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还真挺喜欢吃挂面…… “查到我妈的博士论文了。”归归如实回答。 这话一出,盛淅以赞许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余思归立刻晓得?自己?查的方向对了,叹了口?气道:“还有她们课题组其他人的毕业论文也……查到了。但是网上都已经没有备档了,被删得?一点都不剩,然后我又多留了点儿心,当年和?她同一个课题组的人,只要课题和?我妈的方向比较类似,CNKI就搜不到他们的论文。” 盛淅听了这话,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 余思归总结:“有点欲盖弥彰的感?觉。” 盛淅已将那挂面解决了大半,闻言笑了起来,对同桌问:“欲盖弥彰在哪?” “本来都是公开的啊,”思归茫然地戳着碗里的酸豆角,“他们发?表在国外期刊上的研究成果还在,又没法?撤刊……我随便一搜就搜到一大长串,拼拼凑凑就能把我妈和?那些?叔叔阿姨的毕业论文拼凑出来,他们做过什么,怎么做的,做到哪个地步了。但偏偏论文没了,这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 盛淅哧地一笑,兴致不错地开口?道:“我得?纠正你两个错误。” 余思归:“?” “第一,”盛淅说,“毕业论文没有被删除。” 余思归:“?” “所?有硕博毕业论文都被备份在国家图书馆里,”盛淅散漫道,“就是传说中的国图硕博论文库。本科生?的论文一般是学术垃圾我们放过不提……但硕士与博士的学位论文一般会有三式存档。” 归归说:“我知道!学位委员会一份,本校图书馆一份……” “——国家图书馆一份。”盛淅点了下头,“永久存档,以便查阅。” 余思归:“……这个规定实施了很多年。但是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清华的毕业论文几乎都是对外公开的,”盛大少爷道,“但极少数,我是说极少数的情况下……毕业论文会被封存。” 归归老师一愣。 “第一个情况,”盛淅以筷子抵着碗,说:“论文所?处科研项目涉密、不宜公开之时。” 余思归犹豫起来:“……但当年都是……” 但当年所?有人都是公开招募来的。思归想。 ——十年前贴在宿舍楼下的海报。帮着张教?授筛选简历的、年少的母亲。来自五湖四海的、背着行囊而来的年轻人。北京西站。 仲夏响彻清华园的蝉鸣。 小思归于午睡间隙听见的、青年人们热血沸腾的讨论。 那些?热烈的、难以忘怀的一切,甚至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第二个情况。” 盛淅打断了归归,平静地抬头看着那女孩儿,说: “——出于保护作者的目的。” - 灯火阑珊下,思归眼?睛震惊地睁大。 盛淅收回眼?神,缓缓道:“我那天说你们是无辜被波及,是因为你妈现?在所?做的方向和?当年已经千差万别了。” “——从此再称不上是项目里的人。” 他说。 盛淅说完,将手里的空碗一推:“快吃吧,我吃完了。” - 「再称不上项目里的人。」 的确如此,余思归想。 那其实是别无选择的,柳敏先前做的课题是前沿中的最前沿,尖端到国内想搞的话只能拿钱砸的程度——偏工业应用的尖端课题大多如此。 国内生?产技术跟不上,实验仪器都得?从国外专项进口?,动?辄一台就是上千万。 而那最关键的仪器厂家位于荷兰,姿态高贵至极,买他们个仪器还得?配个他们的顾问,买千万的仪器得?顺带将顾问钱也一并出了。 万一用坏了就更吓人:出个故障,光维修费都要六位数。 ——因为维修只能由专人维修。 厂家相当豪横,禁止购买方随意?拆解仪器,说“担心关键技术泄露”,维修都只能找他们自己?的员工。 维修人员跨洋而来,劳务费再加上沿途车马费用,简直像是课题组花了几千万买个爹回来供着。 总之那项目绝不是普通高校支撑得?起的,当年的柳敏更不是寻常高校请得?起的大佛。 因此课题组解散后,她因自己?博士时期做得?实在是太过前沿,新单位连个最基础的仪器都没有,只得?入乡随俗,起了个新炉灶。 如今她的工作内容,已与博士时期半点不搭界。 如果真与柳敏的博士课题有关……那盛淅没说错,的确是被无辜波及。 …… 余思归从书包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摸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看旁边的盛淅。 盛淅不知在给谁发?微信,日常平易近人,低头看屏幕时周身却有种难以忽视的距离感?。 但一旦静下来与他相处,就会发?现?这人的确是个生?在云端的少爷。 这种云端的少年人,怎么会和?那帮穷学生?扯上关系呢? ……穷学生?是真的很穷,余思归忽然想。 要知道学生?群体的穷是出了名的,更何况那是一个拖着两三岁小女儿的单身母亲。 二十一世纪初,国家给博士研究生?每个月下发?两百块钱补助,一年合计发?两千四,妈妈的导师总要从自己?手里或是报销的富余里省下点钱来,偷偷塞给给自己?最苦的那个学生?。 那个课题组里,最苦的就是柳敏。 但其他人也苦。 那仍是个匮乏的年代。学生?都穷得?叮当响,一辆八六年的二八大杠三十块钱,印着校名的搪瓷缸一块多,个个都当传家宝用着,毕业了不能丢,还要再卖给下面的学弟学妹。食堂的肉菜一块钱一份,小思归总共也没吃过几次,有几次还是妈妈的导师,那个姓张的老教?授,偷偷带着小思归去?打的。 ——二食堂二楼一块五一份的糖醋里脊,两块钱一份的毛氏红烧肉。 它们现?在还在吗?余思归忽然想。 现?在又要多少钱了呢? ……那位老教?授。 妈妈的导师,那位老教?授,是上世纪三零年代南方人,少时神州山河动?荡,他颠沛流离,也养就了一生?简朴的脾性。他总是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个子瘦而小,说话和?声?细语。衬衫口?袋里永远别着一副眼?镜,鼻梁上还有一副,两副交替着戴。 据说是因为年轻时读书用功近视,年老了又叠加老花,如今远了近了都看不清。 课题组里每个人都敬他,远远地就要喊他一声?张老师,而小思归是组里唯一一个小屁孩,拥有名为小萝卜头的特权,屁颠屁颠地叫他张爷爷。 那次小思归带着糖醋里脊和?红烧肉回去?,妈妈看着那些?肉菜,给她掰开一次性的筷子,然后很轻地告诉四岁的女儿,下次要懂事,不要点这么多。 小思归不懂,问妈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