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时间和外面世界不同速。病房内阒寂,输液管里的点滴缓慢流动。许惟还在睡着,白被单盖住了所有伤处,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她的伤都不在要害,但很折腾身体,肩膀、腿上最重,血流得多,手臂的划伤稍浅,最难处理的是后背,医生说恢复得再好都会留下疤痕。钟恒在病房坐了整晚,感觉像把前面二十多年重新走了一遍,按理说应该看透想通,但他这个人胸怀向来不够宽广,一贯记仇记恨,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这口郁气也像堵在胸口二十年,挠心挠肺,横竖排遣不掉,怄得眼睛酸胀,气到最后,全都气到自己头上,一双眼睛憋得通红。熬到清早,他去找护士来给许惟量体温。连着几天没修整过,他胡碴都冒出来,身上这衣服还是前天的,那天晚上泡过水,滚过灰,又脏又皱,整个人邋遢得很。护士看不下去,做完记录,眼皮掀了掀,瞥他一眼,见那眼睛里都是血丝,也不忍说狠话,委婉提醒道:“你女朋友情况很稳定,可能是之前太缺乏休息,就是睡得长了点,你真不用寸步不离地守着,抽个空去洗洗吧,你这样子小心吓着她。”钟恒有些茫然地低头看看自己。护士叹口气,换了输液瓶就走了。钟恒视线往四处瞥了瞥,看到前天晚上何砚叫人拿来的衣服,他进卫生间换了,洗漱了一通,出来坐到床边。床上的人闭着眼,呼吸很轻,这张脸除了眉和眼睫是黑色,其他哪儿都白,两片唇也没多少血色。钟恒手伸过去,在她额头贴了一会,掌心温温凉凉,不烫了。他握住她的手,攥紧,头靠过去,贴着被褥,嘴唇在她指尖碰了碰,眼睛就闭上了。他太久没阖眼,在这清早攥着她的手模模糊糊睡过去。钟恒是被惊醒的。他做了噩梦,梦里下大暴雨,他骑一辆破自行车载许惟,下坡的时候没刹车,把许惟给摔着了,头破血流。这么一吓,顿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他睁开眼睛,视线聚焦,愣了愣。许惟眼珠微微动了动,和他的目光笔直相对。“钟恒。”她眉心蹙着,右手在钟恒掌中转了转,几根手指捏住他的大拇指,没多少力气,合不拢。钟恒直起身,佝着头凑在她面前。“……你醒了?”大手掌捧住她的脸。“嗯。”“疼?”许惟摇头,眼睛又阖上,脑子里仔细回忆,眉头越皱越深,那晚的事还有些残留印象。她沉默了半晌,问:“今天几号了?”钟恒顿了顿,低声说:“二十九号,你睡了好久。”“蒋……蒋丛成呢?”“被抓了。”“俞生……就是跟我一起的那小孩,他……”“他没事。”许惟看着钟恒青黑的眼睛,“你……”话没说完,嘴被他咬住。许惟感觉到他的手有点儿抖,亲得也糟糕,胡碴扎到她的脸,嘴唇一撞,舌就撬进去,没有过度,她一口气没出去,他舌头已经到她嘴里,吻技跌破历史下限。幸好他很快冷静了,没持续太久就退开,贴着她的脸庞喘息。许惟胸口起伏,半天才缓过来。“钟恒,”她又要开口,“我……”“结婚行么?”“……”许惟懵,钟恒自己也懵,看她睁眼,乱七八糟的一堆话挤在喉咙口,推来搡去,磋磨半天把这句从心肺里拉出来。这婚求得太突然。钟恒脑袋抬起来,黑漆漆的眼睛跟熊猫差不离了,许惟不吭声,他眼睛又红得厉害,“许惟,跟我结婚。”像是祈求。许惟心跳过快,脸庞有了些血色,她喉咙动了动,身上的疼痛提醒她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对于这个求婚她依然半天反应不过来。“你怎么了……”她踟蹰地看着他,“我……”还有很多事没解决,也还有很多事欠他交代。“钟恒,你等会,我有事情要告诉你。”许惟手指动了动,有些急切地要坐起来,钟恒轻轻按住她,“你别动。”