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始,10级新生报到,校园里一阵热闹,到处是社团招新的横幅,和去年一样。食堂东侧有一整排的小摊位,这是开学季和毕业季的必备活动——跳蚤市场。李敏早早报名,为721宿舍占了一个位置。从清早到下午,大家兴致勃勃,轮流守着摊子,卖出不少东西,一直到傍晚才收摊。周池打来电话的时候,江随正在收拾,把没卖完的杂志一本一本往盒里捡。手机振了好几下,她摸出来看到来电人,手指微微一紧。那天之后,他们没有打过电话。周池每天晚上还是会发短信,她也回复,但两个人不再像以前那样能聊很多条,总是说几句就没了,好像真的有了隔阂。江随接通电话,听筒里嘈杂,过两秒传来他的声音:“江随?”“嗯。”刚应了一声,就有个提着水壶的女生过来问,“同学,这个包怎么卖?”“哦……”江随看了一眼,“那个二十五块。”那是李敏上学期买的帆布包,原价两百多,李敏用了几次就没用了,九成新。“便宜点啊,十五行吗,这都不新了。”那女生居然还会讲价。江随想起李敏的交代,说:“这个只用过两次,已经很便宜了,不能再低了。”对方犹豫了一下,还是要了。江随接了三十块钱,给她找五块。手里还握着手机,她看了一下,他没挂。“周池?”那边似乎在下小雨,有细微的声音。江随听见他“嗯”了声。“刚刚有点事。”她说。周池:“很忙?”“跳蚤市场,卖点东西。”“我听见了,卖了二十五,你都会跟人讲价了,挺厉害。”周池站在走廊里,靠着窗。不远处,阮婧正和小黑一道过来。小黑冲他招手,他没理,往角落走了几步,从兜里摸出烟盒。另一边,江随问:“你吃晚饭了吗?”“没有,等会还要开会。”江随“哦”了声,没有再问。电话里静静的,两人都沉默。团委的那几个干事又过来催促收摊,江随打了个手势,把人应付走了。她对着电话说:“有人来催,我要收摊了……”“好。”他应了声,却不挂电话。江随等了几秒,说:“那我挂了。”没有听到他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想好好讲两句话,但讲不出来,那边人又来催。周池指间捏着烟,眼睛看着墙角瓷砖上的裂纹。过了会儿,他再看手机,电话已经断了。项目组的讨论会开到九点,大家各自散去。小黑饿狠了,拽着周池去餐厅炒了两个菜。吃到一半,小黑说道:“我觉得吧,你决定进尘哥的团队没啥问题,不过你确定要做这个风投?其实尘哥他们融资拉不到也是暂时的,还可以想别的路子,咱这才大二啊,没必要这么着急建功立业是吧。”他说这话有点规劝的意思,“说难听点,现在是个人都能顶个创业的名头,一棍子敲下去十个有九个都有注册公司,咱们以后帮忙弄弄项目是可以,技术支持也是支持啊,你真要做这个股东,我看挺冒险。”周池反问:“做什么你觉得不冒险?”“话不能这么说啊,”小黑咬了块红烧肉,“不说别的,你要这么大笔钱,你家里能同意?在那些大人眼里,肯定觉得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子能干什么,就一小破公司,成立刚满一年。”“我不用家里同意。”周池答了一句。小黑惊讶,跟上他的步伐:“这么拽?你自己有钱?”周池没回答,说:“我这周末回去一趟,老董那讲座你去。”“行,这没问题。”过了会儿,小黑想起了什么,问:“哎,这事儿你跟你老婆说了没?”周池捏着啤酒罐,忽然就沉默了。小黑觉得奇怪,又问了一遍:“到底告诉她没?”“做成了再告诉她。”周池说。周六下午,知知玩耍回来,进门就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人,吓了他一大跳。“妈呀。”他拍拍胸脯,平复了下,“小舅舅啊。”周池坐在桌边吃面,“嗯”了声。知知一屁股坐到旁边椅子上,疑惑地说:“你回来得真是时候,跟我妈赶一块儿去了,你俩约好的吧,要一家人团聚?那你得把我姐也带回来啊,我可想死她了。”周池没搭理他。知知讨了个没趣,哼道:“真没劲。”说完自个儿跑上楼。陶姨从洗衣房出来,瞅见知知的背影,唉声叹气:“尽知道玩。”