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公轉自轉 葉少寧起床的時候,童悅剛好走到樓下。她穿了件灰色的裙子,那種灰很像窗外的天色,灰裡面透著若有若無的藍色,讓人想起黎明時分的大海,也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憂鬱。 她做好了早飯,收拾了屋子,客廳的茶幾上放著那塊她一直掛在脖子上的玉,一遝照片,還有一句話: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成為別人的一段回憶,所以我們要努力使之變得美好。 柯南·道爾說,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不管多麽難以置信,一定就是真相。這遝照片,大概就是所謂的真相。真相出來,就必須伏法嗎?葉少寧抹了把臉,突然,他有種殺人的衝動。 這次來上海,童悅是坐的高鐵,一個人,她要給彥傑買塊墓地。她買了份報紙打發時間。頭版頭條上,在大西洋上空,一架從巴黎飛往古巴的飛機墜毀,機上一百多人,無一生還。那些人,也是別人的兒子、女兒、爸爸、媽媽、戀人。在這地球上,每天都會發生悲歡離合。活著多麽幸運。 一出站台,居然看到華燁,他接過她的包:“我的車在那邊。” “你怎知……” “蘇局拜托我的。” 她只是在出校門時,保安問她去哪兒,她隨口答了句“去上海”,那是蘇陌的眼線? 華燁替彥傑在松山公墓買了塊地,聽著那價格,她真怕彥傑從小盒子裡跳出來,說她敗家。 彥傑終於也有一個家了。那地方面江背山,風景很好。 時序正在步入盛夏,早晨一起床,地上就如著了火般,去了趟農貿市場,回來時人像從水中撈出來般。在路上,不小心撞著了一位老太,老太對著她用上海話吼了一大通,她怔怔地站著,一句都沒聽懂。 飯又做多了,隻得倒掉。對面的公寓在裝修,白天吵得無法在家裡待著,她隻得避出門去。無論是公交車還是地鐵,都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專賣孕婦服的櫃台裡有件米白色的孕婦裙,其實她現在還用不上,駐足,習慣先看標價,長歎一口氣,輕輕放下。 買了奶茶坐在外灘的樹蔭下看江船,四周不是情侶,就是舉家出行的遊客。巡警過來問她需不需要什麽幫助,她訝然地抬起頭。巡警笑笑說,如果不太開心,找家人或朋友來陪陪。 去附近的醫院辦產檢證,醫生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掏出身份證、結婚證、房產證。 “你們兩口子都在青台工作,為什麽要到上海生小孩?上海不是香港,在這兒生孩子,不代表就有上海戶口。” 她聽得哭笑不得。 這個小區有所中學,不屬於精英學校。校園是新建的,條件還不錯,正在對外招聘老師。她去見了校長,真的如彥傑所言,校長熱情地對她張開了雙臂。聽說她懷孕,忙不迭地替她算預產期,暑假後還能上幾個月的課,然後連著寒假算產假,明年春學期後面幾個月也能上課。 學校需要她的工作簡歷、一些工作成績證明、得獎證書。這些她得回實中辦理。 十天后,她要回青台。明天,高考分數出來,她得和羊群在一起。 她給律師打電話,問協議擬好了沒。律師非常抱歉地說人在外地出差,過幾天才能回青台,協議擬好了。 華燁開車送她去火車站,她看到後座上有個行李箱。“我去青台也有點事,我們同行。” 華燁是個安靜的旅伴,不是埋頭看文件,就在電腦上忙碌。手機響了,她拿了去走道上接聽,是座機,青台的區號。 “童悅女士嗎?”是個男人,很禮貌。 “是的,請問你是?” “我是太平洋保險公司的業務員,明天請帶上身份證,九點到我辦公室來下,我們談談江冰潔女士保險理賠的事。” “她已經過世了。” “我知道。