许惟:“我不知道怎么说,你给我点时间,我组织一下语言。”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许惟看了一眼,说:“你接电话。”刚说完,铃声歇了,敲门声又来了。许惟看着钟恒:“你先开门?”钟恒朝她点头,转身走到门边,往外看了一眼,脸色就不好了。何砚贴着小窗口往里看,钟恒把门拉开,何砚往前一跌,差点栽倒:“你干嘛?”钟恒把他往外推,到了走廊,钟恒压低声音说:“她才刚醒。”“已经醒了?”何砚语气轻松了点,“状态怎么样?”“不好,做不了笔录。”“谁说我是来找她做笔录的?”何砚看着他,“你别这么敏感成么,她既然醒了,我进去看看。”钟恒皱眉:“她说不了很多话。”何砚审视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怕我提那些?”钟恒默不作声。“咱们现在算不算朋友了?你别老拿我当警察防备着成么。”何砚说,“这样吧,我保证,我今天绝对不主动提那些,我就作为一个朋友来看看她。”他拍拍钟恒的肩,“进去吧。”许惟正看着门口,他们一进来,她就看见了钟恒身后的何砚。钟恒快步走到床边,轻声说:“何队来看你。”许惟没有说话,头点了下。钟恒倒了杯水,喂她喝了两口。何砚走过来,站在一旁对她笑笑:“总算醒了,感觉怎么样了?”“还好。”许惟说,“你坐吧。”何砚拉了张椅子坐下来,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问了几句,都是些寒暄的话。许惟敷衍地应着,过了会,在何砚打算告辞时,她忽然拉住钟恒的手,说:“我饿了,想喝粥。”“我去买。”钟恒立刻起身,“还想吃别的吗?”许惟点头:“你看着买。”何砚在一旁说:“那刚好,你去买吧,有我在这儿。”钟恒没理他,对许惟说:“我很快回来。”“嗯。”钟恒临走前警告地看了何砚一眼,何砚心领神会,点了点头。等钟恒一出门,许惟就说:“何队,我有事情告诉你。”何砚早看出来她是故意支走钟恒,已经猜到她有话要说。“跟蒋丛成有关?”“嗯。”“跟你姐有关?”许惟一愣。何砚没有跟她卖关子:“我已经见过你姐了,所有的事,我也都知道了,你姐姐和你母亲现在都在禺溪。”许惟看着他,明显有些惊怔。何砚说:“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我们都听见了,那小男孩的电话一直是通的,我们也是通过那通电话找到你。”他脸色微沉:“你姐还有你母亲都已经承认,所有的事基本上都清楚了。本来今天不跟你谈这些,但你自己提了,所以我顺道告诉你,你姐姐方玥已经到了禺溪,现在在看守所,她提出要见你。”许惟没有说话,眼神慢慢冷了。她低下头,缓慢地问:“她都承认了?”“嗯。”“我猜得没错?她拿我当替死鬼?”何砚点头:“嗯。”“她真的杀了人?”“嗯,但她没有交代这些,一定要先见到你。”何砚说,“你怎么想?”停了停,他说,“按钟恒的性子,肯定不会同意你见她。”许惟微微一顿:“钟恒……他也都知道了?”“对。”“所有的事?”“嗯。”许惟无意识地捏了捏手指:“我坐牢的事,也知道了?”何砚点头。许惟手心渐渐渗出汗,她声音低下来,“……他说了什么?”何砚看出她的不安。他一时有点不习惯,也终于感觉到眼前这个姑娘和方玥的不同,这样的情绪他从来没有在方玥身上看到过,相识以来,他眼里的方玥一直是冷漠疏离的,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什么,大概也不会像她妹妹这样因为一个男人不安。撇去警察的身份,何砚对许惟或多或少抱有一些同情,他很自然地安慰道:“你别紧张,钟恒并没有介意这个,他看上去应该是很心疼。”