傍晚,周蔓匆匆回来,从陶姨口中得知周池在家,有些惊讶,不过这时候她没精力顾及,进书房休息片刻,又连着打了几通电话,正要下楼,碰到从阁楼下来的周池。他提着书包,像是要出门。周蔓目光抬起,问了句:“怎么突然回来了?”“有点事。”周蔓看了看他:“长高了啊。”“陶姨说你要卖这房子。”周池忽然说。“是啊。”“你应该知道,这一片现在不是脱手的时候。”周蔓有一丝惊讶:“你还了解这个?不过脱手也不亏。”她说完,转身要下楼,身后传来声音:“你是不是缺钱?”周蔓脚步顿了顿,回过头,这回真有点惊讶:“你还真挺厉害啊。”周池没说话,站了两秒,从书包里摸出文件袋递过去:“这房子先别动,眉城那几套反正留着也没用。”周蔓一愣,没接,有点疲倦地笑了笑:“小看你姐了吧,不需要你的钱。”“本来就不是我的。”周池把文件袋递到她手里,“知知还小,你也没必要跟我逞强。”周一这天,江随和李敏帮大四的师姐完成了课题访谈,晚上,师姐请她们几个大一、大二的小孩吃饭,在场都是学院里名列前茅的学霸,席间自然而然聊到未来发展,恰好这段时间交换生项目陆续下来了,大家正好讨论一番。其中两个有过交换经验的师姐都建议尝试争取交换名额,她们分享了自己的经历,有几个同学跃跃欲试,李敏也有想法。之前第一批项目下来时,辅导员问过她和江随,江随当时拒绝了,李敏有些犹豫,最后也没有报名。现在又有了第二批,对口的都是美国的学校。晚上回到宿舍,李敏跟江随讨论起这件事,劝了她一句:“要不咱们一起试一下吧,看师姐说的,好像是挺有价值的经历,我们这么年轻,不是就应该多看外面的世界吗?”江随其实也有些心动。上次辅导员问,她直接就摇头,这次却沉默。李敏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是不是因为你男朋友?其实这又没什么关系,只是出去一年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觉得他会同意的吧,你反过来想想,要是他有这种机会,想出去看看,难道你还会阻止吗?阿随,我觉得你考虑他太多了。”江随愣了一下。李敏觉得江随大概心里也是想去的,建议道:“要不你问问你男朋友,跟他商量一下吧。”江随点头:“嗯,我想想。”或许也想借由这件事试着和周池沟通,打破这些天糟糕的相处困境,周二晚上江随主动给周池打了电话。很奇怪,电话拨出去的时候,她莫名紧张。靠在晾衣房冰冷的墙壁上,江随想着第一句要怎么说,这时候才发现已经好多天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然而,江随这个电话却没有打通,因为周池的手机关机。江随愣了愣,又拨他宿舍的电话,是小黑接的。小黑没有多嘴透露周池回去弄钱,只说他不在宿舍。江随问周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小黑挠着头,说:“不太清楚哎,他这阵挺忙的,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呗!”江随只好道谢,挂了电话。她忽然觉得刚刚的紧张是多余的,现在连他人都找不到。后来那天晚上也没能等到周池回电话过来,江随很晚才睡着,连梦都做得乱七八糟。耽搁两天,周池直到周三才回学校,他没回宿舍,下午直接去教室上课。晚上项目组的工作收尾,一群人聚在一起熬夜。中间休息时去买夜宵,小黑想起一件事:“差点忘了,昨天晚上,你老婆打电话到宿舍来了,就问你在不在,你那会儿手机没电是吧,关机的。”周池一愣:“什么时候?”“九点多吧。”周池心里跳了跳,摸出手机,拨江随的电话。小黑很奇怪:“这么激动干什么?”看他拨电话,小黑好心地提醒:“哎,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嘛,你老婆搞不好都睡了。”周池习惯性地直接输江随的号码,十一个数字已经输了十个。小黑告诉他:“十二点了,你没有急事干吗扰人清梦?我看她昨天那语气,挺平静的,也不像有急事的样子。”周池手指停下,没拨过去,发了条信息。