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躺在床上,陈司南再度失眠了,她的脑子转个不停,怎么也静不下来。不知陈萱从李冬冬那有没有问出点什么,顾金虎一家今天突然跑去她家,应该不只是为了探望她爸吧。无数的问题充斥在大脑里,陈司南越想越头疼。正巧床帘外的沙发处传来某人辗转反侧的声音,她微微掀开帘子,朝外探了一眼,小声地问:“朝朝,你睡了吗?”朝朝侧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条薄被,脸对着沙发背侧,头枕在胳膊上,黑色的眼眸睁着,眼里看不出半分睡意。同样的,他也有心事。听到陈司南的声音,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多说话。他怎么这么喜欢装睡呢?陈司南无奈地皱起眉头,直接拆穿他:“你睡了怎么还回我啊?”朝朝慢慢把眼睛闭上,闷声说:“梦话。现在要睡了。”“你明明就没睡!”陈司南不愿放过他,“朝朝,我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天吧。”眼看这一个月快过去了,陈司南的心却莫名地乱了。今晚安静,她仔细回想了下,她跟朝朝相处这二十来天,两个人都没怎么聊过天。朝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过去过着怎样的生活,她都不清楚。她说过她喜欢研究人性,但她还没有机会好好研究过朝朝。朝朝对她来说是神秘的,她对他充满了好奇,但无从解惑。“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赶紧睡吧。”朝朝拒绝道,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陈司南不以为意:“明天上午没课,我可以在办公室里眯一会儿,你就陪我聊会儿呗,估计聊一会儿我就困了。”她难得有这般撒娇的时候,朝朝听着,深邃的眼眸里闪过几丝柔软。“你想聊什么?”朝朝问。陈司南躺回床上,“唔”了一声,想了会儿,道:“随便什么,聊聊你吧,朝朝。”“我有什么好聊的。”他不是很想聊。陈司南再度掀床帘,眼神清亮地看着他:“你身上能聊的可多了,比如,朝朝,你能跟我讲讲,你性格为什么这么难搞吗?你说你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为何这么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我一个研究人文的,旁人什么心思,我一眼就能看穿,但你在想什么,我老是得猜。”“你要看穿我做什么?”朝朝闷声问。陈司南抿了下唇:“不做什么,就是职业习惯。”朝朝嗤鼻:“你连顾西辞都看不穿,还跟我谈职业习惯。”陈司南感觉她又被羞辱到了。她将身子缩回帘子后,不再说话。见她沉默,朝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黑夜中,闷声问她:“陈司南,你是不是也很讨厌我?”“什么?”陈司南不明白他的意思,再度将身子钻出床帘,朝沙发处看去。黑夜里,朝朝苦笑了下,声音沙哑道:“不是你说的吗,觉得我这个人性格不好,难相处。”听出他语气中的失落,陈司南连忙安抚他:“朝朝,我刚才是随口乱说的。虽然我以前的确对你有偏见,觉得你这孩子一点都不好,心思阴沉,但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我发现其实你并非我想象的那么阴暗。很多时候,怎么说呢,你还挺可爱的。”“可爱?”朝朝无语,似乎很排斥这个形容词,他的眉头不禁蹙起,忍不住讥诮道,“你一个搞学术的文科博士,想了半天,就拿可爱来形容我?陈司南,你这学历是不是掺假了。”又来了,又来了。朝朝这嘴,说不了几句好话就又来刺激人。大半夜的,陈司南也不想跟他吵架,他们第一次像现在这样深夜长谈,她还想多了解一下他。“说可爱又怎样了,姐姐我是在夸你呢。”陈司南不以为意地笑道。朝朝眉头皱了皱:“姐姐?”陈司南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怎么,你不会是想叫我阿姨吧?”朝朝不说话了,他既不想叫姐姐,也不想叫阿姨,他只想叫她陈司南,任何把她拉远的称呼他都不要。“朝朝,你还陪我聊吗?”陈司南探寻地问。朝朝又“嗯”了一声。陈司南一下子来了精神,整个人清醒极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从她给朝朝买的零食架子上拿了包薯片,拆开,一边吃一边问道:“朝朝,我之前听顾西辞说顾家人对你都挺好的,可这次你爸为了钱,居然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所以,实际上他们对你并非像顾西辞说的那么好吗?”