何砚停了下,试图把昨晚钟恒的情绪描述得更准确一些,“就我看来,他明显更在意你这些年的处境,甚至因此有些自责。”何砚想起昨晚,犹豫了一会,还是没说钟恒因此哭了一顿。“他今天本来不想让我见你,就是怕我跟你提这些,毕竟不是让人开心的事情。”何砚说,“不过,我倒认为,你心里应该已经很清楚了。这些事总是要解决的,你姐姐做错了事,她必须承担,我只是把她的要求告诉你,如果你拒绝见她,我也不可能勉强你。”许惟:“其实我也想当面问问她。”“我能理解。”何砚说,“如果你答应了,我这边可以安排,不过你的身体目前还很虚弱,不用着急,晚几天也可以。”许惟摇头:“我不想拖很久,后天行么?”何砚微微皱眉:“身体可以?”“应该没问题。”“钟恒恐怕不放心?”“没事,我跟他说。”“那好。”何砚说,“我安排好了联系钟恒。”许惟点头:“好。”何砚想了想,说:“至于你跟方玥的名字互换的事,虽然已经过了追诉期,但该纠正的还是要纠正,方玥的学历应该会被注销,你们各自都要用回自己的名字,档案修改等具体操作我们会和宜城市局共同解决,之后我会安排人负责联络你,到时你配合就行。”“嗯。”何砚说:“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许惟默了默,问:“方玥会怎么判?”“不好说,这个得看具体情况。”何砚说,“虽然是个杀人案,但情节不同区别也挺大。不过不管是哪种,她这七年掩盖犯罪事实,逃避法律制裁属实,量刑应该从重。”许惟没再问别的,关于方敏英,一句也没问。钟恒速度很快,一刻钟左右就买好早餐回来。何砚在走廊等着,直截了当告诉他:“她全都知道了。”在钟恒变脸之前立刻补充完,“不是我提的,她自己问的。”“你都说了?”“你顾忌得太多了。”何砚说道,“其实她心里头清清楚楚,该接受的早接受了,说开了最好。”他停了下,提醒钟恒,“她挺在意你的态度,问了好几句,大概怕你介意。”钟恒顿了顿,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何砚走后,他独自在走廊站了一会。许惟躺在床上看见他拿着早餐进来。“你买了什么?”她眼睛一路追着他。钟恒走过去,把袋子放桌上,端着粥过来说:“粥和米糕,你现在要吃清淡的。”“哦。”钟恒把床摇高,注意着她的伤:“背很疼吗?”许惟摇头。钟恒垂着眼,慢慢往下卷着被子,低着声:“你总骗我。”许惟微微一怔,钟恒却没再说什么,他已经拿起碗,用勺子舀了粥,吹凉了递到她嘴边。许惟吃了。是甜粥,味道淡淡的,不腻,适合她的口味。钟恒盯着她的脸庞:“好吃?”许惟点头,眼睛觑着他,看两秒,视线又落下,望着他手里的粥。钟恒喂得慢,许惟一口一口也吃得慢,但最后还是把一整碗甜粥都吃完了。“米糕还吃不吃?”“吃不下了。”许惟问,“你早饭吃什么?”刚问完,就见钟恒从桌上拿来三个花卷,坐到凳子上,他吃东西一直比她快很多,几大口解决一个。许惟盯着他看。钟恒偶尔一个抬眼,跟她目光直直碰上。许惟移开视线,望着白被单,屋里只有他咀嚼的声音。差不多过了五六分钟,钟恒吃完了,起身丢掉垃圾,拿毛巾给许惟抹了抹脸,再把床降下去,给她盖上薄被,扯平被角的时候,他的手被许惟握住。钟恒没吭声,漆黑的眼睛看着她。“钟恒。”他应:“嗯。”他等着她继续说话,她却没了第二句,只是还抓着他的手,有点儿用力。钟恒没耐心,自己说:“我们有话没讲完,记得?”许惟点头。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他眼神渐深:“你去了安城?”许惟微顿。“因为我?”他头低下来,彼此脸庞的距离更近,呼吸可闻。许惟没有回答,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钟恒唇角翘了翘,笑容微苦:“不敢看我了?”“没有。”“一直在那?”