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第三天,岚城迎来了凶猛的降温。一夜疾风骤雨,院子里的树被冷意浇透,叶子也飘落四散:或黏着墙角,或挤进青砖的缝隙,或随心所欲地,泡在湿润的凹凼里。徐骁套了件灰色的连帽卫衣,看着满地狼藉,忽然打了个喷嚏。“哎呀,多穿点,冻感冒了讨苦吃。”崔阿姨在屋里叫他。徐骁伸了个懒腰,正打算进去,结束晨练的徐盛启推开了院门。“二叔。”徐盛启嗯了声:“刚才敲你房门没动静,这会儿倒起了。”“早醒了,就是怕您要我陪跑。”“还有脸说,年纪轻轻不爱运动。”“您爱运动,不一样有啤酒肚?”“臭小子,”徐盛启朝他抡了下毛巾,“我不动肚子更大。”徐骁躲过,笑呵呵地揽了他的肩。徐盛启在公司吆五喝六气势十足,在侄子身边倒矮了半头。他任由徐骁带着,在门口换鞋时才推开他:“去去去,我一身汗。”崔阿姨端出一盘煎饺,招呼他们吃早餐,徐盛启则上楼冲澡。过了会儿,徐盛安和温丽真夫妻俩也从外面回来。徐骁叫了声爸妈,等四个人到齐才落座。一年到头,徐骁回家的次数不算多,安安心心吃顿早餐也很难得。温丽真看着儿子,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在外大小算个领导,眼下头发一洗,旧衣服一穿,竟还带着股学生气。怎么办呢?她宽慰自己,儿子随妈,皮肤白净不显老。她给他倒了杯豆浆:“你真的5号就走?”“嗯。”“那下次什么时候回来?”“看情况吧,您不用老盼着,我晃来晃去多招人烦。”“谁嫌你烦了?”徐骁看向左手边,温丽真笑笑:“你爸那是嘴硬心软,你这次在家,他说过你没?”“我这才待了两天,要再说我,那我还是你们亲生的吗?”徐盛安睨了他一眼。徐骁回睨,却没出声。餐桌上不谈公事是家里的规矩,但不谈公事,他和父亲又没其他话题。他在二叔面前倒更放得开些。低头认真吃完,他第一个放下筷子。温丽真知道他又要去栀子花,也不多拦,徐盛启倒问:“明天你有没有空,带你去打球。”“去哪儿打?太远我不行。”“网球馆。你叫如非也去。”?这倒新鲜。徐骁笑得意味深长:“孙如非一个运动白痴能打网球?二叔,你别是要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相亲算伤天害理吗?”“不算,但——还是饶了我吧。要是坑了她一次,她下次肯定得挖坑把我埋了。”徐盛启哈哈大笑:“敢情你也怕她。”当然怕。在公司她还不敢对他大呼小叫,在家她是名副其实的大王。徐骁和这位堂姐积怨已久,最恰当的态度就是敬而远之。徐盛启见诱骗无果,也只好作罢。他这个女儿,打不得骂不得,管不得哄不得,实在是难伺候。早餐结束,徐盛安兄弟俩去了书房,温丽真则叫住要走的徐骁:“你和小姜最近还好吗?”“好啊。”“那我怎么看她在朋友圈发旅游照,你不去陪她?”“她有人陪。”徐骁这两天偶尔收到她的炫耀物料,他非但不高兴,还有点郁闷,有点烦,“妈,我和她的事你别操心。”“我也不想操心,只是……算了。”温丽真明白年轻人的事多管多错,然而她也清楚姜家对徐骁不甚满意。两个小的好了这么久,她不希望他们受到影响。她叮嘱道:“你和你姐的年纪都不小了,做事得分清主次。”“嗯。”“嗯什么?你爸脑筋转不过弯,你也笨,跑去卢城,等项目完工要一年多,两个人不在一起,感情再深也会淡的。”徐骁却想,姜梓欣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俩总是聚少离多,那他在哪儿又有何分别。温丽真以为他认不清事情的严重性:“你跟妈说实话,你想过结婚没有?”“想过。”“那就好好对人家。”她感到欣慰,看来儿子是真喜欢她。可是——她又好奇,“你喜欢她哪儿?”“漂亮。”“……”果然。温丽真昨天刚跟徐盛安抱怨完,说外派不妥,容易影响恋爱,徐盛安却恼火:“他除了恋爱就没其他事可干了?”“那万一让他们产生矛盾了呢?”“这点矛盾都解决不了,以后也不用谈了。”她不服:“骁儿对小姜挺认真的。”“认真个屁,他就是图人长得好看。”……如今丈夫的结论得到了证实,温丽真想笑,又不无懊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理由,对男人可能够充分,但对女人……温丽真试探性的:“除了漂亮呢?”徐骁没有回答,只是转过母亲的肩膀:“说好了不操心的,您忙您的,我去公司了。”温丽真欸了声,再回头,只见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戴,双手插兜出了院子。陈夏在宿舍里待了一整天,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打开电脑想找部电影,却也没有感兴趣的。入睡前,她失落地想,这是她工作以来过的最悠闲也最提心吊胆的长假。距离九月底的集中面试已经过去几天,经过斟酌,她拒绝了一个互联网公司的offer,反而回复了恒天控股的HR,本以为两次面试通过能立即上岗,结果对方又说还有第三轮的高层终面。