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入高三,整栋楼的气氛似乎在开学第一天就变了。用陈光辉每天挂在嘴边的话来说,“高中就剩下最后的三分之一”,发奋的同学更加发奋,每天的生活都有种昏天黑地的意味,从早读课到晚上下自习,中间只有三顿饭的时间和一个短暂的午休可以用来喘口气,课间的十分钟经常被占用,体育课名存实亡。如果说高三的生活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在钟恒这里,最大的变化大概是他不能再每天送许惟回家了。由于晚自习的缘故,许惟这一年选择住宿,每周日下午进校门,到下个周六下午再回去,一周堪堪只有一天假。不过也有一件让钟恒高兴的事。陈光辉别出心裁,向隔壁班的班主任灭绝师太学习,采取了赤裸裸的“成绩至上”原则,每次月考之后都重新排一次座位,按考试名次由每个同学自己选择,也就是说,全班四十八个座位,第一名最先选,可以选择任何一个。第一次月考,许惟征得林优同意后选了倒数第二排,林优仍然和她同桌,而最后一排是钟恒的专属座位,没别人敢去跟他抢。许惟理所当然地坐到了钟恒的前面,一回头就可以给他讲题。这件事让钟恒开心了很久。他变着花样给许惟带早餐,大清早骑车去红枫街给她买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有一回骑到半路,塑料袋子在自行车的手把上晃断了,好好的一碗全洒了,他又回头跑了一趟,第二天就学聪明了,让钟琳给他备了个保温饭盒,早上就带着饭盒去。到第二次月考,钟恒所有该补的基础知识都已经过了一遍,不出意外地考进了级前二十。虽然是第十九名,但已经很不错,一中毕竟是省重点,就算十班是最糟糕的理科班,前二十也绝对不算差,何况他只学了高二一年。可钟恒自己似乎不这么想。许惟发现,自从班会课上老师报了名次,他就有些低落,吃晚饭时赵则和许明辉叽叽喳喳,他却不怎么讲话,晚自习也一直在闷头做题。自习结束已经十点半,和以往一样,两人一起走出教学楼,在门口分别,许惟回宿舍,钟恒去取自行车。往回走了一小段,许惟想了想,又跑去小车库。钟恒果然还没走,他刚推了自行车出来,看到许惟,他愣了一下:“你怎么跑来了?”许惟说:“我们去操场待一会儿吧。”这个时间操场昏昏暗暗,只有升旗台有盏大灯照着,跑道上有一些散步的同学,也有些偷偷摸摸谈恋爱的男女生躲在操场的另一头偷偷牵个手什么的,上学期教导主任逮了好几对,现在少了很多。他们没去凑热闹,就坐在升旗台下的石阶上,下头就是跑道。许惟说:“钟恒,你有点不开心。”不是问句,是肯定句。钟恒顿了顿,嘴硬道:“没有啊。”“你今天很少说话,晚自习一只青蛙也没有画。”平常他做题累了都会有些小动作,比如偶尔会摸她头发闹她一下,或者写个小纸条扔过来,上头画只丑巴巴的青蛙,再写几句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冷笑话,可今天什么都没有,乖得不正常。许惟看着他的侧脸。钟恒低头笑了下,声音被夜晚的秋风吹得飘飘荡荡:“你喜欢我画的青蛙嘛,那明天给你画呗。”“钟恒……”许惟没有被他带偏话题,继续说,“因为考试不开心么,十九名已经很好。”“好个屁。”钟恒自嘲地哼了声,“连王旭让都没超过。”许惟:“……”“我作文写了一个小时,就得了28分!”钟恒愤懑地盯着黑乎乎的跑道,“没及格。”“那是因为偏题了。”许惟想起他那作文,不自觉就想笑,“其实你写得挺可爱的,有些词语和句子还挺生动,比如那句’好运气就是出门不踩狗屎,吃饭不吃石子,买瓶可乐还送包瓜子‘,你看,多贴近生活啊,还很押韵。”“你还笑!”“好好好,我不笑了。”