她生前在我們公司辦理了一份保險,因為她的死亡屬於非自然。我們經過調查,也確定了這個事實,按照規定,應賠付一定數額的保險金,您是她保險的唯一受益人。” “我可以知道那個一定數額是多少嗎?”她托著額頭,乏力地問。 業務員遲疑了下,說出一個數字。她咚地跌坐到地上。 那場火,真的是線路老化出的意外嗎?她不知道了,如果不是,又怎麽能騙得過警察與保險公司?如果是,那這份一定數額的賠償款能說明什麽,她很幸運? 一團亂麻,理不清了。 車在橙色的晚霞中駛進青台站,兩人提出行李,走出站台。華燁四下看看,像在尋找什麽人。他打了個電話,神情有點凝重:“我先送你回學校。” “你住哪兒?” “軍區大院,我有套老房子。”說這話時,華燁沒有看她。她沒錯過他臉上突然浮現出來的淒楚。 正是晚餐時間,是一天最熱鬧的時候。保安叫住她:“童老師,你有封信。” 她接過,普通的白信封,沒有寄信人的地址,看看郵戳,是本市寄出來的。好奇怪,同城現在誰還會寄信?手機聯系不知多方便,除非是公文。 正要拆開,看到趙清與孟愚兩個人往門口走來,看到她,一怔。 “這反應,不會是看見我覺得長得太驚豔吧!”她打趣道。 兩人交換了下眼神,趙清先說話,“你剛回青台?” “嗯。怎麽了,趙清,你不要表情嚴肅,這樣子我想笑。” “你沒聽說嗎?”趙清抓頭。 “聽說什麽?” 趙清推下孟愚,“你說。” 孟愚皺眉:“你別嚇著童老師,這事和童老師沒關系,是蘇局長出了點事。” “他能出什麽事?”此時,她仍問得雲淡風輕。蘇陌是那種永遠知道怎麽維護自己良好形象的人,不會給任何人任何機會來破壞。 “蘇太太名下有個新時代電腦城,你應該聽說過,在科技街最好的位置。現在國家非常重視黨風廉政建設,黨政領導幹部及其配偶、子女一律不得從事商業活動。新時代電腦城已經營業五年了,現在的資產過千萬,日均銷售額數十萬元,員工六十多名。這事給紀委查到了,所以蘇局在黨內要背個處分,還要降職或調動。” 五年前,蘇陌還是大學教授,家裡有實業應該沒什麽的。後來從政,是他疏忽了,還是他以為沒人知? 孟愚見她沉默不語,忙岔開話題:“我聽高考辦的人說,這次省內的高考狀元出在青台,不知會不會是我們實中的?” “紀委怎麽會突然查到的?”童悅問道。 趙清摸了下鼻子:“當然是別人舉報嘍,這種事誰會知道,何況蘇太太已過世。蘇局中陰招了。唉,官場上就這樣,勾心鬥角,明槍暗箭。” 她不懂官場戰術,她隻知蘇陌這次是受到了重創,雖然他正準備辭職,但辭職與撤職是天壤之別。“我有點累,先回去休息。”在同事們的眼中,她算是和蘇陌一個陣營的。她的大山倒了,也許有人歡喜有人看戲有人同情,她不便說什麽。 “童老師,咱們靠的是教學成績說話,這些和咱們沾不上邊。”趙清叫住她,對她擠擠眼。她莞爾,有點欣慰。 回到宿舍,先洗去滿身風塵。公寓裡沒有空調,隻配了台吊扇,呼哧呼哧轉悠著。那風吹在身上,只會讓人更覺炎熱。 她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給蘇陌打電話。剛撥通,就有人接了,仿佛專門等著她的電話似的。“衝過涼了嗎?”溫柔帶著輕笑的嗓音,聽不出有任何異常。 “嗯,都好了。您在乾嗎?”她小心斟酌著言辭。 “和華律師一塊吃飯,看到你的電話來了,我到露台這邊了,看燈,看海,吹著風。小悅,這一天過得真漫長,我一直想見你,想聽你的聲音。” 她的臉上一熱,垂下眼簾看自己的雙手:“其實沒什麽的,反正要離開青台了。” “略微有小小的遺憾吧,本來想請華律師過來,把電腦城的資產估算一下,準備對外轉讓,沒想到被有心人搶了前。這些都是小問題,最多以後被學生認為蘇教授也是個貪財之人。”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又沒偷沒搶。”