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间安静了很久。 徐寒衣再睁开眼时,已近黄昏。 天边斜晖钻进翠竹缝隙,自说自话地将嫩绿染成赤黄。 黄昏下的花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抹疲倦与悲凉。 花清影盘坐在地,额头尚有未被风吹干的汗水,灵剑安静地躺在身旁,灵气源源不断地被吸纳入体。 与刺剑练习时不同。 御剑练习需要耗费大量灵气,以花清影如今境界,能坚持半个时辰就已是极限。 她先是练习半个时辰,直到灵气消耗殆尽,接着再盘腿吐纳半个时辰。 如此循环往复,期间没有片刻闲暇。 徐寒衣此刻睡醒,也不愿继续去打扰花清影,而是粗略地扫了眼四周的竹林。 清晰可见的,竹林间又平添数十道剑孔,大小不一,而且很不整齐。 花清影还要继续修炼,她现在恐怕连绕林半圈都做不到。 徐寒衣给她定下了三圈的目标,等到某天花清影能够流畅地操控飞剑绕过竹林三圈,她就不必再练习准度。 现在她还差得远。 竹椅被随手收起。 徐寒衣转身望向竹林另头,那条草木茂盛的山间小道上正有两道人影徐徐而来。 其中有名女子坐在木轮椅上,换上件朴素蓝衣,头戴并不昂贵的碧簪,浑身上下透着凡俗的气质。 骆南叶来了。 她本是每天都要过来看望花清影,偶尔也会给她带些山泉水来。 今日有所不同。 推着轮椅带她过来的人不是灵角峰的侍从,而是穿着单薄青衫,仿佛和这片竹林融为一体的男人。 徐寒衣很想知道为什么孟积苏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帮骆南叶推着轮椅。 “你们认识?” 孟积苏微笑起来很有君子风范,“刚认识。” 骆南叶也出声附和道:“孟公子与我说了乌含镇的事。” 徐寒衣心想那的确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事,骆南叶知道也没有坏处。 他平静地看向那身青衣,“找我有事?” 孟积苏定然不会是闲来无趣,来找徐寒衣寒暄聊天的人。 他会出现在这里,甚至是推着骆南叶来到这里,就必然有事要找徐寒衣。 这次徐寒衣想错了。 孟积苏推着骆南叶,绕过徐寒衣,“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这样的人会住在什么地方,结果遇到了她,就顺带着送她过来,带她见见她的花师妹。” 徐寒衣面露了然,知道孟积苏的话还没结束,“然后?” 孟积苏苦笑之色摆在脸上,“你怎么知道还有然后?” “你没那么闲。” 孟积苏微嘲着挑了挑眉头,心道难道在你眼里,我孟积苏就是那么功利心强的类型? 火烧云间的晚霞像是桃花,零星地点缀在骆南叶那张柔情似水的脸上。 端庄柔美的大家闺秀反而开了口。 “林镇抚来找你。” 徐寒衣想到林集云那身冷酷的黑衣,又想到自己那吹响过后毫无反应的剑笛。 林集云现在来找他,说明唐允的事务已处理完毕。 徐寒衣抬起头,透过竹叶和斑驳光影,望向灵角峰的高处,“他在宅院里?” 骆南叶纠正道:“在你的宅院里。” 徐寒衣面容上的清冷消退少许,似是被春日融化的冰溪。 林集云亲自过来,想必是有不少话想说。 于是徐寒衣动身离开,不曾留恋这片竹林内的风景。 至于在这之后骆南叶会不会把乌含镇的过往告诉花清影,以及孟积苏又会和她们多说些什么。 那就是他们三人之间的事,和徐寒衣无关。 晚霞下的宅院里映着点点殷红,比恰逢时节盛开的桃花更美。 徐寒衣进门时,黑衣人站在篱园外,负手而立,认真仔细地观察着肉鸡啄米时的动作。 听闻身后门扉开启声,黑衣才徐徐转身,藏剑般暗含锐利的眸子盯着白衣。 黑衣人自然是林集云,也只有林集云才会见到徐寒衣之后露出惭愧之色。 他缓步来到石桌旁,桌上早已斟满两杯美酒。 酒水香甜,酒液在艳阳下鲜红如火。 徐寒衣还未坐下,隔着几丈就能闻到浓郁厚实的酒香,证明此酒定然不凡。 林集云知道徐寒衣爱睡,爱吃也爱喝酒。 所以他带着自己珍藏过最好的酒来,不是为了讨好,而是为了赔罪。 他甚至只站在桌旁,不曾坐下。 “乌含镇之事,我听毕镇抚与我说了。” 徐寒衣微微颔首,然后坐下。 斩役落座,镇抚矗立,此番画面总觉让人感到违和。 可这是徐寒衣的宅院,他也不喜欢那么多繁文缛节。 更何况这件事确实是林集云做得不对。 黑衣深吸口气,以此缓解面颊上的赧然。 他主动举起酒杯,进而一口饮尽。 这般画面徐寒衣最近几天就见过一次,那是在乌含镇某家驿站的客房里,毕远望也做过这件事。 主动饮酒且饮尽,是为赔罪道歉,自罚干杯。 短短几日之内,能让灵角峰两名镇抚道歉赔罪,徐寒衣也算得上是绝无仅有。 他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想明白其中缘由。 “唐峰主找你是什么事?” 林集云端着酒杯,沉吟半晌后,又为自己斟满。 黑衣镇抚叹了口气道:“抱歉。” 他趁着霞光再次将酒水饮尽,面颊上不知是醉意翻涌还是被黄昏笼罩,显出几分红润。 