许惟轻轻拉住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下次仔细审题就行,再说了,你古诗词做得很好啊,一分都没丢。”“古诗词才几分啊。”钟恒不屑地说,“还不够我错两个选择题的!”“可是也没有多少人能做全对啊,连林优都错了一个。”见他不讲话,许惟想了想,靠过去揉他头发,“你脑袋瓜好聪明的,我们都学了两年,你一年就赶上来了,哪有你这么聪明的?”钟恒半信半疑地瞅着她,慢慢笑了:“你逗我呢?”“真心话,我发誓。”钟恒有点开心了:“那你喜欢我聪明,还是喜欢我帅?”“我都喜欢。”钟恒这回心情彻底好了,把她搂过来:“给我亲。”许惟不敢磨蹭,十分配合,只为了抓紧时间亲完。这地方毕竟不安全,说不定什么时候教导主任的手电筒就要扫射过来。钟恒心满意足地放开她,舔了舔嘴唇,说:“我下次会考更好。”许惟点头:“我知道。”停顿了一会,钟恒又小声说:“我肯定能跟你考到一起,我保证。”就这一句,许惟察觉到了他隐秘的不安,这才是他今天不开心的真正原因——他怕不能考到一起。许惟其实想告诉他,你考得好不好都不影响那个约定,只要我想,我就能跟你一起。但最终,她只是点点头:“嗯,信你。”他这么努力,凭什么不信?月考过后,迎来了十一月的另一件大事-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又要举行了,提前两周各班就开始报名。历年来,高三年级对这种活动的参与度最低,除了一些体育生,其他同学几乎都不愿意再花时间和精力在这上面,他们宁愿在教室里多做两套题,所以运动会的动员工作困难重重。一周过去了,径赛类还有很多项目压根没人报,体育委员急得团团转,只好不怕死地把主意打到全校知名的径赛小帅哥钟恒身上。她清楚地记得,高一那年运动会,钟恒一战成名,径赛类他就报了三项,结果全是冠军,其中800米还破了校记录。但是去年钟恒没参加,今年看样子也没什么兴趣。体委托许明辉问了一句,果然被拒绝。一直捱到截止日期前一天,许明辉偷偷给她出了个注意:“曲线救国呗。”“啥意思?”许明辉指指许惟:“看见没,那是钟少的罩门所在。”“懂了!”当天中午,许惟就被体委大人偷偷摸摸拉到了走廊。听完缘由,她很惊讶:“他有这么厉害?”“当然了,去年钟少没参加,咱班径赛全军覆没,这回实在没办法,人太少了。”“可是如果他不想参加……”“那也没关系,你就开口问问。”午休时,钟恒扔了纸条过来,许惟打开,果然是只青蛙,嘴巴里吐出个超大气泡,气泡里写了几个字:干嘛不睡觉?许惟想了想,回了一句:我在想,要不要报名做运动会的志愿广播员,就是在台上读加油稿的那种,你觉得我声音可以报吗?她小心地把纸条放到他桌角。很快,纸条丢回来:报吧,特好听。许惟提笔写:那你会参加吗?我可以给你加油。过了好一会,那张纸蹦回来,他回了一个字:行!旁边一个眯眼笑的大圆脸。当天下午,体委高兴地拿着报名表跑过来,还带了罐牛奶给许惟:“太感谢了!”林优啧啧:“你厉害啊,脑筋动到许小妞头上。”“这不走投无路吗,这下好了,咱班铁定第一。”“这么有信心?我看看他报了哪些,”林优顺手拿过报名表,翻了翻,几秒后,眼睛一下瞪圆,“卧槽,少爷这是要评劳模啊。”许惟凑近一看,也惊到了——从100米到3000米所有径赛,他全报了。许惟觉得钟恒这不是评劳模,这是不要命。林优:“难道今年没有项目限制?”体委说:“有是有,还是跟以前一样,个人项目限报四项,集体项目每班一支队伍,不算在里头,不过今年报的人太少了,我正要去问问像钟恒这种报满的行不行?要是不行,拿过去让老师再删掉几个好了。”“肯定得删,按他这报法,这中间压根不带喘气的。”林优转头看许惟,“你数数,这都多少了,钟恒那家伙明显也不是稀罕这种荣誉的,摆明了要在你面前出风头,幼稚。”