凌晨三点,这个折磨人的项目终于全部结束,一群人都在刘昱尘的工作间——距离C大不远的一栋大厦地下室里。休息区的桌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很多外卖盒。阮婧和另外两个师姐瘫在那张L形的旧沙发上:“累死了。”小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周池说:“咱还回去不?”“回去干啥?”刘昱尘说,“大家都辛苦了,我去给你们整点热乎的,先吃一顿。”这个点,外面只有24小时便利店还开着。刘昱尘往外走,周池起身:“尘哥,我跟你一道。”小黑本来也想跟着去,但猜测他们应该是有事要聊,就没去凑热闹。深夜的道路安静很多,不同于市区,夜里这一片大路上车辆都很少。几百米之外,有一家通宵营业的便利店。两个男生走路都不快,似乎也不着急。解决了手头这个项目,刘昱尘一身轻松,和周池闲聊了几句董教授周末的讲座。往前走了一段,周池开口:“尘哥,融资的事,抱歉……”“这件事不用说了,”刘昱尘打断了他,“共事这么久,你小子什么个性我清楚,这事你如果不是有难处,不会这样,这点我信自己的眼光,用不着多解释。”他爽朗地笑了两声:“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当初起头干这事我就做好了准备,什么结果都行,咱们都年轻,未来无限可能!大不了创业失败我照样找工作呗,还没听说咱电院出来的有谁饿死的。”周池没说话。刘昱尘拍拍他的肩:“你有野心,我早看出来了,这是好事,但太着急太拼了,自个儿撑不住,知道不?”周池点了头。凌晨六点,周池回到宿舍,简单冲洗完就躺到床上。闭眼前,他设了八点的闹钟。几天奔波,再加上熬了一整夜,他确实十分疲倦,这两个小时睡得很昏沉,直到被闹钟叫醒。宿舍里除了还在昏睡的小黑,没有别人在,另两个室友这周去广州参加比赛了。周池脑袋仍然晕得厉害,他爬起来拔了正在充电的手机,看了一眼。有一条新消息,江随今天早上七点半发的。她说没什么事,只是打个电话。周池想了想,今天周四,她上午一二节空课。他走出宿舍,右转走到拐角的楼道里给她回电话。江随这时在图书馆,看到手机亮起,她起身穿过几排书架,离开阅览室,走到休闲区。电话接通,周池先开口,他这次叫的是“阿随”。江随恍惚了一下。除了在床上,他很少这样叫她。“不上课吧?”因为熬过夜,周池的嗓音有些涩哑,“在宿舍?”“不是,”江随说,“在国图,过来查点资料。”周池靠着墙,抬手揉了揉疼痛的肩膀:“前天有些事情,我回去了一趟,你打电话时,我手机正好弄没电了。”他没说究竟什么事回去。江随轻轻吸了一口气,“嗯”了声:“你短信里说过了。”周池:“怕你生气。”江随没说话,蹲在墙边,视线落在自己的脚尖上。她等了那么久,想跟他商量交换生的事,问他的想法,可是连人都找不到,他有什么事,她也一无所知,好像她不是他女朋友一样。江随也不懂,为什么明明心里对他生气,却发泄不出来?如果对他发了火,会怎么样?会吵架吗?她下意识地想避免这样的情况。片刻的沉默后,周池说:“明天我就过来了,我坐最早的飞机,上次那家的蛋糕你还想吃吗,我带一个过来,你要什么口味,我……”“周池,”江随说,“别过来了吧。”周池微顿:“怎么了?你忙?”“我假期不在,要回江城去。我姑姑前一阵做了个手术,我爸爸要带我回去看看她。”江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他解释。过两秒,周池低沉地开口:“明天什么时候走,我今天过来,行吗?”“不用这样,周池,”江随把话说出口,“我们……”“我们怎么?”周池攥着手机,“你不想见我?”江随说:“不是的,我怕我们又像上次那样吵架。”如果吵架,口不择言真的太伤人,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周池怔了下,说:“不会再吵架。”江随:“周池,我们过一阵再见面,行吗?”周池没有回答,电话里只有沉默,江随等了一会儿,开口:“周池?”“过多久?”他皱着眉,尽力克制,“等你假期回来,够了吗?”