“嗯。”“在哪个区?”“水云区。”“去过我学校?”许惟点头。“见过我?”摇头。……钟恒那只手掌转了转,反把她的手包到掌心攥紧,另一只手抬起来,捧着她的脸,轻轻说:“你没有跟我分手,是不是?”许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钟恒心口顿时揪作一团。看过那些讯问资料后,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想清楚了,那年暑假,其实是方玥在用许惟的手机跟他联系,费尽心思糊弄他,告诉他是家里人改了志愿,所以食言了。他气极了,一个暑假都不想答理她。她一次也没有哄过他。后来,是他舍不得分手,再难受也还是妥协,然而大一开学,没多久就被分手,她说不喜欢他了。他有恐慌,有愤怒,委屈得不行,但坚持不了一周仍然而然撕下脸皮主动联系,可惜全无回应,那人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企鹅灰暗。许惟不会那样。许惟更不会在他坐了一夜的火车跑过去时避而不见,只给一条拒绝信息。那天他在小操场的大树下坐到傍晚,天黑时下大雨,他独自走了,上火车就开始发烧,回去后断断续续生了半个月的病,烧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就翻来覆去地想:我死也不要再理她。像个笑话一样。谁会想到,那个狠心得要死的人从来都不是许惟。“我不问了。”钟恒别开脸,眼睛一下就湿了。许惟在医院又躺了一天,到三十号状态更好一些。中午,护士来给她换药,背上的烫伤处理起来最麻烦,许惟侧着身,幸好病号服的领口够大,不用完全脱掉,还算方便。她没让钟恒留在这,又把他支出去买饭。小护士手脚相当利索,涂药很快,几分钟就涂完,盖上纱布包好,叮嘱许惟,“睡觉注意点,能侧着就侧着,不要乱磨蹭,否则会更难愈合的。”她说着也有点惋惜,女孩子的背本来也是很美的地方,光滑白皙,多好看哪,结果伤成这样。许惟应了声“知道了”,跟她道了声谢。钟恒回来时,小护士已经走了。许惟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侧着身体躺着。她中午食欲差,吃几口泡饭就睡了。等到睡醒,时间已经不早,没想到蒋俞生来了。蒋俞生那晚没受伤,只是被烟呛到,情况轻微,只在医院待了一会很快就醒了,一直由市局那边的女警暂时照顾。今天他请求那位女警带他过来医院。钟恒见到他的第一眼,没认出来,再看两眼,对这小孩有了些印象,但并不深,那晚他顾不上别的,把许惟送到医院才稍微回过魂,只是在医院看过蒋俞生一眼,没想过这小孩会来找许惟。蒋俞生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身上干干净净,跟那天晚上脏兮兮的样子判若两人。看到钟恒,他有点怯,站在门边朝他比划两下。钟恒看不懂,皱着眉,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见他没动,蒋俞生有点着急,回头看向站在楼廊的女警。“你进去吧。”女警朝他示意。蒋俞生于是没再看钟恒,绕开他跑过去。许惟刚睡醒,还有点迷糊,睁眼看见他,愣了愣:“俞生?”蒋俞生点点头,小脸皱得紧紧,站在两米之外打量她,似乎不敢靠近。“你怎么来了?”许惟问他。蒋俞生比划着告诉她,许惟看个半懂,喊他:“过来点,俞生。”蒋俞生走过去,许惟看了看他:“你有没有受伤?”他摇头表示没有,乌黑的眼珠一直看着她。过了一会,那眼睛里就滚出眼泪,他靠近了,拉住许惟的手,哭得安安静静。哭了一会,自个把眼泪抹干净。钟恒站在那看着这一幕,脸色莫名有点沉重。蒋俞生没松开许惟,他在床边坐下来。