“他有时候是有点幼稚。”许惟拿起笔,从头往后划掉了不少项目,对体委说,“就一百米和长跑三千吧,这样已经很累了。”“那怎么行?”体委急了,“钟恒可是主力,这是他强项,怎么的也得把二百米带上,这样吧,就再加个接力赛,这两个都算短跑,一共三个单项,一个集体。”许惟:“那就四项了。”“他绝对没问题,”体委拍着胸脯保证,“你就相信我吧,以钟恒的实力,他跑下来最多就是多喘几口气,我们班同学早就见识过了,论耐力和速度谁都比不过他,要不然那时候早读迟到光辉罚跑步他能那么听话?”林优想想也是,对许惟说:“你给他个显摆的机会,之前罚跑不都跑八圈么,他厉害着。”运动会定在11月13、14日,一共两天。志愿广播员的招选在周三出了结果,高三年级一共就三个人报名,许惟稳稳当当通过。13号这天是周四。作为世界几大未解之谜之一,一旦举办运动会,总会“天有不测风云”,今年依然不出所料地来了一阵小雨,不过清早就停了,太阳慢吞吞冒了头,不冷不热,算一个好天气。开幕式结束,等领导讲完话,主席台前头一排桌子就归广播员了。对钟恒来说,这的确是个显摆的大好机会。他在跑道上,许惟能看得很清楚。径赛都在第一天。校园里一扫往日死气沉沉的气氛,难得的一派热闹景象,比赛的比赛,观赛的观赛,还有很多同学趁着不用上课的机会买了瓜子零食坐在看台上吃得不亦乐乎。广播的声音在校园里回荡:“高二(3)班来稿,金秋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三班的体育健儿们,我们看到了你们矫健的身影……”虽然各班都有自己的观赛场地,但操场和往年一样乱糟糟,大家一激动起来就四处乱窜,跑道两旁挤满了人,尤其是到男子组的时候,女生更是兴奋,连续不断地加油喝彩。高一、高二年级组男子一百米预赛结束,就到高三组了,各班运动员都已就位。蒋檬匆匆拿着十班的广播稿,直奔主席台,找到许惟的位置,她跑过去把一摞便笺拍在桌上,再给许惟一瓶可乐,小声说:“许妞儿,多播点咱班的,接下来到高三组了,你家钟少等你关爱。”“知道啦。”许惟推她,“快去做你的后勤工作。”跑道上的第一组已经跑完,快轮到钟恒。许惟翻了翻稿子,觉得都写得太长了,铺垫半天才说到重点。她好不容易挑了个简洁版的,清了清嗓子:“高三(10)班来稿,我们最帅的钟恒同学即将参加男子一百米预赛,加油,你是我们的骄傲。”刚播完,发令枪就响了,跑道上几个身影如箭离弦,瞬时冲出去,周围一片“加油”声。许惟盯着第三跑道的那道身影,还来不及紧张和激动,一百米已经从他脚下过去了。钟恒第一个到达终点,男生的叫好和女生的尖叫淹没一切。在接下来的决赛和200米比赛中,许惟更加体会到体委那天说的话不是在帮钟恒吹牛,他的确又厉害又帅。不得不说,看这种比赛容易让人热血,再冷静的人也会被带进去,集体荣誉感喷薄,容易激动。而许惟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感受,难以形容。钟恒于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同班同学,而是她喜欢的男孩,他光彩夺目。这感觉,好像看着自己珍藏的宝贝。许惟没忍住,假公济私地播了好几条夸他。上午的两项比赛,钟恒毫无悬念地拿了第一名,然后就没他什么事了。剩下的两个项目,一个3000米在下午,还有一个接力赛在明天。钟恒满头大汗地坐在台阶上。赵则和许明辉一左一右地服侍他,许明辉拿着硬纸板给他扇扇子,赵则打开矿泉水,陡然想起件事,匆匆去十班后勤区取了许惟的杯子来:“差点忘了,许惟刚刚拿来给我的,她不让你喝凉的,这里头是温开水!”钟恒接过粉蓝色的保温杯。