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会撩的男朋友

第44章 彗星来的那一夜
  第44章 彗星來的那一夜
  中山路白天看上去是一條樸實的街道,光滑的鵝卵石路,有一點坡度,石砌的棟棟茶室、酒吧掩映在樹蔭之間,就連必勝客都不由得流露出斯文的雅韻。拐個彎是個涼亭,再走幾步就看到青台的高雅殿堂——青台音樂廳。
  到了晚上,中山路搖身一變,成了青台最喧囂的地方。茶室昏黃的光,酒吧妖豔的燈,門口服務生的大聲寒暄,混在一起的音樂,男人女人的眼,曖昧的姿態,辛辣的酒香……夜,迷離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桑晨的酒吧在其中有點不按常理出牌,外圍像一個扁圓的魚缸,事實上,也確實是個魚缸。四周的牆都是用玻璃砌成的,裡面水波輕蕩,一條條熱帶魚在裡面遊來遊去。燈光下,恍然暢遊在海底世界。桑晨乾脆給酒吧取名叫“under the sea”。酒吧的門像魚缸裂了條縫,進去的人是從縫隙裡擠進去的。
  對著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廢置的旋轉木馬台,鑲嵌鏡面的圓頂還在,下面換了桌椅,但飛奔姿態的小馬都在,很奪人眼球。年輕的情侶很喜歡這些,而來這裡談業務的人則會選擇樓上的KTV包房。
  生意很不錯,每張桌子都坐滿了,就連吧台外的椅子都是人擠人。童悅乾脆倚著燈柱站著,看桑晨在裡面忙碌。
  桑晨調酒的樣子越來越專業了,想當初剛接下這間酒吧,桑晨愁得嘴角冒了一圈的泡。這不都挺過來了。人就是個被逼的命,誰讓她遇上張青了呢。其實張青不是個人渣,只是沒個定性,又愛折騰,做什麽事都是三分鍾熱度。有一陣子他迷上了畫畫,桑晨走哪兒都拿本素描簿。再有一陣他迷上了雕刻,桑晨也跟著拿起了刻刀。有小半年他愛上了做陶,桑晨身上就沒離過泥巴。張青的愛好實在太廣,一年換十二次,桑晨生生學出了十八般武藝。後來,張青玩大了,迷上了開酒吧,東借西貸,剛裝修好,都沒開張呢,他又迷上了窮遊。一句話不說,背上行囊就走了。這一次桑晨沒有去追,因為欠的債太多,她得賺錢。
  賺錢的桑晨號稱“桑二娘”,這二娘並非桑晨排行第二,而是《水滸傳》裡有一好漢叫張青,和他老婆孫二娘也是開了一家店。以此類推,桑晨就成了桑二娘,可惜桑二娘沒孫二娘的福氣,她裡裡外外唱的是一出獨角戲。不過兩年下來,桑二娘竟然在中山路站住了腳。
  調好一杯“粉紅佳人”,桑晨抬起來,正對上童悅長睫忽閃的雙眸,“咦”了一聲:“親愛的,真是你嗎,我沒看錯吧!”
  “好像不錯,要不要給你一個愛的抱抱?”童悅撇了撇嘴,自顧自走進吧台,給自己倒了杯蘇打水,捏了顆橄欖放進嘴裡。橄欖剛醃製不久,果肉特別脆。
  桑晨像是回不過神來:“你現在不是做牧羊女嗎,怎麽有時間出來,不怕羊被狼惦記上?”
  “時間像海綿,擠擠就有了。”她是人,也需要適度地喘口氣。
  有個客人點了一瓶黑啤,桑晨邊應聲邊打量童悅。童悅今晚穿了條裙子,裙子是綠底白花,像三月的草坪上落下的一片片花瓣。童悅是個懶人,一條破牛仔褲能穿一季,她總嫌穿裙子麻煩,除非是為了給對方留下好的印象,她迫不得已才會穿一次。
  “你去相親了?”