她打抱不平。 他朗聲大笑:“是的,所以不介懷了。我去接你來吃飯?” “不了,我要好好睡一覺,明天是重要時刻,不知學生們考得怎樣呢?” “這個我對你非常有信心。後面幾天我要忙著工作交接,心情可能會非常失落,你得天天給我打電話安慰我。嗯?” 這麽抑揚頓挫,哪裡需要安慰?她支吾了幾句,便掛上電話了。 睡到凌晨兩點,門被拍得震山響。她坐在床上,有好半天回不了神。她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外面站了好幾個人。孟愚眼睛亮得像凌晨的啟明星,他後面站著李想、何也、班長,還有幾個學生。 “成績出來了?”高考熱線是零點開通,該死,她居然睡過頭了。 “童悅,咱們班二十六個過清華、北大分數線,李想是咱們省理科狀元。”孟愚那麽內斂的人,聲音都打顫了,激動得一把抱著童悅,直搖晃。 這是這一年、這個夏天裡最好的消息了,什麽心酸,什麽委屈,什麽傷害,都可以不再計較,上天給了她最好的饋贈。童悅哭了。“孟老師,恭喜!” “我決定去北京了,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凌玲,我要把她帶回來。”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嗯,我讚成。” “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說過,人無完人,孰能無過?知錯必改就行了。還有、還有……我根本接受不了別的人。人要學會遺忘,學會寬容,愛情裡沒有界限分明的黑與白,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是不是?” “是!”這次換她搖晃著他的雙肩,淚水把他的衣襟都濡濕了,“你們的婚禮,我要坐貴賓席,要坐首位。” “好!” “喀,喀,孟老師,你和凌老師的事可否換個時間再說,現在我們該聊點正事。”班長清清嗓子,拍拍孟愚的肩。 孟愚大笑,忙松開童悅。童悅主動抱住班長,他很不自然地咧了下嘴,“童老師,你衣衫不整。” “別和阿姨斤斤計較!” “阿姨?太充老了吧,做姐姐勉為其難。” “現在都是獨生子女,哪裡有什麽姐姐?” 她又抱住何也,何也說:“老師,我想報考北航,我要讀地球物理學專業。你說,媽媽會開心嗎?” “必須開心呀,你是她的驕傲,以後進中科院,去西昌發射基地,坐飛船,穿越時空。” “老師,你太誇張了。” 李想抱著雙臂站在最後,俊眸幽深。她走上前:“我們不擁抱祝賀一下嗎?” “這事似乎該男人主動。”他用只有她聽得到的音量說道。 她彎起眉眼,“好,帥哥,那我們握個手吧!” 他輕歎一聲,張開雙臂,羞澀地抱住她:“除了年齡,現在我應該配得上你了,童悅!” “是我配不上你了。”她笑,“以後要繼續這麽乖,不要丟了我的臉哦!” 他咬牙切齒,不過,不願去計較了,他要緊緊抱著她——這個在他青澀的歲月裡帶給他粉紅色彩的美麗女子。 真是甜蜜的煩惱。 李想果真選了同濟,班長去了浙大,還有幾個去了廈大、南大,最後選擇向北去清華、北大的並沒有幾個。鄭治校長欲哭無淚。 李想不屑解釋,誰也左右不了他。班長嬉皮笑臉:“杭城多美女,此時不去還待何時?”其他幾人聳聳肩:“北方那沙塵暴受不了,又沒名山,又沒大江、大海,那兩所名校這幾年新聞不少,醜聞也不少,市儈氣太濃,懶得去。” 最可憐的是謝語媽媽,眼睛都哭腫了。謝語分數算是正常發揮,擠不上一類名校,也能選個偏遠地區的名校呀,她卻死活要進青台大學。話說青台大學風景是優美,但在資格上只能算本二。謝語媽媽求童悅幫忙。 童悅無奈,去找謝語。謝語很認真地對她說:“童老師,我是女生,並沒有多大志向,讀太多書以後也是要嫁人,也是要以家庭為重。