他明显压着怒气,江随听出来了,顿了顿,应声:“嗯。”挂了电话,江随又对自己这样的反应感到无奈,似乎在他面前总是让步,无法对他发脾气,甚至无法质问他失联的那段时间是去做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主动说的事,她已经学会不问。国庆的一周假期江随在江城度过,起初的几天周池似乎也在生气,他们没有联系,后来他发了几次短信,江随也回了,谁也没再提起之前的龃龉。回程的飞机上,看江随蔫蔫的,江放问道:“阿随最近不开心吗?”江随摇头说没有。江放却看出来:“不想说?”“不是。”江随低头想了想,问他,“爸爸,你那时候和我说,你和周阿姨分开是性格不合适,是真的吗?”江放点头:“确实。”“你是怎么发现的?”江随问,“你们吵架吗?”“不能算吵架吧。”江放说,“我并不喜欢吵架,应该说有过几次分歧,我和你周阿姨都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们都不想改变自己,也不想勉强对方。”江随不知在想什么,说:“我也不喜欢吵架,很难受。”江放还想再问,她却不说话了,似乎有点累,把眼罩戴上了:“爸爸,我要睡一会儿。”回校的那天傍晚,江随洗完澡,打开电脑下载文献,李敏回来了,让她上校内网。江随登录上去,被一堆提示消息弄蒙了。之前她们和大三的学姐一起做了个六分钟的公益宣传片,微电影形式,文案是江随弄的,后来找不到女主角,她就被拉过去出镜。昨天小组长把成片传到校内网,当时只有她们几个转发,没想到现在转载量有大几千,评论也暴增。李敏兴奋地说:“这片子算火了吧?”江随的主页突然多了很多访客,相册和留言板也出现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后来,江随登QQ,发现林琳和张焕明也在他们的小群里讨论这件事,他们还拿周池打趣。江随刚看几句,周池就打来电话。她走去阳台接通。周池说:“看你在线,在学校了?”“嗯,”江随问,“你吃过饭了吗?”“吃过了。”他走了两步,说,“我刚看了你拍的那片子,挺好的,什么时候做的?”“有两周了。”“怎么之前没给我看看?”“师姐们做的,之前我这没有成片。”周池“嗯”了声,停顿了下:“你校内留言板好像看不见了。”“哦,我隐藏了,因为有一些不认识的人过来留言。”周池淡淡地说:“那我也不能给你留言了。”江随微微一顿。之前两人感情好的时候,有一阵他像在她留言板安了窝似的,没事就来一趟,有时是一个表情,有时是个冷笑话。那时候,江随看他那些无厘头的留言像看情书似的。周池没再说这个,看向窗外:“江随,我后天来看你。”江随:“后天……你不上课吗?”“不上了。”“别这样,”江随说,“上课重要,你……”“我想见你。”周池是下午三点半到的。江随四点上完课,走回去时,他就站在宿舍楼外那棵树下,身上还是穿着她买的那一套灰T恤和运动裤,脚上是一双夏款的黑球鞋。他将背包提在手里,脸色有些白,眼底有明显的疲倦。江随走过去说:“去吃饭吧。”还没到饭点,风味餐厅人很少。他们坐在之前坐过的位置。那次元旦,周池过来,也是在这里吃的晚饭。和上回一样,江随给他买了两瓶饮料。中途江随接到一个电话,是李敏打来的,告诉她学校交流生的面试在明天下午。周池也听到了,停下筷子,一直看着江随。江随说完几句就挂了电话,抬起头,目光与他对上,她解释道:“学校有个交流生项目,我想试试。”“去哪的?”“美国。”周池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你没有跟我说过。”江随抿了抿唇,不知怎的,脱口回了句:“你也没有什么事都告诉我。”周池一顿,喉结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江随看着他的表情,又泄气一般地低下头:“那天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说这个,但没有找到你……我只是申请试试。”也许那天申请也有一些冲动的因素,因为没有找到他,所以好像赌气般地自己独自作了决定。