  童悅把橄欖嚼得“嘎嘣嘎嘣”響:“年級組長介紹的,不好意思不去。”
  “對方怎樣?”
  “紀委的,談話像訓話,我差點把你小時候偷砸人家的頭給坦白了。”
  桑晨白了她一眼,看來是沒下文。她真不懂,童悅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怎麽到現在都沒個主收呢?也許那個主是個近視,走著走著,就迷路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別太挑。”
  聽染了一頭紅發的桑晨說出這樣老氣橫秋的話,童悅忍俊不禁:“知道啦,二娘,別總說我,你家張青最近有音信沒?”
  桑晨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他這次像是長情了,上次看他朋友圈,人在青海湖,黑得像個難民。我準備明天去街上買棒球棍和藥了。”
  “乾嗎?”
  “只要他回來,要麽藥暈他,要麽打斷他的腿。只要他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怎麽折騰都可以,想再一走就是幾年,下輩子吧!”
  童悅默默同情了張青三秒,繼續吃橄欖。桑晨遞過來一個果盤,啐道:“難得來一趟,別盡顧著吃喝,也幫我乾一會兒活,我累得兩條腿都站不住了。樓上888房。”
  吃人家的嘴短,童悅無奈地接過。上去時,桑晨把她推進更衣室,逼她換上一套女仆裝,更特地把她背後的蝴蝶結扎得又大又緊,顯得童悅的腰纖細得不盈一握。
  “不就送個果盤嘛,有必要這樣?”童悅看著鏡中的人,啼笑皆非。
  桑晨凶悍地手一叉腰:“這叫職業道德。”
  童悅萌萌噠地上了樓,微暈的燈光照在暗花地毯上,每個房間都十分隱秘,而且隔音。裡面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外面走廊上的人,外面卻看不到裡面發生的事。
  好不容易才找到888的房間。敲了敲門,沒人應聲。又等了一會兒,慢慢把門推開,震耳的音樂瞬間襲來,童悅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下。房間裡,一群男男女女坐著,分配很均勻,一男搭一女。有一個挺著大肚的男人在唱歌,搭檔的女人就在旁邊搖鈴。那哪是唱啊,把韓紅的《天路》吼得有如狼嚎。童悅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忙垂下眼簾,把果盤擱下就準備撤離,身後的蝴蝶結卻被人給拽住。
  她回過頭,一眼就看到坐在沙發角落的男人,一手支著沙發座,一手拿著玻璃杯不急不慢地晃著。燈光暗得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俊秀的輪廓,偏那樣的輪廓童悅一眼就認出來了。不到一月,遇見三次,青台的版圖似乎需要向外擴展一下了。
  這種場合,好像做出故人相見的樣子是不合適的。童悅收回目光,投向拽著蝴蝶結的男人:“您還要點什麽?”
  那男人就是剛才唱歌的,號出興致了,眯起一雙金魚眼:“你應該說,主人,你還要來點啥?哈哈,這位小妹妹長得挺不錯的。來,坐下,陪主人喝一杯,一會兒主人給你小費。”
  童悅差點把晚上的飯給噴出來,在座的人也都笑了。
  “就喝這個?”童悅不能拆桑晨的台,沉住氣。
  “妹妹想喝啥?”男人做出一副憐香惜玉的樣子來。
  “先白後紅再混著來。”
  “行,行,都聽妹妹的。”
  “那主人您等著,我下去拿酒。”
  “別讓主人久等啊。”男人又把玩了一會兒蝴蝶結,這才松開。