许明辉咂嘴:“这待遇!许小妞可真好,这种女朋友我也想……”话没说完,就被钟恒瞪了一眼。“行行行,我嘴贱。”许明辉嬉皮笑脸,“哪敢跟你抢,我是说找女朋友就得找这样的,温柔体贴,聪明漂亮,一个字:完美!”赵则插嘴:“这明明是两个字。”钟恒不想听他们叽叽喳喳,喝完水捧着杯子去了主席台。许惟刚报完女子二百米的预赛成绩,正在整理桌上的便笺,钟恒走过去,弯腰小声叫她:“哎。”许惟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钟恒冲她弯了弯眼睛:“我不能来啊。”几个高一高二的广播员妹妹已经朝这边看过来,那些目光许惟太熟悉了。有个家伙,长得太好还不知道低调,跑这儿招摇来了。“坐吧。”她无奈地指指旁边闲置的凳子,“我还得待一会。”正说着,跳高跳远的成绩都送来了。许惟忙完一波,发现钟恒乖巧地坐在那,正扒拉着一叠废弃的广播稿玩。他额头上有滴汗珠慢慢地顺着脸滑到了下巴。许惟摸出纸巾给他擦了一把。“在这不无聊吗?林优她们买了零食,大家都在那嗑瓜子呢,你过去玩会?”“懒得去。”许惟说:“累吗?跑那么快。”“那么点路。”钟恒不以为然地笑了下,“你都给我加油了,我累什么。”“那下午呢,三千不好跑。”“是不好跑。”钟恒光明正大地撩她一下,“你在终点等着。我累瘫了,你就抱我呗。”“……我抱不动你。”钟恒哼笑了声:“傻不傻。”许惟:“……”“我这么厉害,三千算个屁啊。”“……”事实证明,少爷敢夸下海口不是没有道理的。在下午三千米的赛道上,他依然所向披靡,帅出了新高度,几圈下来就远远把第二名甩在身后。十班男女生散布在赛道各处,一路给他加油,许明辉和赵则顶着“好兄弟同甘共苦”的名义,跟在旁边陪跑,结果没坚持多久就被甩下。林优和蒋檬写了N多条广播稿,源源不断地往广播台送,许惟一边忙碌紧张地念稿,一边关注着跑道上的人。三千米不同于一两百米,即使钟恒速度和耐力都好,到后头他也稍微慢了下来,背心已经湿透,脸上汗水淋漓。前头跑道空空,没人在他前头。跑过主席台时,钟恒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广播里恰好是最熟悉的声音:“高三(10)班的钟恒同学,加油。”他嘴角扬起,开始加速。许惟读完剩下的几张稿子,跟学妹比了个手势:我上厕所。她从主席台上溜下来,提着水杯从人群中跑过,到了终点线。十班的同胞早就聚在那儿,林优和蒋檬准备好了湿纸巾,赵则和许明辉做好迎接的准备,打算等钟恒一撞线就过去接人。现在许惟一来,他们全都知趣地自动让位。钟恒到达的时候,许惟一下就扶住了他,钟恒毫不客气地将身体倚在她身上,手臂勾着她肩膀。从旁人看来,这像在抱着许惟。幸好这是运动会,终点除了裁判老师,没别的老师在。许惟扶他慢慢走了几步,退到人少的地方,钟恒的下巴搁在她头顶,他喘着气,夹着飘忽的几个字:“你还真来了……”许惟感觉到他身上又湿又热,整个胸膛都冒着火似的,她不敢动,小声问:“累坏了?”“没。”钟恒缓了缓,笑了声,“高兴的,不想动了都。”“喝水么?”“不。”“擦个汗?”“不。”“……别人都在看着我们了。”“让他们看呗。”钟恒小声说,“我累瘫了,他们都看见了……”许惟后来想起来,那场运动会也是十分搞笑了,她为了诓钟恒报名才跑去当什么广播员,而钟恒不出所料地成为咬钩的小鱼,风头出尽,四个项目全是第一,十班因此还拿了优秀组织奖,钟恒又一次在高一高二学妹中间刷了一波热度。短暂的两天终归是忙里偷闲,渐渐成为记忆里小小的一隅。高三最不缺的是试卷、习题和月考。天气渐冷,球场旁的那株大树终于彻底秃了,第一场雪洋洋洒洒从年尾飘到了新一年的年头,钟恒度过了十七岁的生日,元旦过完,迎来期末,第一轮复习已经全部结束,期末的检测极具意义,决定了很多高三生能不能过个好年,也是这次的期末考刷新了钟恒高中生涯的成绩记录,他考进班级前十,和王旭让并列第九。