但其实,江随知道,有些事情她确实想去尝试和体验,也想看得更多,试着有自己的规划和方向,而不是混沌地努力,好像心里来来回回想得最多的总是和周池的感情,整个人都被困囿进去。就像李敏说的,她考虑他太多。大家都在进步,江随也想让自己更好一些。可周池并不清楚她的想法,他心里更难受,想和她解释那天并不是故意让她找不到,但失败的事特别不想在她面前提,最终他只是说:“那天对不起。”“没事。”江随说,“我们先吃饭吧,菜要凉了。”两人沉默地吃完饭,离开食堂,沿着道路走到小操场。傍晚,男生全在篮球场那边,小操场很安静。走了半圈,周池停下脚步,伸手去牵江随。他掌心很热,江随任他握了几秒,没有动。这些天,她也想了很多。“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越来越远?”她声音很轻,抬着脸看他。“我没觉得。”周池手掌微微收紧,“只有两年半,毕业我们就到一起,不分开了。”“不是这个意思……”江随静了几秒,“周池,我有时候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周池:“跟以前一样,不行吗?”江随说:“我不想骗你,我觉得有点难受。”“跟我在一起难受?”江随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周池说:“我哪里做得不好,或者你讨厌的,你告诉我。”江随沉默了。她没有给他答案,或者,连她也不知道答案。这个年纪,对人与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并不能厘得一清二楚,所有的不舒服似乎都在细枝末节中,一丝一缕聚在一起,而她还不具备抽丝剥茧、溯清源头的能力。周池眼角渐渐红起来,长久地看着她。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但好像谁也没有真正弄明白。不远处有几个女生散步走过,好奇地看向这边。教学楼那边的音乐声响了起来,下课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江随乱七八糟想起很多,眼睛有些湿润。“这么难受?”周池红着眼睛,自嘲,“我是不是特别差,很多地方做得不好?”其实不是这样。怎么会是他一个人的原因呢?但江随没有说话。周池心里更堵得慌。他伸手抱住她,眼睛潮热:“江随,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六点半,天已经黑下来。宾馆房间光线柔和,江随坐在床边,有些呆呆的。周池从卫生间出来,手里拿着毛巾,他坐到江随身边,慢慢地帮她擦脸。刚从小操场回来,两个人心里都不安稳,谁也没讲话。江随还没从之前的情绪里出来,安静地看着他,想起他问是不是不想要他了?那时候她愣了一下。她意识到,她是舍不得周池的。虽然难受,但没有不想要他,心里其实还是想好好的。周池帮她擦完脸,毛巾放到一边。坐了片刻,他主动抱了江随:“你还喜欢我吗?”江随点了头。周池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好像高兴了,笑了笑。他像以前一样摸了摸她的头,说:“我前段时间忙,以后我多找点时间来看你。”停顿了下,想到了什么,又说,“你想去美国,也没关系,一年我能等,反正假期去找你,或者后面有项目,我也可以申请。”江随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对,周池认真地说:“阿随,以后我们好好相处。我做得不好的,给我个机会改?”江随没有讲话,却抬手抱住了他的背。这天晚上,他们睡在一起,但没有做什么。上次事后他们闹了矛盾,还因此冷淡了很多天,这事周池还记着,再加上今天的谈话,他就算心里想也得忍着,不想让江随又觉得他只是想做那事。第二天江随早早就醒过来,她其实没怎么睡好,十点有课,但她还是留在宾馆和周池一起吃了早饭。