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脚步一顿。 袁平:我其实也不相信什么圣书,但是我们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你就不想想自己的族人吗?所有人都想从褚桓身上看到一丝侥幸,只有你执意要把他送走。” 南山沉默。 袁平继续说:一个人如果肯千方百计地为你赴险,他对你的感情一定比你想象得要深,你执意抗拒,是为了他好,还是另一种自私?你能让他忘了你吗?” 南山仰起头,山间是晴空万里的夜色,星河清澈极了,他神色几变,终于落寞下来,就在袁平以为他要解释什么的时候,南山忽然平静地说:你说得对。” 袁平一怔。 南山叹了口气,靠在距他几步远的山石上:我族上任族长的事,圣泉应该也传递给你了,其实我们一族很多都是这样,闭塞、固执、不顾一切,容不得一点背叛,因此但凡有情,必然伴随着善妒、忧怖。本不该是这样的,河那边的人,生活在那么大的一个世界里,大家轻轻松松的,只有快乐才会在一起,不快乐的话自然一拍两散,我心里明白这道理,只是做不到。” 袁平想不到他这么坦诚,在两族人心里,鲁格戾气太重,平时又不苟言笑,让人总是畏多于敬,南山却不同,遇到事的时候他能当好一个说一不二的族长,平时也能任凭一堆讨人嫌的小崽子围着他,好脾气地给他们chuī一段笛子。 他这样坦白说自己心里嫉妒、忧虑与恐惧,让袁平几乎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有一点事我不能为他做到,有一点东西我不能给他,我都会觉得自己无力无能,恐惧也就更深重,心里好像时刻被针扎着,”南山说,他现在却因为我而陷在这里……” 南山话音中断,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指尖不住地颤抖,南山就捏住自己的手指,一时间关节处咯咯”作响,而他微微阖目,像是无声地忍耐着某种酷刑,良久,方才苦笑一声:我当年根本不应该迷信圣书,更不该把他带回来,是不是?” 袁平轻声说:族长,你要是两难,其实大可以什么都不管,让褚桓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说呢?” 南山没点头也摇头,只是静默地坐了一会,然后他站起来,往回走去:算了,他应该已经睡了,我知道他在这就行,不用去吵他了。” 哎,南山族长。”袁平忽然叫住他。 南山:嗯?” 其实……唉,其实我真不该说,”袁平抓耳挠腮了片刻,但是……算了,反正我卖了褚桓那么多次,不少这一回了——他打算这几天走。” 南山蓦地一怔。 走?”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去哪?” 袁平挣扎着看了他一眼,小声说:陷落地。” 南山当时就听见嘎嘣”一声,脑子里的弦倏地断了,把袁平抛在一边,闯了进去。 他心里理智与惆怅尽失,只剩下一片腥风血雨,南山快把自己的牙咬碎了,有心把褚桓捉起来一把掐死,省得他再这样大费周章地自己找死。 可南山把守门人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褚桓的踪迹。 他再次找到袁平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袁平看了有点哆嗦,在他印象里,这位守山人族长始终是温良醇厚的,从没有这么走火入魔过。 袁平开始怀疑自己的嘴是不是真的太欠了。 南山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不在。” 不在?”袁平愣了愣,呃……那、那他可能是预料到我会出卖他了,唉,这也不稀奇,真的,我不是跟你说了么,褚桓狡猾狡猾的——要不然这样吧,族长,你先在我们这休息一宿,等明天……” 南山用力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一口血腥味勉qiáng压下胸口的焦躁,声音gān涩地说:我合不上眼。” 你放心,他要带的东西还准备好,怎么也得有一两天,今天晚上不会贸然行动的,”袁平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南山的肩膀,等明天早晨——族长你信我这次,我保证明天早晨他肯定会自己出来,难得耍我一次,他要是不马上耀武扬威地回来显摆一通,那孔雀就不姓褚!” 这时的褚桓其实还在山门附近——鉴于袁平对待他的方针从来都只有两面三刀”四个字,想起来就拉出来卖一卖,绝无心理障碍,所以褚桓压根没信任过他,褚桓跑到了温度适宜的圣泉边上,听着泠泠的水声,枕着蛇睡了一宿。 褚桓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守山人,风尘仆仆地走到了他面前,弯下腰对他说了什么。