” “进来。”霍无垢吩咐。 传信兵撩开帐帘,快步走了进来,单膝跪下,禀报道:“将军,拓跋传出消息,拓跋大王认了鲜于银虎为义子,决定出兵,为义子讨一个公道。” 霍无垢与皇甫睿翀互视一眼,对传信兵吩咐道:“下去吧。” 传信兵领命退下,霍无垢不禁微微叹息,道:“皇上定是早就洞悉了一切,知道鲜于太后与拓跋飏的关系匪浅,才有此安排,并非为了儿女情长。” 霍无垢连忙起身,撩袍跪下。 “霍将军这是做什么?”皇甫睿翀连忙去扶。 “还请小王爷代皇上责罚末将。末将不该胡乱猜测皇上的用心。”霍无垢汗颜地说。 皇甫睿翀将霍无垢扶起,道:“我们都是凡人,谁又能不念个情字?那些将士都是与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惨死,皇兄又没与你解释,你心里难受之下说出责怪的话亦是人之常情。再则,我想皇兄也没有想到凌无双竟是联合了鲜于英珠自救,彻底搅乱了塞外的格局。” 皇甫睿翀苦涩地轻笑,叹道:“皇兄这一生,无论是感情,还是沙场,最大的劲敌只怕就是无双了。不管最终输赢,都只会是满身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