没办法,她8号还得再去一次。好在明天就是8号,虽然这原本是她和孟清明领证的日子,但在生存压力面前,那些旖旎的回忆通通靠边站——她希望、甚至是渴望一切顺利,那她明天下午就可以在新公司的附近找房子,可以尽快搬出这间单人宿舍,从而保证她不会陷入无着无落的窘境。找工作太可怕了。她想,没有什么比怀着期待的心情,去等待一个由别人控制的结果更可怕了。她甚至有些佩服刚毕业时的自己,那时投的简历远比现在多,笔试和面试的强度也比现在大,然而她怀着初出茅庐的一腔热血,敢于去表现自己,也带着一身孤勇,敢于适应新环境。那她当初为什么不回家乡而要来岚城呢?因为十八岁的她急着摆脱父母,逃离那个让她感到压抑的家,二十二岁的她却发现漂泊让人孤独,所以选择留在原地。生活的每一步都是要用力气走的,就目前而言,她付出的努力还不够。她不能再奢求环境包容她了。八号上午,陈夏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恒天控股新修的大楼。恒天控股是一家大型国企,经营范围主要是化工产品的销售。陈夏没有在贸易公司工作的经验,来之前临时抱佛脚,复习了些她参加初面时的知识,又准备了和她面试岗位相关的话术,最后竟然发挥了作用。半小时后,副董和她握手:“如果方便,下周一就可以入职。”她本来想说我明天就可以,但理智告诉她对方所谓的方便,应该也是他们方便的时间。于是她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好的,谢谢。”走出大楼,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冷雨,接到小郑的电话时,她的语气轻快得像是马路牙子上溅起的水花:“嗯、好,我回来签字。”这天下午,交接流程走完最后一步,她给小郑他们以及平时联络较多的部门同事买了下午茶,自己则不声不响地走了。告别让人难过,也让人清醒。一天后,孙如非得知了她离职的消息:“所以你现在是恒天企管部的副经理?”“下周一才是。”“待遇如何?”她如实相告:“试用期三个月,税前七千五,公积金按12%交。”“……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祝贺你。”“祝贺我吧,我战胜了其他两个对手呢。”陈夏劝说自己不要在意薪资的落差,“我请你吃饭吧。”“好啊,去园区新开的西餐厅,正好我有东西给你。”陈夏笑:“我不是说今天,等周六吧,我还在外面。”“外面是哪?”“城北,我在找房子,七点要和中介碰头。”“那我来找你。”陈夏说不用,孙如非却坚持。也是见了面,陈夏才知她急着赶来的原因——“这是董事长给你的红包。”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为此,我特地去银行取了现金,所以你不准不收。”“可是……”陈夏心潮翻滚,“如非,我没有办喜事。”“但这是他的心意。”孙如非挤挤眼睛,“他的原话是,如果有机会,他也想喝一杯你的喜酒……当然了,我马上就说,‘您哪里抽得开身,何况您去了小陈还要费心招待,就不要给她添麻烦了。’”“……”陈夏想,也只有她敢这样和董事长说话了。孙如非把红包往她那边移了移:“喂,我用不着上赶着拍你马屁吧。”她和她说真心的:“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这点很珍贵。和你共事,我很安心,和你交往,也不怕你有什么目的。这种信任是相对的,所以请你不要怀疑,也不用回绝别人的心意。”“我相信董事长看人的眼光比我更准,他欣赏你也一定有他的道理。再说了,这点小钱对他来说是毛毛雨,你收下,是个积极的回应,他知道了会比你和他划清界限更开心。”她从陈夏脸上捕捉到一丝难堪,但更多的是真诚的感动。“如非,”她叹气,“我一直就说不过你。”“所以你收……”“可是我不能无中生有,祝福心领了,钱我真的不能要。”“又死脑筋了。”孙如非无奈,想了想,还是先转移话题,“行了,不说这个了,你房子找得怎么样?”“不太满意。”“预算多少?”“只要地方够大,交通够方便,我都行。”“看来是想通了,终于不攒嫁妆了。”陈夏笑。这几年她花销不多,手上存款本来给两个人的生活预备着,现在只有自己用当然绰绰有余。“那我带你去个地方。”陈夏便跟着孙如非出了餐厅,十五分钟后,她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楼:“你不会要我租雅枫公寓吧。”“是啊。”“可雅枫是这片最贵的公寓,7万多一坪,还是八万?”“挂盘价而已,实际成交应该没有这么高。”孙如非看她,“原来你了解过啊。”陈夏摇头:“我只是听徐总提过一嘴,他就住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