周池想等她上完课,江随没让,她知道他今天本来是满课,这样为了她跑过来,其实很不好。“还是先回去吧,我不想耽误你上课。”周池说:“我周末再过来?”江随摇头:“不用的,太累了。”她并不是想要他这样,“过一阵吧,其实也不需要这样跑来跑去的,我们每天联系就好。”周池点了头。把江随送到学校,他就赶上午的班机回学校。这天之后,两人看上去好像又恢复原来的样子,每天都联系,短信、电话,偶尔方便时也用QQ视频一下。周池主动联系江随的次数比以前更多,即使事情忙,中间也会抽时间跟她发几条短信或打个电话,哪怕就只说上几句。江随有时候能听出他很累,但她开口问,他总说没事。江随意识到,周池在迁就她。在修补这段感情的过程中,他们都不知不觉变得小心翼翼,下意识地克制、忍让。江随渐渐有些茫然,想跟他保持亲近,却又不希望是这个样子,好像是两个人刻意地想抓住什么,但越走越偏。十月底,学校交流生的申请结果公布。那次和周池敞开心谈话后,江随其实犹豫过要不要去面试,但最后还是去了,这回不是赌气,是认真思考后仍然想去尝试,结果也顺利入选。周池收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刘昱尘的地下室里写代码。他身后几米外,小黑和阮婧窝在沙发里休息,一人啃一个苹果。看见周池去洗手间打电话,小黑说:“八成是他老婆。”阮婧瞥他一眼:“女朋友就女朋友,什么老婆。”小黑笑了声:“有啥区别,都一样。”阮婧没答话,看着那边走道里的身影。周池靠在墙边,电话没打通,江随回了信息过来:“在听讲座。”周池问她:“时间也定了?”江随:“嗯,1月要过去了。”周池沉默了。那天虽然嘴上跟她说去美国也没关系,但心里其实还是存了希望,想着他们和好了,她也许就不想去了。周池并不迟钝,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敏感的。到这会儿,他也已经感觉他们之间跟以前不一样。以前的江随不会这样,她现在好像轻轻松松就能把他舍下。站了片刻,周池最后回了一条:“好。晚上电话聊。”他捏着手机走回来,小黑丢了个苹果给他:“歇会啊,搞得跟工作狂一样,你老婆不心疼死?”周池接了苹果丢回桌上,没搭理他,靠在休息区的藤椅上,用那台破旧的二手台式机搜索江随说的那所大学,资料从上到下看了遍,又翻图片。一所常春藤名校,各方面评价都很好。小黑瞄了一眼:“干吗,想出国啊?”周池关掉页面,答了一句:“江随要去。”“啊,”小黑脑筋一转就明白了,这个时间只可能是交流生,“咱们院大三貌似也有这种名额,不过我看咱几个师兄好像都不是很热衷,嫌它鸡肋。你是不是想着要是有机会,也跟着去啊?”周池揉揉眉,没应声,有点疲倦地往后一靠。阮婧看了他两眼,低头咬苹果。晚上打电话时,周池有几次想开口,最后都忍下了。这件事他们没有再聊。周池原本要去一趟首都,结果刘昱尘的公司遭遇风波,跟一个实力差不多的竞争对手杠上,对方在背后搞出很多小动作,给他们弄出一连串的麻烦,大家全都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撑过去。这么一弄,又耽搁下来。而江随也在忙着自己的事。十二月初,她意外地在学校碰到很久没见的陈易扬。那天,她去院办,经过文科楼有人叫了她一声。江随回过头,陈易扬穿着衬衣长裤,很正式,她看了两眼才认出来。陈易扬走过来:“好巧,没想到真是你。”江随也很惊讶,但想起之前有两次他发信息,她都没回,又有些不自在。“你变了一些。”陈易扬温和地笑了笑。聊了两句,江随得知他是过来参加辩论赛的,是一个首都高校的友谊赛,Z大校辩队是承办方。陈易扬问她要不要去看一下,江随下意识就拒绝了:“我还有事。”陈易扬也没有勉强她,停顿了下,状若随意地问她:“之前有给你发过信息,不知道你是不是没有看到,好像没有回复。”江随窘然,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撒了谎:“我不记得了,大概是没有看到吧。”陈易扬没有再问,笑着说:“那你忙吧,我先进去了。”“嗯。”两人各走各路。