徐寒衣也端起酒杯,不着急喝,“不能说?” 林集云道:“不能细说。” 徐寒衣能够理解,“那就粗着说。” 他总要知道大概的理由。 林集云稍作沉思,如同灵剑削成的面容上满是萧瑟秋风般的肃杀。 他情绪仿佛还未平静,沉声而道:“因为异兽。” 有阵风吹过。 酒水渐凉,艳阳沉入西方地平线里。 最后那抹余晖洒进杯里,像是一瓣桃花漂在酒上。 徐寒衣终于还是喝了这口酒,同样是毫不犹豫地饮尽。 林集云脸色好转许多,见到徐寒衣喝酒,就说明他大抵已经原谅了林集云的爽约。 “如果是异兽,那确实很麻烦。” 徐寒衣道出了理由。 他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如果林集云真有理由抽不开身,徐寒衣不怪他。 异兽是个很好的理由。 云州大陆上任何人听闻异兽二字,都如谈虎色变,任凭谁也很难装作若无其事。 黑夜慢慢爬上山来,宅院远处的嫩柳被风吹得窸窣作响,哗哗而动,像极了乌含镇里那场风雨。 黑衣与白衣对座而饮,美酒醉人,人更醉人。 不知过了多久,连皓月都探出头来。 今夜是十七,月已开始有了缺陷,轻盈地照在篱园上,那干巴的篱笆也被照得仿佛璞玉。 林集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仔细聊聊乌含镇。 “在这之前,我没想到姜故会是西洲杀手。” 徐寒衣点头,“我也没想到。” “他本来应该是个好苗子。” 徐寒衣喝着酒,语气平淡:“你应该庆幸他只是个好苗子,而不是一把好剑。” 林集云不由得笑了笑,“说得也是。” 如果当真花费心血和时间来培养姜故,让姜故爬上了千户级以上的位置。 对于灵角峰,乃至对于整座行天司而言都是场灾难。 届时,姜故这把好剑会亲自刺进行天司的胸膛。 徐寒衣品着酒,耳边回荡着鸡鸣,还有阵阵柳叶骚动的声音。 他想到了诸峰十殿的斩役制度,又问道:“既然如此,你们也该查查行天司里会不会有第二个姜故。” “当然会查。”林集云失笑道:“就在不久前,凌百峰决定清查诸峰十殿各位斩役,连我们这些镇抚也不例外。” “凌百峰?” 徐寒衣只知道那是诸峰十殿之一。 林集云复杂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凌百峰是诸峰十殿中掌管刑罚的一峰,任何触犯条律的斩役都会由凌百峰来量刑处置,包括湖底牢狱的那些囚犯也是由凌百峰管理。” 徐寒衣了然,“那挺不错。” 林集云看着他,叹了口气道:“他们也会查你。” “所以?” “你不怕被查?” “我为什么要怕?” “因为你身上有太多秘密。” “那我怕的也不是被查,我怕的应该是麻烦。” 林集云笑了笑,他当然知道徐寒衣最怕麻烦。 春寒料峭,宅院冷清,黑衣镇抚裹着月光,沉默无言。 酒很快就见底,林集云摇晃着那空空荡荡,只有月光盈满出来的酒壶,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酒尽风也停,夜晚里的黑影从石桌旁起身。 时候不早,他也该要离开,不打扰徐寒衣休息。 但就在即将告辞离去之时,林集云又想到自己还有另外一件事没有做。 他今天来找徐寒衣,有两件事要说。 其一是赔罪道歉,他已经做完了。 其二就是现在要提的那件事。 “再过些时日,等到凌百峰清查结束后,诸峰十殿会再安排些小秘境的任务。” 徐寒衣眼帘微垂,淡道:“我记得你说过,短时间内不会让我去往秘境。” 林集云无奈道:“情况有变,部分秘境出了些状况。” 徐寒衣想到刚才的话题,猜测道:“异兽?” 林集云神色微凝,似是被戳中心脏。 短暂的迟疑过后,他点了点头,“是,具体情况之后再讨论,你要先做好准备。” “大概多久?” “最快一个月,最慢就得看凌百峰的进度。” “好。” 徐寒衣的酒杯里还残留着少许酒液。 他打算就趁着月色将这难得的美酒饮尽。 林集云交代完了所有事,很快就消失在了宅院里,让那身白衣再次享受难得的孤寂与安静。 最后几滴酒液入喉。 徐寒衣轻轻放下酒杯,抬头望月。 如今万箓剑宗暂时不会对自己出手,因而就算去了秘境,他也只需要担心秘境里的危险。 凌百峰作为掌管刑罚之峰岳,最近也会严加清查行天司。 不出意外,这次秘境之旅应该不会有西洲杀手搅局。 如此想来,徐寒衣倒也不那么抗拒出行任务。 而且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徐寒衣去准备些东西。 与姜故一战,让徐寒衣确信了自己目前实力还是不太足够。 日后再面对姜故那样的对手,打起来太费劲。 徐寒衣不喜欢费劲,尤其是打完还不一定能找个好地方睡觉休息。 可境界问题着急也没用,他的神魂空间太大太广,想要从结台突破到化峰还要点时间。 因此如果想要在短时间内提升些战力,徐寒衣需要另寻他法。 他稍作沉思,目光则是飘忽到了斜倚着石桌的灵剑上。 或许。 他可以想办法先找一把新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