半个学期从十九冲到第九,连陈光辉都夸他是一匹黑马。许惟注意到,钟恒自己也挺高兴。虽然他没说,但许惟知道他记仇,一直暗暗拿王旭让当对手,这次不仅进步了,还赶上王旭让,难怪心情好,晚自习时开心地给她画小画儿,这回不只是一只小青蛙,他还画了荷叶、小鱼、蝌蚪……加点水就是一片小池塘了。许惟忍着笑把那张画收好。以前刚认识,不熟,他成天一副酷拽模样,如今在一起久了,越发见识到他种种孩子气的表现,许惟觉得钟恒那时候大概是瞎撑出来的一张老虎脸,其实他心里头住着一只小花猫,柔软又干净,高兴了就趴在你肚子上,不高兴就挠你一爪子,没什么威胁性,无非就是娇气了点。至于娇气这个毛病嘛,以后总会好的。补完课就放假,春节就在眼前。高三党假期压缩,连头带尾不过两周。许惟堪堪回家过了个年,还不小心弄感冒了,没来得及把病养好就赶回丰州,因为初七报到,初八上课。报到那天许惟起床晚了,洗漱完提上书包匆匆跑出门,远远看见巷口的身影。她冲钟恒挥手,跑得太快,冷风灌进嘴里,嗓子直痒,没等她跑到边上钟恒就迎上去,一把将人搂住了。许惟一边推他一边捂着嘴巴咳嗽:“感冒没好,别抱……”“你不是跟我说已经好了么?”钟恒皱着眉,“骗我的?”“你一天问三次,我能不骗你么?”“说谎还有理了?”钟恒横竖也忍不住了,“我就抱。”他用了力气把她摁到怀里,脸在她头发上蹭了蹭:“快点亲我。”行动比嘴巴更快,话没说完头就已经低下去。虽说大清早巷口没什么人,而这家伙的嘴唇还有点小粉红,是很诱人,但许惟还是十分理智地躲开:“我嘴巴里全是细菌,就不祸害你了。”钟恒倨傲地来一句:“不嫌弃。”许惟:“……别闹。”钟恒眼眸一垂,不说话了。许惟受不住那目光,说:“我给你带了糖。”她有心哄他,打开书包抓了一把塞他上衣口袋里,又剥好一颗递到他嘴边:“专门给你带的,你尝尝。”这一招屡试不爽。钟恒舔了舔嘴唇,把糖叼走了。他扶起靠在路灯柱上的自行车,坐上去,也不回头看她,只说:“上来啊。”许惟熟练地坐上后座,搂住他的腰:“谢谢少爷。”头顶一轮朝阳羞羞赧赧露出脑袋,矜持地在天边泼了一片柔光。钟恒踩着脚踏,把车骑上了大路。开学后的日子过得飞快,明明是完整的一个学期,却感觉像缩减了一倍似的,几次月考一过,黑板边缘赫然多了几个大字:距离高考还有100天。班长特地选的红色粉笔,醒目扎眼,有种冷冰冰的残酷。第二天,那数字变成了99,再之后98……倒计时就这样开始,快得让人措手不及。长跑到了冲刺阶段,只有加速。一次次的模拟考,桌上的练习卷越堆越厚。时间似乎总是不够用,钟恒和许惟不再出去吃晚饭,几乎都在食堂解决,所有的消遣娱乐活动也都绝缘,连一周仅有的一天假期也是在图书馆度过,偶尔晚自习结束,钟恒会骑车载许惟去桥上待一会儿,这几乎是唯一的放松时间。许惟有时做完一张试卷,休息时抬头看一眼,看着黑板上那一天一变的数字,会觉得恍惚,好像昨天才刚进校门。可一转眼,高考就这么来了。许惟回宜城考试,她户籍在老家,之前报名也是回去报的,幸好都在省内,手续上没什么麻烦。外婆已经在上周先去了宜城。五号清早,钟恒送许惟到车站,两人约好九号见。至于未来两天的考试,他们彼此都清楚,其实不需要多说什么,但在许惟要进站时,钟恒还是忍不住喊了她。许惟停住脚。钟恒几步上前将她拉到旁边,轻轻地抱住了。“我会好好考的。”他小声说。“嗯,”许惟也小声说,“不要忘记带准考证、铅笔啊这些。”“瞎操心,我又不是傻子。”钟恒在她颈侧亲了一下,“等我电话。”紧张都是在考试之前,等真正上了考场,反倒没什么感觉,虽然考场是陌生的,但整个过程和之前的模拟考没太大区别,语文、数学、理综、英语……某些科目的难度甚至还比不上模拟考,许惟像平常考试一样过完了这两天。