  童悅轉身,眼角的余波瞥到見過三次的故人似乎正專注著手裡的酒杯,並沒有認出她來。
  桑晨在江湖混久了,什麽人沒見過,提了一瓶香檳上去,陪喝了一圈,就把妹妹的事給解決了。
  “沒事。賺得回來,那些人都是搞地產的,有錢,想什麽時候宰都可以。”桑晨說完便不敢再使喚童悅了。素面的童悅在哪兒都是讓人不能忽視的美人,只是童悅對於自己的容貌毫不在意,除了和“大寶”天天見,連口紅都難得買一支。
  童悅點點頭,專注地聽音樂。音響裡放的是一首經典的狐步舞曲,旋律搖曳虛渺,讓人想到狡猾的舞步你退我進我進你退煞是湍急。
  十一點,童悅向桑晨告辭。桑晨在吧台裡把杯子一個一個洗好,再用乾布細細地擦乾,額頭上生出細密的汗。
  童悅不知道桑晨的債還了多少,看這樣的忙碌程度,應該很快就能脫貧致富。然後等張青回來,她把他藥暈或是打斷腿,不管是傻了還是癱了,總有個人陪著,也算是個喜劇結尾。衝著這個結尾,即使再忙再累,也是值得的。
  自己呢?童悅總覺得自己以後會像太空裡被丟棄的垃圾,永遠靜立,沒有一個歸宿之地。
  她有一點不甘心,凡高在《星空》裡寫: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看到煙,但總有一個人,總有那麽一個人能看到這團火,然後走過來。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火,然後快步走過去,生怕慢一點他就會被淹沒在歲月的塵埃裡。我帶著我的熱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溫和,以及對愛情毫無理由的相信,走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結結巴巴對他說:你叫什麽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這樣的幸運看到這團火。
  九月的青台,夜裡是涼爽的,風帶著大海的鹹澀,吹在身上有點黏。回租處要到對面去坐車,她看看車流,正打算穿過去。
  一輛黑色奧迪A8從夜色裡駛過來,經過她身邊時,車緩緩停下,車窗半降:“嗨,女士,要搭個便車嗎?”
  她怔怔地看著那張溫和的笑臉,很禮貌,卻不模糊。她記得他姓葉,名字叫什麽呢?
  童悅搖搖頭,這只是作為一個女子的自律,並不代表出自內心的誠意。
  “其實這只是我的一個借口,我好像喝多了,需要一個代駕。我住荷塘月色小區,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街道的黑暗並不是純黑,而是淡淡的墨色。墨色裡,她看到他的眼睛像河底的石子一樣安靜清涼。童悅的心驀地一緊,然後悄悄加了速,呼吸同時變得緩慢而凝重。
  他推開車門下來,把車鑰匙塞到她的手裡:“會開車吧?”
  “嗯!”她不僅會開車,換燈泡、修門鎖、馬桶這樣的活,她也做得來,“但我開得……不太好。”
  “沒事,街上現在車很少。”
  童悅仰起頭看他,在這樣的距離下,他眼裡的亮光被放大,變得沉甸甸的。她慢慢垂下眼睫毛。
  他很放心地坐到副駕駛座上,連安全帶都沒系。他們沒有攀談,她開車,他閉著眼睛假寐。車窗開著,夜風吹進來。青台的路坡多,上上下下縱情馳騁,像蕩秋千似的,非常舒服。
  荷塘月色距離中山路不過一刻鍾的路程。這是個新小區,開發商不知打哪兒弄來幾十株百年古木,一棵棵侍候得茂密茁壯,其中最老的是一棵桂花樹。小區正中央真的有一個大池塘,裡面種滿了睡蓮。此時又是桂花的香氣,又是荷葉的清香,交雜在一起。童悅不禁脫口歎了一句:“真美!”
  他睜開眼睛,仰臉望著天上:“月亮這麽圓,海面上的月光一定也很美,一起去看看?”