许惟安慰了一会,抬头示意钟恒拿个水果来。桌上放着香蕉、苹果。钟恒扯了两根香蕉,走过来递给蒋俞生。蒋俞生没接,看着许惟。许惟说:“你吃吧。”他这才松手,接了香蕉,剥好一个自己没吃,却递给许惟嘴边。钟恒:“……”蒋俞生眼神殷殷切切,许惟没忍心辜负他好意。等她都吃完了,蒋俞生自己才吃了另一个。他背上背着警察送的书包,里头有画笔和本子。他吃完香蕉把书包打开,取出一副画给许惟看。画纸上是件花裙子,比他上次画的那件更好看。他拿出笔在画纸底下写了几个字:你喜不喜欢这个?许惟点头:“喜欢啊,很好看。”蒋俞生似乎松了一口气,黑眼睛晶亮,他又飞快地写:那我买这个给你。许惟很配合:“好啊。”钟恒:“……”许惟没注意他,问蒋俞生:“你现在住在哪?”他写给她看:警察那里。许惟:“害怕吗?”蒋俞生摇头。许惟没再问。蒋俞生对这一切似乎无知无觉。他没有提起蒋丛成,也没有表现出其他的情绪,他仍然专心地在给纸上的花裙子添颜色。大概待了半个多小时,蒋俞生就被女警带走了。临走前,他把那副画留给许惟。钟恒送他们出门,走回来说:“那天是这小孩打的电话?”许惟点头:“嗯。他好像是蒋丛成捡来的孩子。”钟恒点点头,懂了。难怪那天电话里都没人说话。“他跟你处得很好?”钟恒瞅着那副画。许惟点点头:“嗯,还好。”许惟把画放下,对钟恒说,“我明天去见一下方玥。”钟恒一听脸色立刻就变了:“你见她干什么?何队说的?”许惟摇头:“跟何队没关系,是我自己有些话要问她。”钟恒看着她,不吭声。许惟说:“你别担心。”钟恒怎么会不担心?他想起方玥对许惟做的事,杀人的心都有。“那样的人,你还拿她当姐?”钟恒定定地看着她,眉头蹙紧。“没有。”许惟说,“钟恒,我跟那个家牵扯了二十八年,我跟她也是,或许应该做个了断。”钟恒低下头,沉默了一会:“你现在身体不行。”“没关系,伤口都不出血了,我精神也不错。”许惟说,“我想早点结束。”钟恒不说话。许惟小声地喊他:“钟恒……”钟恒轻轻地点了头,他知道她主意已定,劝不住。毕竟她才是当事人,她是什么感受,旁人没法体会,更没资格代她做决定。“我跟你一道去。”他说。“好。”晚上何砚的电话打来,说好第二天早上他安排车来接。钟恒挂掉电话,脸色一直不好,有点儿躁,也许是今天得知她要见方玥,他压下去的郁气又涌上来。他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回来时,见许惟靠在床上看他买回来的杂志。他坐在凳子上擦头发,看她慢慢翻着书页,平平静静。等他擦完头发,许惟也翻完了。钟恒把床摇下来:“睡觉了。”他仍然坐在凳子上。许惟说:“你今天上来睡,我伤口没那么容易碰到。”“真碰到流血了怪谁?”他调好室内温度,给她盖上被子,催促,“闭眼睛。”许惟没听。钟恒本来心里就不安稳,给她这么一闹,更难受:“许惟,你就想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是吧?横竖你不心疼,疼死的都是老子。”许惟蓦地一怔。屋里气氛僵了僵。钟恒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别过脸。“钟恒。”许惟想了想,斟酌着说,“我那天是不是吓到你了?”钟恒没吭声,缓了缓,目光挪过来,看她一会,已经后悔了。吼她干什么?他就那么站了一会,左想右想没找着合适的话,索性脱了外裤,掀开被子躺到她身边。许惟一时惊讶,她往旁边挪,给他腾位置,被钟恒攥住手。许惟没再动。钟恒没松手,轻轻捏着她手指,脑袋凑过来,低着声:“不该吼你,别生气。”许惟说:“没生气。”他嗯了声,手在被子里攥住她:“睡觉。”屋里灯暗掉,安安静静。许惟想了想,说:“那天对不起,让你担心。”钟恒没接话,嘴唇在她脸颊上吻了吻。第二天中午,何砚叫人来接。