走出考场时,天正在下暴雨,考场外挤满了等候的家长。许惟独自站了一会,用文具袋遮住脑袋跑进旁边的小超市,买了把伞。她没立刻走,站在屋檐下摸出手机,刚开机,钟恒的电话就打进来。周围嘈杂,两边的声音都不清晰,但他们还是说了好几句,直到许惟这边的雨声越来越大。钟恒在那头大声说,“快点回家,我明天接你!”这天晚上钟恒彻底放飞,乖了太久,他都快忘了怎么浪,一朝解放如同猛虎出笼,许明辉吆五喝六,一群男生响应,集体钻进网吧,游戏打了半宿,钟恒趴在桌上眯了会眼,等他醒来就见那群家伙挤在一台电脑前兴致勃勃地观摩“动作片”。许明辉一巴掌拍在胖子脑袋上:“给少爷让个座啊,你连女朋友都没有盯个什么劲儿。”钟恒睡眼惺忪地走过去,瞥了一眼,屏幕上两个光溜溜的身体正拧在一块儿。“怎么样,够清晰吧。”许明辉勾着他肩膀,坏笑着说,“大好的学习机会啊,嘿嘿你跟许同学用得上,这个姿势……哎呦!”钟恒捏着他后颈:“继续说呗。”“不说了不说了!”许明辉求饶,“你快松手,我乖乖闭嘴还不行吗?”钟恒松开他,没再看,起身去洗手间洗了把脸。他摸出手机看了眼,凌晨三点半……嗯,她大概睡得正香吧。钟恒独自在墙边靠了会,不知想到了什么,整张脸都慢慢红了。我他妈真是……都怪许明辉。在网吧耗到天亮,钟恒没回家,就近去自家旅馆洗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蒙着被子呼呼大睡,一直到下午被闹钟叫醒,他洗漱完赶去火车站接许惟,再陪她去宿舍收拾东西。十班的散伙饭定在下午六点半,银河酒楼。全班同学都参加,各科老师全部出席,气氛出奇的好。即将到来的分离让大家都宽容起来,平常过于严厉的老师难得露了笑意,同学之间更是友善,曾经的矛盾、诋毁、争斗好像全被粉饰干净,饭桌上其乐融融,大家陆续给老师敬酒,男生喝起啤酒来一个个都很厉害。饭局九点多散场,大家没尽兴,转到KTV继续,最后顺理成章地包夜,大包厢的沙发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喝醉的男生。半夜,林优另外开了小包厢,带着许惟和蒋檬过去睡了一觉。直到早上,大家才各自散了。离开前,许惟去上厕所,钟恒靠在沙发上等她,许明辉半梦半醒地跑过来,傻笑着:“少爷,兄弟一场,别说我不够朋友啊,是时候送你个毕业大礼了……”“你这酒没醒吧。”“谁说的,我脑子清楚得很。”许明辉嘿嘿笑了声,摸到自己的书包,拿出一个小盒塞到钟恒手里:“自家兄弟,不用谢。”“什么东西?”包厢里昏昏暗暗,钟恒低头看了看,瞥到上头字样,一下就愣了。他怔了半天,骂出一句脏话,还来不及把东西扔给许明挥,许惟就进来了:“钟恒……”钟恒心头直跳,一把将东西揣进裤兜:“来了。”许惟在丰州留了一周,但真正和钟恒独处的时间并不多。高考完是大解放,小圈子聚会没完没了,许惟要陪林优游泳,又陪蒋檬逛街,男生们除了泡吧打游戏没别的选择,最初几天他们分成男女小团体各自玩耍,后来一起去短途旅行。许明辉的大表哥在十粟县的小牛谷景区工作,刚好拿到了免费的票,能玩漂流,还有农家乐,可以住两天避避暑。13号下午出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大表哥热情好客,提前在朋友那替他们几个小孩安排好住处,是个山庄式家庭旅馆,一共留了三间房。到了地方,许明辉一秒钟分配妥当:“我跟赵则住,林优和蒋檬,少爷和许同学。”其他人都没意见,唯独林优翻了个白眼,警告钟恒:“不许欺负我许妞。”“不是你的。”钟恒争锋相对地回了嘴,牵起许惟就走了。林优正要撂狠话,许惟回头冲她笑了下:别生气。