那天晚上,江随在校内网转了个帖子,是关于交换生的一些小贴士。林琳在底下问:“啊,阿随你要去美国?哪个学校!”江随给她回复完就去洗澡了。等她洗完回来,刚坐到桌边,周池的电话就打来。江随接通,听见他问:“你跟陈易扬还有联络?”江随顿了顿,很蒙,说:“没有。”周池声音有些冷了:“我在你校内看到他了。”江随一愣,点开网页,在一连串的新评论中,她看到了那条——陈易扬:费城不错,离纽约挺近,以后可以一起玩。江随不知道他怎么会跑来评论,他们之前在校内网上从来没有交流。江随皱着眉,拿着手机走出宿舍,到楼道才开口:“周池,我只是今天在学校里碰到他了,他来参加辩论赛,我之前没有跟他联络过,上次你说了就没有联系了……”她声音低下来,“今天只是说了几句话。”“他也去美国?”周池心口闷堵,不太能听进去她的解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高中起就很介意这个陈易扬。江随说:“我不知道他去不去,没有聊到这个。”但是看陈易扬回复的意思,他应该也要去,是去纽约。周池喉咙动了动,眼睛盯着地面,渐渐克制不住:“江随,你有没有骗我?”江随僵了一下,没有回答,眼睛就热了:“你都这么想了,还问我干什么?你总是这样。”“我怎么样了?”江随在墙角蹲下来,忽然又生气又难受,或许更多的是失望和委屈:“你每次都这样问我,你都问多少遍了,你让我这样让我那样,我都做了,你自己呢,你自己的事情告诉过我吗?你跟谁在一起、跟谁做什么,告诉过我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周池你真的很过分……”“我他妈没跟谁做过什么,也不会跟谁一起出国。”周池也气上头了,压不住火,语调都变了,“是你变了。我没那么好,你上次就不想要了。”一段关系一旦有了裂隙,无形中就脆弱起来,禁不住一点风吹雨打。江随怔怔地听着。她知道了,陈易扬只是个导火索而已,他们之间早就不对了。江随一直抹着眼睛,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既然你这么想,我们为什么还要在一起?”电话里许久没有声音。两人就这么僵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那头笑了声,有些嘲讽:“我他妈再求你一次,我成什么了?”江随什么都说不出来,她难受地把电话挂了。那天晚上,几个室友都注意到江随的异常,她很晚才从楼道回来,一双眼睛红肿明显。三个女孩吓了一跳。李敏问她怎么了,江随却只是摇头,什么都没说,低着头把自己的电脑关掉,躺到被子里。她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隐约猜到什么,都没敢再问。两周后,首都迎来初雪。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飘着白絮,到夜里外面就已经全都白了。临睡前,江随站到凳子上,打开最上面的衣柜,从里面拣出明天要穿的长款羽绒服,翻到压在衣服下面的一条青色围巾。她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那是去年买的毛线,拆了几遍才织好。他的生日已经过了。这期间,他们毫无联系。江随把围巾放回原处,看到柜子最里头的透明罐子,里面彩色纸鹤的颜色依然鲜艳。江随伸手把它拿出来,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放回原处。一摸脸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都是眼泪。记忆里的很多事情好像忽然都不听话似的,全都不受控制地跑了出来,在老巷子里的点点滴滴,整个二中的一切,那些年的零零碎碎。他为她打架弄得一头伤,在树影下说要照顾她,靠在后墙黑板边对她笑,踩着自行车朝她招手,每天把保温饭盒放在她桌上……给她折纸鹤,唱生日歌……江随,真就这么没了,你舍得吗?