钟恒给许惟换了衣服,抱她下楼,把她送进车里,一路上,他坐她旁边,心情复杂,许惟倒很平静。这是七月的最后一天,本来就是个结束的日子,即使是个很糟糕的暴雨天气。也是在这一天,蒋丛成终于见到了方玥。早上,何砚再次提审了方玥,告诉她许惟已经答应见面。这次的审讯很顺利,方玥如实交代了七年前在七渡镇向阳小学的误杀案,包括蒋丛成替她隐瞒事实的整个经过。审讯的最后,何砚提及蒋丛成要求见她。方玥几乎没有思考,应道:“好。”这次见面安排在提审室里。方玥先被带过去,蒋丛成一出现就死死地盯着她。这几日的关押让他身上的阴郁和病态更加外显。和他相比,方玥显得过于风平浪静。她几乎没有情绪波动,面前蒋丛成那张脸庞似乎比从前更黑,他整个人都无比黯淡。方玥觉得他这个样子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潮湿阴暗,一辈子见不了天日。坐下来后,方玥一直不开口,就那么看着。蒋丛成那双黑魆魆的小眼睛渐渐变得赤红。方玥看着看着,淡淡地笑出了声:“蒋总,不认识了?”蒋丛成瘦削的脸庞紧紧绷起来。“想不到是吧。”方玥看着他,“我也能赢你一次。”蒋丛成声音低颤:“赔上你这辈子,值?”“值不值,我自己清楚。”蒋丛成目光森冷:“你蠢不蠢?我有对不起你?这世上有几个男人比我对你更好?”“你是男人?”方玥像听到笑话一般,“你确定?要不要脱裤子看看?”蒋丛成一震,手攥成拳,额头上青筋暴出。他心里的火快要喷薄。“你以为装得很好,捡个小哑巴当儿子养,掩人耳目?”方玥目光平淡,“看开点,你真不算男人,你和从前一样,是最脏的老鼠,只敢偷看我,你一直都是那个下贱的老鼠。”“闭嘴!”蒋丛成浑身发抖,脸色青白,那双眼睛却红得要滴血:“闭嘴!贱人!”他几乎在嘶吼。蒋丛成被警察按住。方玥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到最后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这最后的一次碰面以蒋丛成的发疯告终。一个小时后,方玥被何砚以提讯的名义带出看守所。许惟是在警局的候问室见到方玥的,意外的是,两个人都很平静。上次见面,方玥还是光鲜亮丽,现在已经明显憔悴了。方玥的短发让许惟多看了两眼,她去年也剪过这样的短发。大概有一分多钟的沉默,最后还是方玥先开口:“你的伤怎么样了?”“没怎么样。”许惟说,“死不了。”方玥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庞,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再见我。”许惟没有说话。方玥:“你没话问我?”许惟看着她,说:“你那年在禺溪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一点意外,有人欺负我,我还手反击了而已,只不过下手重了,人死了,蒋丛成帮我处理,我以为我很幸运,后来才发现他才是灾难。”方玥低头笑了笑,“都是命吧。”谁也不会想到,当年的一点冲突是事情的源头,冲动情绪下的伤人行为致人死亡,却因被掩盖而发酵出后续的一切。方玥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许惟沉默了一会,说:“你是不是从小时候就讨厌我,和妈妈一样讨厌我?”方玥顿了顿,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停顿了好一会,她才开口:“你这么想?”许惟没有应声。方玥笑了声:“我说不是,你大概不会相信。不过,确实不是,我没真正地讨厌过你,至于妈,我还真不知道她怎么想,也许只是更心疼我,毕竟你一出生就很健康,我却差点死掉。”