  童悅默不作聲,手指一點一點曲成了拳。
  她以為他會帶她去海邊,沒想到他直接帶她進了電梯。電梯直達頂層,門一開,她便看到了月光鋪滿了海面,仿佛銀色的霧氣氤氳著。她沒有看過這樣的海,不禁癡了。
  誰也沒有提開燈,開了燈,就看不到月光了。
  “家裡只有礦泉水。”他在她後面抱歉地說道。
  童悅低著頭回過身,沒想到他離自己很近,她就像是撲到了他的懷裡。他胸前的鈕扣抵住了她的額頭,有一點涼。她聽到了他強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肌膚的滾燙,嗅到了他身上淺淺的酒香。
  心中一根繃得很久很久的弦突然就斷了,她感到澎湃的海浪席卷而來。她在浪裡掙扎,快要窒息。
  他沒動,就那麽近距離地看著她。她慢慢抬起頭,下一刻,他的雙手按著她的肩膀,讓她貼在了木質的拉門上,欺身過去壓住她,吻住她。
  童悅的身體一下子僵硬了,她遲疑了一下,就是一下,下一刻,戰栗的長睫緩緩合上。他的手裡並沒有水,仿佛就等著這一刻。當他的舌尖輕輕動起來,她隨著他的動作,一點一點融化,變得柔軟起來。她的身上漸漸也染上一層酒的甜香。她伸手抱緊他,帶著不聞不問、不顧一切的意味,仿佛將手中緊緊抱著的陶罐“哐當”一聲摔到地上,任由瓷片碎了一地。
  在童悅二十七年的人生裡,與“瘋狂”這個詞是不沾邊的。唯一一次出格行為,是初二的下學期逃學和桑晨去看×歌星的演唱會。童悅並不喜歡×歌星,覺得他講話有點娘,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都迷戀他,一上台就大拋媚眼。
  逃學是一件刺激的事,桑晨一說,童悅就答應了。她們如同示威似的,在×歌星下榻的飯店前靜坐了一下午,然後再去了奧體中心。粉絲們的尖叫聲差點把奧體中心的屋頂都給掀翻了,熒光棒舞得像火海,童悅就在那片火海裡睡著了。演唱會結束,桑晨亢奮得不能自已,拖了童悅去遊戲室打怪獸。裡面有幾個男生和桑晨很熟,扔給桑晨一包煙。桑晨熟稔地點上,瀟灑地吐出一串煙圈。
  童悅看得直愣。
  “想不想學?”桑晨問道。
  她把煙含到嘴邊,點燃,剛吸了一口,滿頭大汗的彥傑就從外面進來了。
  那時是三月,倒春寒呢,他哪來的汗?
  她的眼睛緩慢地眨了一下,彥傑的手掌就摑上了她的臉。
  她很平靜,其實是她驚得忘了反應。等她反應過來,正好把那口煙咽了下去,一時間嗆咳得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的。
  沒有人上前幫一下她。
  男人一旦長相好,就容易冷漠,或者輕佻。上高三的彥傑是個英俊的男生,他屬於前者。俊容再籠上一層寒霜,那股肅殺之氣令人不寒而栗,就連天不怕地不怕的桑晨也大氣都不敢喘。
  她是和彥傑一路走回家的。從遊戲室到家,坐公交車有六站。兩條腿都麻木了,臉頰也火辣辣的疼,她卻不敢伸手去摸。
  到了家門口,彥傑驀地轉過頭,問道:“下次還敢逃學嗎?”這是今晚他和她說的第一句話。
  “不敢了,哥!”她的聲音小如蚊蚋。
  後來,她真的再沒讓彥傑操過心。現在,彥傑在上海,離她已很遠……童悅眨去眼角不小心滑落的一滴淚,她感覺身體裡像著了火一樣,火像快速倒進杯裡的碳酸飲料,泡沫噴薄而出。她已經無法控制這火勢,只能看著它蔓延。
  自從擔任高三強化班的班主任後,不需要鬧鍾,童悅總能在五點半準時醒來,節假日也不例外。
  四周沒有聲音,寂靜得讓人緊張。
  晨曦染白了窗簾,借著晨光,她看到房間並不大,應該是屬於那種精致緊湊型的單身公寓,收拾得很是乾淨。她睡的是一張榻榻米,一條修長的手臂搭在她的腰間,不像是摟抱,而像是一種保護。熟睡中的男人呼吸均勻,看著更覺得親和,像是已認識了很久很久。
  她輕輕移開他的手臂,小心地坐起,不放心地朝他看了看,抓起疊在沙發椅上的衣服躡手躡腳地出了臥室。穿好衣服,她又在廚房的水池旁草草用涼水抹了把臉、漱了下口,以手指為梳,理了理頭髮,然後拎起包包打開門。