朝朝沉默。陈司南担心自己是不是触到他的痛点了,她又转口道:“你若不想回的话也可以不回的。”安静了片刻后,朝朝的声音终于再度从沙发那边传来:“陈司南,怎样才算好?给你吃,给你用,你要什么就给什么,这就算好吗?”朝朝反问陈司南。陈司南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他。对于顾家的事,她知道得并不多。但她在跟顾西辞订婚时,以及朝朝奶奶的生日宴上,都见识过顾家那些亲戚的嘴脸,怎么说呢,给她的感觉,那些人说话做事都揣着心眼,不单纯,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总之,她不喜欢那样压抑的家庭氛围。“顾家的那些人对我好,不过都是为了我外公留给我的钱。倘若我没有那笔遗产,他们根本不会在意我。你看,我爸怪我害顾霖曦受伤,送我出国,他们一个人都不拦,所以,你说我能指望他们什么?比起我,他们更怕我爸。我若逃回去找他们,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把我交给我爸。在那笔钱到我名下之前,我爸才是顾家人的天。”朝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嘲讽。“从小到大,那些人每次来找我,都离不开钱这个字。不仅他们,就连我爸也这样。对他们而言,我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取款机,只有要钱的时候,他们才会想到我。我小的时候,说话晚,三四岁了还不会讲话,顾家没一个人在意,就连邻居都说这孩子开口真晚,会不会是个哑巴,让我爸他们带我去大医院看看。我爸说不是哑巴,男孩子都开口晚,可他女儿两岁不会说话,他都急得抱着她把全国各地的医院都看了个遍,有时候我觉得,我爸他们更希望我是个哑巴,若我是个傻子更好,这样他就不用担心我十八岁后,继承了遗产,他再也不能那么自由地用钱了。“当年幼的我发现,没有人在乎我会不会说话时,我就更不爱说话了,所以我到五岁才学会说话。因为我要上幼儿园了,如果再不会说话,普通学校就不收,得上聋哑学校。我不想真成个哑巴,出于求生本能,我开始说话了。我奶奶很高兴,那时候我爸在外地做生意,奶奶激动地打电话跟他说朝朝会说话了,我爸只是淡淡地回她,说会说话不是正常的吗,本来就不是哑巴。我在旁听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之后我爸回来,每次跟我说话,我都不愿回他,因为我觉得他既然不稀罕听我说话,那我也不稀罕跟他讲话。”“朝朝……”听着朝朝用沉静的语调叙说着他的童年,陈司南心里不免有些心疼。她似乎能感觉到幼年朝朝的倔强与孤独,还有那被最亲的人所忽视的委屈。朝朝的母亲生下他没多久就自杀了,顾明雷作为朝朝的父亲,本该是他最亲的人,可在朝朝的成长过程中,他却没有给朝朝该有的爱。陈司南比谁都了解没有父母的孩子的心酸。她侄女陈萱自幼双亲离世,纵使陈老拐跟她都给了陈萱力所能及的爱,可是每当看到别的小孩跟父母一起携手出去玩,逛商场,陈萱的眼里还是会流露出羡慕的神情。那种神情,是不管陈司南跟陈老太他们做再多,也没法抚平陈萱的伤痛。没有父母的孩子,内心比起家庭健全的孩子,总是缺了点什么。若陈萱的心上有个小缺口,那么朝朝,他的心呢?也许就像他自己说的,空落落的,他的心空空的,没有爱装进来,什么都没有。“我妈死后没几年,我爸又娶了老婆,之后又生了顾霖曦。那女的跟那小孩都住在淞市,他每周都会去看她们,陪她们玩。顾霖曦喜欢去游乐场,我爸特意办了游乐场的会员金卡。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因为他的钱包里就放着那张卡,可他从未带我去过游乐场,一次也没有。而我也从来不会说我要去游乐场,我宁可不去,也不稀罕求他带我去。虽然我知道,只要我说了,有的是人带我去玩,可我就是不说。陈司南,你明白那种感觉吗,那种既渴望被爱,又厌恶被爱的感觉。你不知道哪些爱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你不知道这些爱什么时候会被收回,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太难受了。”朝朝说完,叹了口长气,嘴里发出轻微的低笑,像是在嘲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