我不想離趙老師太遠,聚少離多,感情最容易變質。我不要他擔憂我會被男生們吸引,也不要他再遇到像我這樣的女生。我要好好守護我們的感情。” “趙清何德何能啊!”童悅歎服! 謝語笑道:“遇到趙老師,我也很幸運。以後,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向他要零花錢花了,因為他是我男朋友。” 保險公司的業務員又打來電話了,提醒童悅下午的見面。她回宿舍拿錢包,眼睛掃視到桌上的信,她忘拆了。帶有幾分心不在焉地拆開信,一看開頭,她愣住了。 “小悅,很久沒寫字了,有許多字都忘了,別笑媽媽。有一天晚上,車城來了,我正在下面,聽到敲門聲,我回過頭,後來面糊了一鍋。以前,都是他下面,我跑堂。真的看不出來一個對汽車研究那麽深的男人,面會下得那麽好。不管是一碗還是十碗,他下的面永遠不硬不軟,湯是清澈的,覆在上面的牛肉片又薄又大,很誘人。我們賺的錢只夠糊口,但累了一天,並排躺在床上,仍然覺得很快樂。” “那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這之前、之後,我都是靠思念度日。” “其實他那時已不再愛我了,我懂的。他愛的是二十一歲到三十七歲時的我,得不到的愛永遠是最好的。在一起時,面對的困難太多,他女兒還小,他舍不掉的東西也多。背著這麽重的殼,拿什麽愛人?” “他為我辦了一份保險,日期是兩年前,金額很大。他要我以後不要再做事,享點清福。他說他一直不敢來見我,保險單壓到現在。我問他有啥不敢來的,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嗎?他沉默。” “其實,看到這份保險,我的心就碎了。他走的時候,我的心只是裂開,這時,差不多是碎成粉末。這不是余情未了,而是他用錢來求解脫。他的心全在他老婆和女兒身上,我只是一個用錢打發的不識相的女人。” “這些年,我守著這個小面館,要的就是讓他六神不安。憑什麽當初講好了共進退,他卻失信!” “我真的恨他,恨之入骨。” “愛情只有三個結局,要麽結婚,要麽分手,要麽同歸於盡。我已經為這份感情賭上了我的一生,同樣,我也要他家動蕩不安。” “我收下了保單,這是他欠我的,如果可以用金錢來估算。” “小悅,如果有朝一日,這份保單到了你手中,別拒絕,那也是媽媽欠你的。” “不要仇恨錢,別管它是怎麽來的,只要不犯法。媽媽是深深體會到了,女人沒有錢,就沒有尊嚴,也沒有愛情。錢不能帶給你快樂,但在你孤立無援時,它可以買到溫暖,買到安全……” 淚水模糊了雙眼,她已經看不下去了。真是自私自利的人,一輩子仿佛就為了愛情而活,在她十二歲時,江冰潔為愛情棄下了她,現在為了能在那個男人心中永恆,江冰潔又一次棄下了她。 人生跌入低谷,事實證明,低谷下面還有深淵。 彥傑因為不能愛她,給她買了房留下錢安排好了一切,江冰潔的保險金足以讓她過得非常奢侈,就連葉少寧,也毫不吝嗇地把房和車、存款留給她。 他們為什麽會對她這樣好?因為他們對不起她,所以才用金錢來彌補。然後她就會幸福地過下去?有了錢的她,仍然在哭;寒冷的時候,仍然只能抱著雙肩取暖;無助時,仍然只能咬著牙撐;半夜醒來,床上仍然只有自己。 夜色很深時才回實中,她一眼就看見了停在樹蔭下的黑色奔馳。她沒有避開,以後想見都很難。 剛站住,葉少寧已經走到了她面前,她嗅到淺淺的酒氣,眉頭擰了下,朝車裡看了看:“傅特助呢?” “我沒那麽無能,這點酒沒什麽。”淡漠的口氣,聽不出什麽情緒。 “你找我有事?”她恨自己的多嘴。 “一定要有事才能見你?” 她抿緊了唇。 “如果一定要我找個理由,好啊!我太太的學生考得不錯,我帶著香檳來找她慶祝一下。知道嗎?