  漫天的大霧,能見度不足五十米。童悅很慶幸,這樣正好可以掩飾她此時的難堪與羞窘。昨夜的一切,沒有一顆強壯的心臟是負荷不了的。
  她不是很熟悉這個路段,走了一會兒才看到站台。待查清了車次,再看看時間,心裡有點著急。她要趕回租處換身衣服再去學校,還要查看早自習與學生宿舍的衛生情況。今天是周一,學校在晨跑後還會有個升旗儀式,她得到場。
  她有點累,想找個地方坐坐,長椅上有露水,還濕漉漉的,童悅放棄地歎了口氣。
  “童老師!”他還是被她吵醒了,匆匆開車追了過來。
  她的臉微微一紅,這種情況下被人叫“老師”,任誰都會覺得無地自容。
  “我……要趕去學校,時間太早,就沒、沒和你打招呼。”她躲閃著他的目光,說話結結巴巴。
  “我送你去學校。”他沒有下車,只是探身把另一側的車門打開。
  “不,我要先回家一趟。”
  “那我送你回家,這種天氣,公交車都會晚點的。”
  她猶豫了一會兒,抿緊唇繞過車頭上了車,輕聲說了個地址。
  他專注地看著前方,她目不轉睛地觀賞霧景。車如蝸牛在爬,車內的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
  “我叫葉少寧。”在一個大拐彎時,他說了一句。
  她用眼角的余光斜睨了他一眼,又極快地收回視線,沒有應聲。
  前面是條巷子,車不好進,她在巷子口下了車:“這……其實不是我家,是我和同事合租的公寓。”
  她租住的公寓離實中很近,算是學區房。住在學區房的好處就是上下班方便,沒幾步路,而且也節約了她們輔導幾個學生在路上的時間。
  高三的課程本來就緊,班主任事又多,她本來不想收輔導生的。但找過來的都是熟人推薦的,甚至還有鄭治悄悄拜托的,家長給的輔導費比工資還高,她想想就應了下來。凌玲比她能吃苦,收的學生比她多。
  “咱們呀,是操著賣白粉的心,拿的是賣白菜的錢,這能活嗎?所以逼得咱們另辟捷徑。”校長在教師大會上三令五申不允許老師在外面開小班,凌玲在下面擠眉弄眼對她說。
  她推開車門,手臂被葉少寧從後面拽住:“我……”
  “我知道。”她搶先截了他的話。
  他皺起眉頭。
  她閉了閉眼,突然折身又坐回車內。他出來得太匆忙了,頭髮沒理,襯衫的鈕扣都扣錯了位。
  “我走了。”她替他理順了鈕扣,點了點頭。她知道,是遊戲就有規則,只要你參與,就必須遵守。她知道,昨晚的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他沒有做措施,回到租處要從凌玲那兒偷顆避孕藥吃了。前兩天,她看到凌玲一口氣買了兩盒。
  公寓在二樓,要拐兩個彎。走廊上靜悄悄的,她低頭數著自己的步子。在第十四步時,她從包包裡掏出鑰匙。
  門口擺放著一盆仙人掌,她傻眼了。
  這是她和凌玲的暗號,靈感來自《這個殺手不太冷》裡讓·雷諾演的那個殺手,每次在出任務時,都會在窗台上擺一盆綠色植物提醒接頭的人。她回租處通常比凌玲晚,如果孟愚突然來過夜,凌玲就會在門口放一盆仙人掌。她如果看見了,這晚就會回家睡。
  但今天不行了,她沒有那個時間再坐車回家換身衣服。不過這個時間了,屋裡的鴛鴦也該起床了吧!有一點小難堪忍忍好了,反正彼此心照不宣。孟愚有點迂,面皮薄,不管凌玲怎麽誘惑,堅持不肯婚前同居,可偶爾又情難自禁。
  她硬著頭皮開了門,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自己的房間。門有些舊了,推開的時候“嘎吱嘎吱”響。她咧咧嘴,沒敢全打開,夠擠一個身子進去就好。
  剛擠進來,門還沒掩上,一個圍著浴巾的男子就從衛生間走了出來,極度膨脹的面孔上,一雙小眼睛費力地睜大,訝然地瞪著她。
  她一時間呆在那裡。那個身子的表面積太大了,她可以圍兩圈的浴巾只夠勉強圍住他的某個重要部位。這個男人目測應有一百公斤,年齡應在四十左右。一夜之間,清瘦的孟愚被發酵了?催熟了?