许惟没接话,大概也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许惟才说:“我问完了,没别的要说,何队说,是你要见我,还有什么事?”方玥说:“也没什么,有些陈年旧事,给你个交代。”“什么?”“我那房子钥匙,你还有吧?房间床头柜里有保险柜钥匙,有些你的旧东西放在里面,你有空去取一下。”“我没有旧东西在你那。”“那可未必。”方玥说,“你最好还是去看一下。另外,那栋房子我打算给你,你想住就住,不想住可以卖了。”“我不要你的东西。”许惟说。方玥顿了下,淡笑:“你这个人还是傻倔,吃苦受罪好像对你一点用都没有,棱角磨不圆,你活得总不会轻松。不过随便你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许惟:“你说完了?”“差不多。”方玥看着她,“小惟,你有没有后悔过?”“后悔什么?”“当年如果你忍一忍,没打伤那个男人,可能你的人生完全不一样。”“我没后悔。”许惟说,“我做错了,也承担过了。”方玥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问:“今天几号了。”“三十一。”“行。”方玥说,“结束了。我那份,我自己去承担。”方玥被带出去。同一时间,憔悴不堪的方敏英从询问室走出来,就在这条走道里,她终于见到了被警察押着的方玥。方敏英蓦地愣了一下,连眼泪都忘了抹。以前留过短头发的只有许惟。方玥说:“妈,是我。”这一句足够让方敏英分辨,这是她心心念念的女儿。“囡囡?”方敏英情绪很激动,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边哭边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啊!你怎么会杀人,肯定是弄错了是不是?你别怕,告诉妈,妈给你想办法!”方玥皱眉:“你哭什么?我还没死。”“你说说清楚,你要把妈吓死吗!”方敏英眼泪直流,几乎要崩溃了。她这个人胆子从来都不大,活了半辈子最果断的一回大概就是十年前做出那个决定——让两个女儿互换姓名,瞒天过海,而这些年,家里的主心骨都是眼前这个大女儿,她年纪越大,就越发怕事。方敏英做梦也没想过,这个家居然又遭逢巨变,这回还是一向最乖的方玥出事。这对她来说,跟天塌了没两样。“妈,”方玥却异常平,“你什么都别问,我跟你说也没有用。我现在有几件事要说,你好好记着,我已经卖了一套房,钱存在你那张建行卡里,卡在外婆枕头底下,应该够养你和外婆,等你年纪大了,就请个人来家里照顾,我住的那套房子会留给小惟,你对她好点,后面我怎么判你都不要管。”“囡囡?你真的做坏事了?你真杀了人?”方敏英脸色惨白,仍然不敢相信,“不可能!怎么会呢?”方玥没有回答,只说:“你早点回家吧。”她朝警察点了点头。方敏英面如死灰,一下子瘫倒在地。许惟独自坐在候问室听着外面走道里的嚎哭声。一墙之外,那是她的母亲。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安静了。有人进来,把她抱起来,一路往外走。许惟脸贴在他胸口,轻轻地说:“钟恒,你的求婚还作数么?”钟恒几乎顿了一下,低头看她:“当然。”他手臂微微收紧,抱着她快走出了警局的大门。外头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这是二零一五年的七月三十一日。这也是许惟和钟恒重逢的第十九日。有人释怀,有人疯狂,有人高楼跌深沟,有人金光锈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