褚桓单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什么都听不到,耳边是一片白噪音似的、嘈杂的窃窃私语声。 那中年男人捻起褚桓胸前的小核桃,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分别在褚桓的额头、嘴唇和胸口上一点,好像怕他看不懂一样,用极慢的语速开口说了什么,是离衣族语。 那人连续说了三遍,褚桓才艰难地辨认出他的唇语,他在说——火种”。 火种? 褚桓还没来得及细想那是什么意思,忽然后脑勺一痛,他眼前一黑,迷迷糊糊地一睁眼,发现是自己的枕头”自己跑了。 毒蛇小绿就是个生物闹钟,一到点就把褚桓的脑袋扔下,自己爬到了圣泉边上,伸长脖子喝水去了。 褚桓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只见那蛇的身体发出一片与圣泉如出一辙的荧光,远远一看,蛇好像灯下照的上好玉髓一样透亮光洁,润泽又不灼眼,每一颗鳞片都熠熠生辉。褚桓忍不住凑过去伸手在蛇身上摸了一把。 褚桓:所以你是喝了这个,才长到这么大的吗?” 毒蛇惬意地卷起尾巴尖,撩着他的手腕。 褚桓将手伸进圣泉中,那水并不冰冷,仿佛人体温那样温和,轻轻地卷过他的皮肤,像母亲的手。 褚桓忍不住在清晨的低血压中突发奇想:我要是来一口,是不是还能再长高几公分?” 不过随即,他就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谁知道这纯天然的营养水是促进纵向生长还是横向生长的? 等蛇喝饱水,褚桓也收拾好了自己,他伸出胳膊让小蛇爬上来,打算去叫醒他的金牌陪练。 没想到还没等他找,袁平已经在山门口端坐等着他了。 袁平看着他身上的真皮长蟒袍”,面有菜色地质问: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褚桓就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袁平没事是不会去找他的,找他的一定另有其人,袁平有此一问,肯定就是出卖他未果。 袁平怒发冲冠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指着他:你,让那条肥蚯蚓躲远一点,咱俩出去单练。” 毒蛇小绿好像听懂了他的话,摇曳生姿地从褚桓身上滑下来,径直冲着袁平的方向爬过去。 袁平先是绷着脸保持着淡定,在蛇距离他不到半米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叫一声向褚桓扑了过去,两人如日常一追一逃地进了山间林子。 毒蛇诧异地抬了一下头,不知道袁平瞎激动什么,不过它很快把这个奇怪的守门人丢在一边,摇头摆尾地继续往前走去,绕过一根石柱,它谄媚地蹭了蹭躲在那里的人的裤腿,那人缓缓弯下腰,拍了拍蛇头。 褚桓感觉这一天袁平似乎有些jī血过了头,好几次因为太冒进,险些被他逮住。 气成这样? 褚桓手里扣着一张弓,弓上的箭没有箭尖,弓弦已经拉开。 方才有一片树枝微微动了一下,褚桓已经大致判断出了袁平的位置,他嘴角微翘,不动声色地开始瞄准。 褚桓打算缩短这一天的晨练时间,等速战速决地gān掉”袁平,他还想上山找长者问问自己梦见的中年人是不是有什么典故。 他的全副心神全都集中在了弓弦箭尖上,将呼吸压到最低,就在这时,身侧的树杈忽然响了一声,褚桓拉弓的手指骤然一松,前方传来袁平一声痛呼,褚桓没管,心生警惕地转过头去。 谁知就这么一扭头的工夫,他的后颈已经猝不及防地挨了一下。 这人下手的角度力道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失去意识之前,褚桓心里电光石火地划过一个念头:肯定是有蓄谋的,姓袁的guī孙居然给我下套!” 下一刻,他手中弓弦落地,人软绵绵地往另一边倒去,被一双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袁平捏着一根没尖的箭,一扭一扭地从树丛中跳下来:嘶……断子绝孙的王八蛋,下手这么重——怎么样,得手啦?” 南山抱着晕过去的褚桓从树上下来,冲他点了点头:谢谢。” 袁平看了褚桓一眼。 褚桓嘴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消散。 袁平记得自己刚从圣泉里出来,第一眼看见这个人的时候,真的觉得褚桓像个忽忽悠悠的孤混野鬼,眼下,这野鬼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上了一身的鲜活气,几乎同以前判若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