  “周總,你怎麽洗那麽久啊?”這時,凌玲甜得發膩的聲音從房內飄了出來。
  男人首先鎮定下來,他瞧見了童悅手中拿著的鑰匙,挑了挑眉,裹著一塊遮羞布,難得還擺出一副翩翩有禮的樣子,衝童悅點點頭,口中應道:“就來,阿玲!”
  那寵溺的口吻讓童悅倏地一下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飛快地收回視線,飛快地衝進自己的房間,然後“砰”地關上門。她的心緊張得跳到了嗓子眼,仿佛剛剛被撞見的那人是自己一般,又羞又臊,恨不得找條地縫鑽下去。腦子裡什麽也想不了,隻機械地從衣櫃裡拿出襯衣和牛仔褲。才穿了一半,外面就有人敲門。隻一下,隨即門就開了。
  凌玲臉白得像僵屍一般立在門口,身上是一件薄如蟬翼的黑綢睡衣,山山水水若隱若現。
  童悅搶先道:“你就當我沒有回來過。”
  凌玲一言不發,但緊繃的臉色稍微有所好轉,她摸了摸脖子,然後指了指童悅。
  童悅訝然地看著凌玲脖子掛著的一根鑲鑽的珀金項鏈,也抬手摸了摸脖子。天哪,她從來不離身的玉佛呢?
  凌玲張了張嘴,努力扯了個笑容,掉頭走了。
  童悅怔了怔,把另一半衣服穿好,拎著包以百米賽跑的速度離開了公寓。
  從公寓到學校,步行一般是十二分鍾,童悅今天節約了五分鍾,和最後一批學生一同跨進校門時,早自習的鈴聲剛好響起。霧仍很濃,樹枝間有蒙蒙的水汽飄蕩,不時滴下一兩顆水珠。
  童悅偶爾也會懷念一下老校區,雖然她只在那兒待了一年。那裡有古樹、紅色的磚樓,夏天的時候,圖書館外面的牆壁上纏滿了藤蔓,非常陰涼。那塊地皮現在被泰華集團買去了,正在建一幢六十六層的綜合性的商業大廈。
  童悅不像別的班主任,對每天的早自習會明細到哪門學科,她任由學生選擇,背書、做作業、討論習題,或者打個小瞌睡、聊個小天,只要不影響到別人都可以。一天之計是在於晨,但早晨在一天裡隻佔了多少?關鍵還是課上的時光。
  從宿舍檢查一圈回來,一向都在早自習補眠的謝語突然捧著一本《古文今譯》看得頭也不抬,連她在桌邊站了三分鍾都沒發覺。她驚悚了,這是哪位大師寫的文章會如此吸引人?童悅真的很好奇,俯身看過去。
  書上罩下一個身影,謝語愕然地抬起頭,隨即“啪”地合上書,再緊緊按住,一臉防備地瞪著童悅。
  老把戲了,童悅小時候也玩過,給喜歡的小說加層封皮,看在別人眼裡自己是在認真學習,而自己呢,也像有個心理安慰。
  “很好看?”童悅沒有聲張,只是讓謝語拿著書隨著自己去了外面的走廊。
  謝語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嗯,很多同學推薦呢,豆瓣上的評分也很高。這個作者三觀非常正,她的書一向勵志。我昨晚本來隻想看一點的,誰知一看就停不下來了。”
  “是愛情小說?”童悅畢業之後,好像就沒看過小說,電視劇也很少追。
  謝語的眼睛亮得驚人:“是,看她的書可以學到很多東西。我還沒有遇到愛情,我想先從書本裡積攢一些經驗,免得以後錯過良人。”
  童悅嘴角抽搐,不知該接什麽話好。她拿過書翻了翻,挺厚的,字還不太大。
  “既然這本書如此精彩,我想不適合囫圇吞棗,這樣好嗎,書先放我這兒,在你完成每天的學習任務後,你可以讀一章,然後寫一篇感想給孟老師,字數不限,可以嗎?”她用商量的語氣問道。
  謝語早就猜想過沒收書或是喊家長這樣的結局,卻沒想到會峰回路轉,忙喜出望外道:“我同意,但童老師一定要說話算話。”
  “要拉個勾嗎?”
