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到达北京已经晚上9点半,梁研醒了,女儿沈翎还在沈逢南怀里熟睡。来接机的是梁越霆的助理,姓孙。孙助理送他们去酒店。车一路开过去耗了大半个小时,套房早已预留好,孙助理把他们送上楼,约好第二天来接的时间就走了。酒店停车场很大,孙助理绕了绕,没上自己的车,倒是直奔停在西南角的一辆黑色宾利。车窗降下,驾驶座的男人转过脸。孙助理说:“人已经送上楼休息了。”“嗯。”“那严总,明天您……”“明天你送他们去医院。”“是。”梁越霆过了六十岁,向来还不错的身体慢慢差了,小病不断,这回突然检查出癌症,更是每况愈下,垮了。梁研一家到医院的时候,护工正在照顾梁越霆吃早饭,一小碗粥他没喝完。人一病,自然要瘦,但梁研没想到梁越霆也会瘦成这个样子,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脸庞干瘪,眼睛也没了神采。人到这一步,当年的风华、气质都没什么好谈的了。沈逢南把果篮和营养品交给护工。梁研站着不动,沈翎揪揪她的衣服,仰着脸:“妈妈,他是外公吗?”“嗯。”梁研牵她到床边。梁越霆上回去南安,沈翎还是襁褓中的小婴儿,转眼已经长成五岁的小姑娘,眼黑脸圆,很是可爱,皮肤倒像遗传了梁研,很白。祖孙俩互不相识,不过沈翎不像她爸妈,自小是个自来熟,一得到确认就蹭过去,不怕生地叫:“外公好。”梁越霆笑了,眼睛里有了点光芒,“是翎翎吧,长这么大了。”“外公,我快五岁了。”小姑娘像模像样地回答,“我五月六号过生日,还有三十三天,那时候我就五岁了,外公,你几岁了?”梁越霆温和地说:“外公比你大很多。”“那外公什么时候过生日?”小姑娘一脸认真,“等外公病好了,我给你过生日,爸爸教我做蛋糕了,我做给你吃。”梁越霆被逗乐了,语气难得地轻松起来,“你都会做蛋糕了?”“是啊,我会做好几种,水果的,巧克力的……”沈翎拨着指头如数家珍,冷清的病房似乎都热闹起来。梁越霆抬头看梁研,笑了笑:“孩子教得很好,比你小时候活泼多了。”梁研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心里不好受,也不知要讲点什么。倒是沈逢南看出梁越霆有话要跟梁研说,把沈翎带出去了。两个护工也很识眼色,从厨房出来也出去了。这是一套VIP特需病房,空间很大,现在空荡荡的,只剩他们父女两个。“坐吧。”梁越霆说。床边有个软皮矮凳,梁研拿过来坐下。“请了假来的?”“嗯。”梁越霆眼眸垂了垂,低缓地说:“并不是想打扰你,生病的事原本也不想告诉你,只是身体状况渐差,想见见你,也有些话要讲,再迟些怕没有机会……”梁研听得难受,“你别这么说。”“是事实,”梁越霆好像不在意,“公司的事梁靖已经接手,现在很稳定,他和秦家的女儿也订了婚,家里其他人都好,至于严祈……还是留给他姐去操心吧,我如今没什么需要考虑的,只有你……研研,你愿不愿意回到北京来?”没料他突然讲这个,梁研愣了下,又听见梁越霆说:“西城那边的两套屋留在那,还有公司的股份我想……”“爸爸,”梁研打断他,“我不想来北京,你也不需要为我做任何安排。”梁越霆沉默了一会,点头:“真不愿意就算了,你这性子还是没变。”接着又说,“那我留些东西给翎翎,这个不许拒绝。”“爸爸……”“就这样,不说这个了。”梁越霆转了话题,“住在酒店方便吗,有什么需要跟孙进说。”梁研只好点头。梁越霆又说:“如果忙,明天就回去吧。”“还有几天假。”后面几天梁研一家人仍住酒店,每天去医院看看,不知是不是梁越霆刻意安排过,他们去了几回都没和梁家其他人打照面,倒避免了尴尬。临走的前一天下午,沈逢南去沈艺那儿,梁研独自带沈翎去医院看望梁越霆。梁研话少,大多时候都是沈翎跟梁越霆讲话,小姑娘嘴甜又乖巧,讨人喜欢,梁越霆心情甚好地和她一起看电视。梁研嘱咐沈翎陪在这,她去找梁越霆的主治医生。