我們都冷戰很久了,這可是和好的好機會。你別板著臉,這個理由不行,換一個,我臉皮厚,說話總不算話,說好同意放手,手還忍不住又伸過來。十多天沒有聯系,我氣她,卻又想她。看上去很聰明的人,寧可相信外人,卻不相信自己的老公。我為她做得不夠多,還是不夠好?” 她以前怎麽就沒看出這人這麽的煩呢,反反覆複,有意思嗎?“葉少寧,我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很累了。” “累就依過來,我的肩很寬的。”他拍拍肩頭。 媽呀,這是要演韓劇嗎,牙都酸掉了。她轉身就走。 夜風送來他的歎息:“今晚,我和華燁一塊喝酒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彥傑的事?” 葉少寧和華燁去了一個叫“天堂”的酒吧喝酒,老板是蒙古人。店裡面草原氣息很濃,牆上掛著一幅幅狩獵、遊牧的圖片,音響裡放的歌曲是馬頭琴主奏的草原風。都不是縱酒的人,各要了一杯低度酒,慢慢地飲。 “這次回來是處理私事還是公乾?” “算是公乾。一個朋友委托我幫他的一個店鋪進行資產估算,準備轉讓。店鋪遇到了點狀況,暫時擱淺。” 葉少寧眉梢一揚:“那個朋友不會是叫蘇陌吧?” 華燁沉默。守口如瓶,是律師從業的首要準則。 葉少寧輕笑:“青台現在就電腦城那個店鋪的事鬧得滿城風雨,這不是什麽秘密。你別緊張,我不問了。你和蘇陌是怎麽認識的?” 華燁遲疑了下,還是做了回答:“在上海一起吃過幾次飯,後來他又托我辦了幾件事。” “聽上去你和他的交情挺不錯。他的資產到底有多雄厚,以至於一直麻煩到你這位大律師。” 狀似說笑,華燁卻聽出一絲嘲諷:“不是資產,是幫著找個人。” “找到了嗎?” 華燁點頭。 “那人對他很重要?” “是他女友的哥哥。”葉少寧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心突突地跳:“他、他女友叫什麽名?” 華燁低頭喝酒。 “這個應該不是商業秘密。” “我答應替人家保密。” “她叫童悅嗎?” 華燁沒有抬頭。 “我沒有說錯是不是?多麽巧,我太太也叫童悅,她有個繼兄在上海工作,名字叫韋彥傑。” 華燁愕然抬首。 葉少寧攤開雙臂:“我們一起感歎下吧,這個世界太小了。” 夜色模糊了童悅臉上的表情,她仰起頭,數著天上的星星,太多了,一會兒眼就花了,數不過來。她很想對葉少寧吼,他怎麽能用這種責備的語氣來質問她,她想依賴他的,當她說出華燁的名字,卻引來他的雷霆之怒,兩個人吵得面紅耳赤。從前到現在,她最怕欠蘇陌的情分,可是又不得不欠。她只是一隻可憐的螻蟻,力量微弱,她也想清高,也想強悍,行嗎?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再說,告訴你彥傑也不會有其他的結局。”還是保持緘默吧,即使打他一頓,又能改變什麽,光已經熄滅了,就讓這一切隨時光流走! “但是我能不讓你鎖在自設的牢籠裡,不會由著你,放任我們走到今天這個局面。”他扳過她的雙肩,或許是心理作用,他覺得此刻童悅的臉好像比之前又瘦了一圈,他都能清晰地看到裡面的骨頭,但依然人淡如菊,只是眉宇間透著些堅毅。一時間,又是心疼,又是羞愧,百種滋味全湧上來了。這些日子,別說是她,就是換作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怕是也難不倒下去。她向來都是柔中帶剛。 “我們結合得匆忙,婚姻基礎薄弱,家人、工作又都不省心,可以好好傾心交談的時刻一再錯過,於是我們都變得敏感而又焦躁,一遇事就著慌,不由自主往壞處想。對不起,童悅,彥傑的事,是我不夠關心你,我也不該臆想你與蘇陌之間有什麽。孩子沒有了也不要再糾結,我們又不是高齡,以後還會有的。