这个问题在江随心里折腾了一夜,起床后,她冲动地做了一个决定。首都天气恶劣,很多航班停飞,江随只好买了动车票。周六早上出发。她上了火车,什么都不再想,困得一直靠在座椅上。或许是一直半梦半醒地睡着,并不觉这一路有多长。下午三点多下火车,四十分钟后,到了C大。上火车的那一刻,或许是纯靠一股冲动驱使,江随没有犹豫,然而到了他宿舍楼下,她却踟蹰许久。离他越来越近,勇气却在减少。江随待在树荫下的长凳边,把书包放过去,站在那儿看着他的宿舍楼。手机电量已经危险,反复提示。江随拨通了电话,才发现没想好第一句要说什么,但那边却已经开口。“喂?”是个女孩的声音。江随手一顿:“你……”“江随是吧,我是阮婧。”她的声音似乎刻意压低,“是这样,周池在公司,和我们在一块儿,昨晚大家熬了通宵做事,今天又考试,他还被老董叫过去忙了大半天,特别累,刚刚才躺下睡着了,要帮你叫醒他吗?”也许是在这一刻,江随的最后一点勇气也溜走了。听筒里静了很久,阮婧没有听到回应。手机电量彻底耗尽,通话断掉,江随在长凳上坐了五六分钟,起身把围巾装进书包,从树影下走了。周日晚上,江随开始发烧。在这之前没什么预兆,在火车上过了一夜,凌晨五点多车到站,她下火车时只觉得嗓子难受,没想到夜里严重起来,周一早上醒来烧还是没退,她自己在宿舍量了体温,38.7度。程颖和李敏赶紧陪她去校医院,结果这一进去就没出来,直接进了隔离区。江随烧得难受,全程都很恍惚。医生问她最近有没有出远门,她很老实地说去了趟S市。之前经历过甲流的肆虐期,首都高校对这方面都很谨慎,发烧到一定程度就要隔离观察。程颖和李敏回宿舍帮江随收拾了一些生活用品送过来。整个校医院三楼都是隔离区,江随被安排到最边上的一间病房,和历史系的一个女生住在一起。这间病房背阳,不开灯就很阴暗,让人难受。校医院安排人给她们送一日三餐。刚进去的前两天,江随很不舒服,头一直疼,输液、吃药、睡觉,到第三天好了不少,偶尔清醒的时候,就听着那个历史系的女生讲话。那女生叫孟晗,也是大二的,比江随大一岁,人很活泼,爱说话,听说进来时高烧39度,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天,精神却不错,闲得无聊就给江随讲些历史典故。晚上,护士过来换了输液瓶。江随躺在被子里,给李敏回短信,让她们放心。隔壁床的孟晗在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她笑得咯咯的,像小女孩儿似的撒娇,挂电话时依依不舍。隔天上午,孟晗的隔离期结束,病房里只剩下江随。她独自躺了一整天,没有再发烧,护士告诉她明天就可以出去。傍晚,江放打来电话,照常问近况。听到他的声音,江随眼睛就红了。江放问:“最近还好吗?”“嗯,挺好。”不想让他担心,江随绝口不提生病的事,也不告诉他自己在校医院,但江放还是听出不对:“阿随,怎么了?”江随用力抹了抹眼睛,告诉江放:“爸爸,我没事。”江随出院后没再发烧,但这场感冒却绵延很久。大抵是因为生病,在这段时间里,江随不知不觉瘦了很多。转眼到了一月初,首都又迎来大雪,彻底进入寒冬模式。江随把学校里的事弄妥当,请相熟的室友、同学还有师兄师姐们吃了饭,算作告别,之后便收拾东西离开首都。江放为了与她同行,特地延缓行程。临行的前一天,江放去看望两位老师,江随独自出门逛街,买好一些必需品,时间还早,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后来走到一条熟悉的路。路边有家奶茶店。江随走进去坐了很久。高脚凳还是那个高脚凳,窗外也依然是来来往往的车流,但店里播放的歌曲已经不是那首《甜甜的》。那首歌过时了。江随走出店,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她打了个寒颤,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沿着街道越走越远。这个冬天寒冷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