许明辉拍拍她:“我说林大爷,这几天许同学都陪着你们俩,少爷可怜巴巴的,我好不容易给他找个机会,你就别瞎搅合了。”林优哼了声:“天生狗腿啊,不做公公可惜了。”说完云淡风轻地提着背包走去房间。蒋檬边笑边跟上去。许明辉面红耳赤:“喂,老子也是有尊严的!”赵则推了他一把:“得了,你跟姑奶奶计较什么,走走走。”各自在房间安顿好,傍晚一道出门在附近景区逛了逛,没怎么雕砌过的自然风光比较原生态,景区气温也比市区低,很舒适,大家在附近买了食材回到旅馆借公用厨房,打算自给自足做一顿晚饭。三个女生是主力,许明辉和赵则被嫌弃之后一气之下回房间看电视了。钟恒买酱油回来,看见许惟一个人在厨房切土豆。“他们人呢?”许惟说:“林优在杀鱼,蒋檬在洗菜,都在后门呢,另外两个在房间吧。”钟恒哦了声,把酱油放下,不舍得走似的,在她身后转了一圈:“要我帮忙不?”“你会啊?”许惟看他一眼,“切菜?”钟恒睁眼说大话:“会啊。”“那你把土豆切完,我去看看林优鱼杀得怎么样了。”“行。”许惟去后门水池边看了一眼,林优已经凶残地在刮鱼鳞了,看样子技术还不赖。许惟放心地拿走一篮洗好的娃娃菜。厨房里,钟恒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干活,圆不溜秋的小土豆被他摁在砧板上。许惟过去时他也没抬头,等到全部切完,他长舒了口气,得意地冲许惟一笑:“土豆丝儿不好看,我就改切块了,聪明不?”“聪明。”许惟踮起脚,不客气地在他脸颊揉了一把,“但是太骄傲了。”钟恒被捏成了肉团脸,居然还开心得很,把她抱起来颠了颠。准备工作结束,蒋檬掌勺,许惟给她打下手,其他人悠闲等吃,晚饭后大家都没出去,窝在一起打牌到深夜,困得不行才各自回屋睡觉。小牛谷不大,第二天上午全部逛完,下午去玩漂流。景区里的漂流项目是依靠山涧设计的,全长快两千米,从头漂到尾要半个多小时。许惟第一次玩这个,坐上皮艇还挺兴奋,没注意到钟恒的异样,漂流的过程中惊险刺激,皮艇沿着水流急行,每个人身上都湿透,谁也顾不上别人。上岸进了休息站,许惟才察觉钟恒不对劲,大家都拎着防水袋冲进浴室,只有他坐在墙根没动。许惟喊他:“钟恒?”没回应,他脑袋低着。她愣了下,两步走回去,在他跟前蹲下来:“你怎么了?”这么近的距离,才发现他手脚轻微地哆嗦,脸庞白得厉害。许惟皱眉,“你……”“没事儿。”钟恒抹了把脸,说,“你去洗澡。”声音是哑的,有些打颤。水珠沿他衣角慢慢落到地面,蜿蜒出一小片湿印,许惟蓦地想到高二时在游泳池那次……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她忽然就明白了,根本就不是会不会游泳的问题。“……你是不是怕水?”钟恒一顿,立刻摇头,脸却不知不觉更白了些。许惟伸手搂住了他的脑袋,小声说:“为什么会怕?你小时候是不是掉过水里?”没有等到回答,只感觉到他轻轻颤了一下。应该就是这原因了。“你应该告诉我的,我们可以不去玩那个。”许惟将他抱得更紧,“没事了,你都长大了,不会再掉下去……就算你掉下去,我也会救你的,我会游泳啊你记得吧。”她没猜对原因,可安慰得很有效果。钟恒没有说话,却亲了亲她的耳朵。许惟说:“洗澡去吧?你身上太冷了。”“嗯。”洗完澡换了衣服,钟恒情绪恢复了大半。回到住处,许明辉的大表哥刚好赶过来接他们到附近野餐饭店吃晚饭,许惟一直注意钟恒,吃饭时偷偷瞧了几回,总算看见他笑了。大家讨论了一番,决定明天上午回市区。晚上,钟恒洗完澡出来,许惟已经躺在床上。电视在播放广告。钟恒瞥了一眼:“你是懒得换台?”“对。”许惟支起半边身体看着他笑,“就等你换。”“服了你。”钟恒坐到她身边,拿起遥控器摁了一遍,停在本地频道,播放的是个很老的香港电影。“看这个?”