讓我抱抱你!” 他抬腳,向前半步。她急速退後一步。他沒有停下,繼續向前。 “那些照片,我一張張地看過。童悅,雜志封面上的明星個個光彩照人,但見到真人,難免失望。一是攝影師捕捉的角度精妙,另一個是那個行業有個名詞叫PS。不能說那些照片裡的人物造假,只是有些拍得不夠全面,有些是場景錯亂。比如荷塘月色那張,羅特助就在路邊停車,為什麽沒有他呢,他也很帥。你見過教人練車的人一身正裝,手中還拿著厚厚的一遝文件嗎?那應該是我在某次會議上發言,注意沒,後面的椅背不是汽車的座椅。還要我一張張地講解嗎?” 那些照片,她看過很多遍,在心裡面,她不知為他解釋了多少次。是的,時代在進步,技術日新月異,很多東西可以作假,但真的還是真的,他凝視車歡歡時的溫柔目光,他因她的嬌嗔而飛揚的唇角,他對她的呵護,對她的耐心,對她的像海一般寬廣的包容…… 葉少寧繼續說道:“我說我吃不來外面的東西,你會早晨五點起來給我做早餐,晚上會暖著夜宵讓我養胃。不管何時上床,我在你耳邊嘀咕明天有什麽行程,早晨起來,與行程想配的外衣與領帶都搭配在沙發上。一切就是這麽簡單,只要我講出來,你便會默契地回應。我們的婚姻裡,你很努力,你是努力做一個無可挑剔的妻子,卻不是努力在愛我。童悅,我也是血肉之軀。” 嗯,她的出發點不對,她也有錯,她不推卸,所以報應來了。“吃一塹,長一智,以後,遇到我這樣的,一定要躲遠點。”這不是諷刺,是她真心希望,以後再遇著他這樣的,她同樣要躲得遠遠的。 葉少寧的聲音染上了倦意:“你對車歡歡的事仍是不能釋懷,她找過你,說她懷孕了,是的,但孩子的父親不是我。” 他怎麽就不明白呢?那不是壓倒她的那根稻草,童悅都快給他氣樂了:“你能否認你沒有享受過和她相處的快樂時光嗎?你能否認你沒有喜歡過她嗎?你能否認沒在心裡面偷偷想過如果她比我先出現該如何如何嗎?婚姻是必須尊重,是要發自內心的尊重,是心甘情願的尊重,不是強迫尊重、無奈尊重。人家說愛情不能將就,婚姻何嘗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你人在我身邊,心卻丟了。這樣的糾纏有意思嗎?你可以委屈自己、逼迫自己,而我不能。我和你說這些,不是在指責你,我只是闡明我的觀點。今晚,謝謝你跑來和我說這些,我知道你很關心我。上次我媽媽的事,也非常感謝。你為我做了很多,但是我們實在不適合做夫妻。” 他木然的腦袋像要炸開一樣:“你認為我對你,只是在盡一種迫不得已的義務?” 不然呢,還是因為愛!她會笑的。 “律師早就把協議送到了我辦公室,只是三個字,卻像有千斤重,無論如何都不能落筆,總在想再等等,事情會有轉機。對自己說你要高考,情緒緊張,然後你母親過世,不能再讓你傷心,接著發現有心人在作怪,好,找到症結,治愈了就好,又聽說彥傑的事,雖然很難受,心中卻有點竊喜,原來我是庸人自擾。就這樣拖到了現在,童悅,你有沒想過,為什麽我會拖著?” 她不想知道。 他慢慢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玉佛,她向他要過多次,他說不記得塞哪兒了。“我們第一次在荷塘月色過夜,我幾乎就沒怎麽睡。我看見你坐起來,從脖子上解開這枚玉佛,悄悄地塞在枕頭下面。在桑晨的酒吧,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來了。我在上面待了多久,你就在下面坐了多久。當我下樓時,你喝下了你一直擺在前面的那杯酒……童悅,你給我挖了一個又一個的坑,每一個我都看得清楚,然後我也跳得認真。你以為我真的傻嗎?” 他把玉佛塞進了她的掌心:“我從來不讚成一夜情,甚至是鄙視的。車歡歡的事,是我不對,我不該給她靠近我的機會,不該對她心軟,讓你難過、委屈,對不起。” 