医生隐约知晓她的身份,没有隐瞒,把情况跟她聊了聊,末了告诉她按现在的恶化程度,最多也不过一年。梁研走出办公室,独自在休息椅上坐了半个钟头,乱起八糟地想了一堆旧事,第一次见梁越霆,第一次到梁家,还有不开心的那几年……就算父女感情淡薄,她也希望梁越霆好好活着。她回到病房,梁越霆已经睡着了,沈翎不在。护工说是严先生带去玩了。梁研心里咯噔了下,正要出门去找,却在走廊听到楼道声响,她走到楼梯口,望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的在拍球,拍溜了,靠墙的高个男人弯腰捡起来递给她。“叔叔再来,到你了!”小姑娘玩得高兴,蹦脚跳了两跳,把球扔回给他。“翎翎。”“妈妈!”沈翎闻声跑过去抱住梁研的手,“叔叔送了球给我。”梁研抬眼看过去,严祈站在那,手心里捏着个彩色的小球。两人目光没预兆地撞上。他似乎变了许多,头发、衣着都不是以前的风格,耳钉也不见了,怎么看都像个成熟正经的男人。梁研快十年没见过他,一时间也难免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空气好像快凝结了,好在有个小姑娘适时地打破尴尬——“妈妈,我还想跟叔叔玩球!”梁研低头说:“不是叔叔。”沈翎一脸迷茫:“那是什么?”梁研没有回答,只说:“走吧。”沈翎不乐意,转头看看严祈,又央求:“妈妈,我还想玩……”梁研说:“爸爸带姑姑和小安弟弟过来吃饭,你不想见弟弟吗?”沈翎眼睛一亮:“我想弟弟!”“那走吧。”小姑娘有了更加在意的,忘了好玩的球,也忘了陪她玩球的叔叔,乐颠颠地跟着妈妈走了。楼道里只剩一道身影独自站了许久。在商海纵横半生的梁越霆终究没有捱过这年秋天。十月十六日,他在北京病逝。梁越霆生前一直没有对外公开承认梁研的身份,现在她也不适合携眷出席他的葬礼,对梁家来说,她不出现最恰当,但梁研还是想送她父亲最后一程,她没让沈逢南陪同,留他在家照顾女儿,独自一人去北京。严宁到底没有正面难为她,葬礼结束后,梁研拒绝了梁越霆留给她的一切,给翎翎的那份礼物也没要。严宁因此松了口气,竟对梁研和颜悦色起来。律师一离开,梁研便起身要走,严宁却叫住她:“聊几句吧。”梁研说:“没什么好聊的,爸爸都不在了。”“越霆是不在了,还有个人,你是真忘了?”梁研顿了顿。严宁叹了口气,透出几分疲倦和无奈:“我那个弟弟,我对他真是没有办法了,过了这么多年,你结婚生子,梁靖也快结婚了,越霆走了,他却还是那个样子,不找女人,不结婚,活得不知道像什么东西,这不是要让我们严家绝后吗?”“那关我什么事。”“他惦着谁,他为谁作践自己,你不知道吗?”梁研沉默了片刻,说:“这是他的事,你跟我说没用,我先走了。”“你……”严宁站起来,梁研已经走远。隔日一早,梁研准备去机场,却在酒店外面见到严祈。这几天忙着葬礼,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自始至终没讲过话。严祈原本靠在车上,看见她便站直了身体。梁研脚步停下,想了想发现无话可讲,正要走,严祈终于开口。“去机场吗?”他问。“嗯。”“我送你。”“不用。”严祈定定地看她,这几晚他没怎么睡,头疼脑昏,这会儿似乎哪哪都疼起来,好半晌低着声说出一句:“你以后不会来北京了吧。”“工作需要的话,会来。”他点点头,“……嗯。”顿了顿,轻轻说,“你女儿很可爱。”梁研没接话,沉默了一会,说:“我走了。”严祈别开脸,头低下来,唇抿了又抿,似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音——“嗯。”他再抬头时,梁研走过路口,坐进了计程车。那条路很长,计程车越走越远,他视野里的她最终会消失。至于其他地方……就让她留在那一直折磨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