“好啊。”许惟看电视时,钟恒擦完了头发,坐在床尾收拾自己的东西。男孩子粗枝大叶惯了,日常生活都不计较,钟恒也一样,他不爱叠衣服,借着电视机昏暗的光线把上衣裤子卷在一起就往背包里塞。许惟看见了,爬出被窝:“我帮你吧。”“不用,你看电视呗。”“帮你一下。”许惟三两下就帮他重新折好长裤和T恤,又将两只袜子卷到一起,最后从背包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小团。钟恒:“……这个真不用了。”“这什么?”抖开一看——哦,是钟恒的小黑内裤……许惟默不作声地放回去,钟恒低垂着眼,嘴角的笑掩不住:“我说了吧,你非不听。”“……”许惟不接他的话头,犹豫了会,说:“有事跟你说。”“嗯,说啊。”“……我后天要回家了。”钟恒愣住:“回哪?”“宜城。”钟恒笑不出来了:“为什么?这才刚放假。”“我已经在这待了一个礼拜,是得回家了,我外婆也在那边。”“那又怎样,我在这啊,我可以照顾你。”钟恒误会了她的意思,“我家旅馆很多空房间,很干净,你搬过来,住哪间都行,或者……”他语气有些急切,“或者跟我住也行。”“不是因为这个。”许惟说,“我妈给我找了暑期工,我想锻炼一下,所以要快点回去,人家已经定好时间。”“什么暑期工?”钟恒皱眉,“是不是很累的?”“不累,在书店里。”“那我过去找你,跟你一起。”“不行。”许惟说,“不方便,我现在还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你。”“……”钟恒的火气一下就上头了,“我怎么了?我见不得人么。”“不是。”许惟不知怎么解释,家里那些破事她并不想告诉钟恒,沉默到最后,许惟只说,“我家里管得严,我们开学见吧,等我上大学就好了。”钟恒盯着她看了一会,有点明白了:“你早就决定好了,现在就是告诉我一下。”他自嘲地扯了扯嘴唇,“行,我知道了。”他挪到床头,背着身躺下,不说话了。许惟独自坐了一会,挪到他身边,俯身亲了他,小声说:“别生气。”“生气了。”“对不起。”“哪儿对不起了?”“……”钟恒伸手拉了她一把,翻个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点时间都不给我,说要走就要走,还两三个月都不能见,你有没有良心啊,是不是哪天你要分手也这样,通知我一声就完了?”许惟立刻摇头:“不会。”“哼。”“不会分手。”许惟又说一遍。钟恒不吭声。许惟眼睛红了:“钟恒,我不会的。”屋里安静下来。四目相对了好一会,钟恒舔了舔唇,横冲直撞在她唇齿间扫荡一番,扫荡到最后就温柔了,他轻轻地吻她,从嘴唇到耳朵,最后落在脖颈。T恤的领口被他弄得乱掉,许惟右肩全露出来。过了好一会,钟恒埋头趴在她肩上,脸上的汗珠渐渐凉掉。他有了反应,却不动了。他压在她身上,有一些重量,落在她耳上的热气让一整片皮肤都滚烫起来。许惟摸摸他汗湿的短发:“钟恒?”“嗯……”他甕甕地应了声,嗓音微哑,“再继续我就要欺负你了。”许惟喉咙紧涩:“钟恒,你想么?”想啊,老子背包里还塞着作案工具呢。他没有回应,脸颊在她肩上蹭了下:“我不欺负你。”说完躺到一旁,把她搂到怀里,“说句好听的,我就不跟你生气了。”屋里再一次安静下来,过了一两分钟,怀里一道小小的声音:“钟恒,我们试试吧。“……”“你……”许惟低着头,脑袋抵着他胸口,“你会吗?我可能有一点会。”停顿了下,说,“我先帮你脱衣服?”她从钟恒怀里爬起来,爬了一半被拉回去,钟恒捧着她通红的脸,有点儿懵圈。许惟:“你会么?”“……”钟恒脸渐红,瞅了她半晌,坐起身,默默把自己的上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