童悅死死地握著玉佛,除了無地自容,她不知道還能有什麽感受。 何也來找童悅去種植園摘草莓,自助式的,現摘現吃。童悅說那是小女生做的事,何也笑嘻嘻地說,老師也是女生。對於她仍住在教師公寓,沒人好奇地問一聲,青台就這麽大,想守個秘密太難了。 童悅還是和何也去了種植園,路還挺遠,從市區坐車,一個多小時。何也像野營一樣,帶了水帶了粽子。“我姑包的,挺好吃。”他遞給童悅一個。 “今天是端午節嗎?” 何也推推眼鏡:“老師,端午節都過去好多天了。” 童悅有點不好意思,她不止忘了端午節,其他什麽節,她都一點沒印象:“以後不能再這麽渾渾噩噩地過,要打起精神。何也,老師以後大概不會再教高三了。” “為什麽?” “你們這屆是我的巔峰之作,以後,估計超越不了了,所以就讓時光定格在這一刻。” 何也嘿嘿地笑,像以前一樣萌噠噠的。媽媽在他心裡面築的那道坎,他終於翻過去了。 草莓紅彤彤的,躲在葉子下面,比市場上見到的要小一些,卻甜很多。童悅覺得有點恐怖,那麽多的草莓,像一顆顆微型的心,紅彤彤果肉上面粒粒斑點,在光線變化的時候,像是心在跳動。 童悅和何也吃到肚子撐,臨走時,童悅又買了一籃。她很久沒去看桑晨了,桑二娘有愛情的滋潤,不知有沒有重返十八歲。 一見面,桑晨就扔了個炸彈過來:“我準備把‘魚缸’轉給別人了。” 童悅的第一直覺就是張青又犯病了,二娘被傳染了:“你舍得?” 桑晨一副忍痛割愛的樣子:“舍不得也要舍,開酒吧耗的時間太多,我都沒時間陪張青。客人又都是三教九流,張青說不安全。我們倆準備開個私房菜館,專做外婆菜。外婆菜,懂嗎?就是你小時候去外婆家,外婆特地為你做的菜,是記憶裡的佳肴。每天隻預訂四桌,我們不貪心,夠開支就好。” “菜是你做還是張青做?” “請人做。張青喜歡攝影,我給他做模特。怎麽樣,明天很美好吧?” 童悅聳聳肩,二娘覺得開心就好:“張青呢?” “找人設計菜館圖紙去了,嘿嘿,他現在可能幹了,還知道疼我,昨天還知道去超市買菜呢!” 二娘的心有多袖珍呀,這樣就滿足了。 “準備結婚了?” 桑晨搖頭:“結婚就是個形式,男人有了外心,你就是給他五花大綁也沒用,何況薄薄的一紙證書。” 童悅沒有告訴桑晨她和葉少寧分了,也沒說自己要去上海,更沒提江冰潔已經不在了。二娘沉醉在春風裡,就讓春天持久點吧! 保險公司的辦事效率很高,一周後,賠償款就匯到了童悅的卡上。童悅看著那一串串零,越看越灼人。 北京路上有幾家精品大廈,裡面都是國際大品牌專櫃。童悅從來沒進去逛過,旋轉門看上去也像比其他商廈高級,店員也熱情,問了她意向,一直把她送到櫃台前,由專櫃店員接手。 童悅挑了一款限量版的卡地亞男款鑽表,離二十萬很近。她長這麽大沒花過這麽大的一筆錢,店員用力攥了攥,才把卡抽過去。包裝也非常精美,一看就很有檔次。坐車回來時,童悅死命地按著包,生怕被誰盯上。 晚上就約了蘇陌。蘇陌的工作臨時交給了副局長,電腦城那邊開始盤點了,不少人青睞那個店面,價格應該會讓他滿意。童悅真心佩服蘇陌,這人不管是從商從政從教,都是成功人士。 餐廳是在網上預訂的,店的面積適中,裝修洋派但不虛華,一樓的門面很小,就迎賓的櫃台和整齊密集的酒架。吃飯在二樓,大大小小的包間,統一巴洛克風格。童悅要的是臨街的房間,一抬眼就是繁華的街景。 蘇陌是掐著時間進來的,墨綠的條紋T恤,淺駝色薄棉的休閑褲,要質感有質感,要型有型。 “我不知道您喜歡吃什麽,還沒點菜。”童悅按鈴叫服務生進來,給蘇陌倒了杯冰檸檬水。 蘇陌笑道:“那你可得記住了。”他熟稔地點了幾道菜,讓服務生把他寄存在這兒的紅酒拿來。原來是常客。 蘇陌說起這次的高考,雖然被撤職,成績卻不能被抹去,他是高興的。“如果你繼續留在實中,今年十佳教師肯定還有你。遺憾嗎?” 童悅溫婉地笑了笑,手幾次伸向包包,又縮了回來。 有一會兒兩人專心地吃飯,蘇陌向她介紹哪道菜是用什麽食材做的,吃了有什麽益處。蘇陌沒給她倒酒:“你真是沒有口福,這樣的好酒我藏了不少,可惜了!” 吃到甜點時,童悅從包裡拿出盒子放在桌上,推到蘇陌面前。“蘇局,我……”她沒有說下去,因為蘇陌用手勢製止了她。 短時間的清寂、沉默。 蘇陌嘴角微微上揚:“你是怎麽換算的,去上海的來回機票錢、打車的錢、吃飯的錢,哦,還有我的誤工費,是不是像假期加班一樣,一天算三天,就是這樣,你也虧大了啊!” 童悅臉漲得通紅:“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想向您表達下我的謝意。太多太多的事,都是您跑前跑後。”她的眼圈一紅。 “如果我收下,然後我們就一拍兩散,互不相欠了?小悅,你哪是在感謝我,你分明在拒絕我。”不要別人說,連蘇陌都覺得自己可憐了,“如果你非要算得這麽清,好吧,我們就細細地算。電腦城的匿名舉報信,你知道我的損失多大嗎?” “葉少寧不可能做這樣的事。” “你確定?在機場打人,好像也不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那次是他失控了,如果他氣急了,他有可能還會衝過來打人,但他不會寫匿名信。” “因為他習慣用拳頭解決問題?” “因為他不懂得隱藏自己。” 蘇陌的臉色從溫和轉成了沉重:“你似乎知道是誰寫的?” 童悅直視著他:“是的,我知道。” 蘇陌沒有繼續問下去,這也是他喜歡童悅的原因之一,她夠聰明,又不咄咄逼人,知道給對方留有余地。信是他親自操刀的,金錢和職位,他真不稀罕了,反正準備在上海重新開始。但他想唱一出苦情戲,給自己增加點勝利的籌碼。他自如地給童悅添茶:“口幹了吧,喝水。是不是以後準備和我劃清界限了?” 童悅深吸一口氣,她今天是帶著破釜沉舟的準備來的,不能再裝傻了。蘇陌,盡管他虛偽、卑鄙,甚至會做一些下作的事,但是她不能否認他是真的愛她,愛到不設底線,他的愛不只是男女間的情愛,還有長輩的慈愛、溺愛。 “不管您做過什麽,不管是出於感動還是感謝,我想如果我把一輩子交給你,以後我會過得讓所有的女人羨慕嫉妒恨。可是我不能,因為您值得一個像您對我這樣對您的女子相伴。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我身上的傷痕太多,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好好地愛自己,又怎麽去愛別人?而且我現在有了孩子,我僅存的力量都要留給她。蘇局,這隻表,是用金錢買的,但請您不要用金錢去衡量。我是個窮人,您對窮人不能要求太高。” 這是第幾次被拒了,蘇陌連一點失望的情緒都擠不出來。如果那麽容易投懷送抱,還是童悅嗎?“好吧,以後我不再要求你什麽了,至於我會做什麽,完全是我的事,和你沒關系。達成協議了嗎?” 童悅點頭,不然呢? “這塊表,我可以收下,前提是你也得收下我的禮物。禮尚往來,不然傳出去,就成了受賄,雖然我現在已經不是你的領導了,但還是要注意影響的。” 童悅無語。 “戒指?手鏈?” 繼續無語。 蘇陌最後給童悅選了根鉑金的腳鏈,店員說夏天穿裙子時戴,配人字拖,有一種懶洋洋的感覺,就像夏天傍晚的海風。蘇陌表揚了下店員的推銷之道,很爽快地刷了卡。 童悅看著那腳鏈,這肯定是個大男子主義的男人設計的,什麽腳鏈,分明是腳鐐。幸好腳鏈不是太貴重,不然她就收回那塊卡地亞手表了。 起風了。昨天天氣預報說台風要來了,果然如期而至。 “很久沒去看亦心了,明天一起去?”蘇陌問道。 “好!”明天剛好是江冰潔的陰歷生日,順便也買束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