  謝語呵呵笑著搖了搖頭,進教室前又回了一下頭:“女神,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很愛你?”
  童悅啞然失笑,倚著門拆開書的封皮,想看看作者叫啥。一道修長的身影從樓梯口走了過來,她下意識地看過去。任性的李大才子終於來上學了。
  “這麽大的霧,輪渡沒取消?”童悅吃驚地站直了身。
  李想冷著臉,兩道濃眉打成了結,一雙怒目,寒氣逼人:“那天乾嗎說那麽多廢話,直接講你已經找到長期飯票不就好了。”
  “呃?”童悅聽得一頭霧水。
  李想冷冷地從她身邊越過,用極低的音量丟下一句話:“找塊布遮遮你的脖子。”
  童悅突然明白凌玲指著她的脖子,並不是提醒她丟了玉佛,而是告訴她,上面有昨夜留下的吻痕。好奇怪,只是隔了幾個小時,一切悠悠蕩蕩,如撒在水面的星光,想著想著,像做了場夢一樣。
  周日的下午,學校給高三學生放了半天假,學生稱之為放風,疲累一周的童悅也松了口氣。
  凌玲不知是心虛還是愧疚,親親熱熱地把孟愚叫來公寓,說是晚上包餃子吃。童悅看著這兩人,心裡堵得跟什麽似的,索性眼不見心不煩,包一背,回家去了。她沒有什麽立場對凌玲評頭論足,她對孟愚沉默,也並不代表她就成了凌玲的同盟軍。也許自己是該換個租處了。
  錢燕正在陽台上給花澆水,幾盆草花被她侍弄得很有生氣。特別是那盆太陽花,五顏六色開得燦爛無比。聽到開門聲,她回了一下頭,扔下水壺大呼小叫地迎上來:“悅悅你怎不打個電話回來呢,我今天隻煮了粥,都沒買菜,這可怎麽好?”她一臉情急的樣子簡直比親媽還親媽。
  “沒關系的,阿姨,我就回家拿幾件衣服。爸爸呢?”童悅四下望了望。
  “還能去哪兒,找那幾個鼻棋簍子下棋去了。”錢燕拿毛巾拭了一下手,從臥室裡拿出錢包,“不行,你難得回來一趟,我還是去買幾個熟食回來。你先坐一會兒,冰箱裡有我做的酒釀,你拿出來吃。”沒等童悅說話,她風風火火就下樓去了。
  童悅無力地聳聳肩,站在屋子中央,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愣了一會兒,她走進自己的房間。她的房間非常小,隻放得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小衣櫃。她隔壁是彥傑的房間,和她的房間一般大。原先兩人的房間是相通的,是在她十四歲那年才用木板隔開的。
  彥傑房間的門也開著,她朝裡看了看,床單和枕頭像是新鋪的,薄被散發出陽光的味道。
  “悅悅回來啦!”童大兵開門進來,衝她呵呵地笑。
  “爸怎麽不下棋了?”童大兵沒什麽其他嗜好,就愛下個棋。
  “你阿姨讓我回來陪你說說話。”
  “乾嗎這樣隆重,我又不是什麽貴賓。”童悅嘀咕道。
  “你阿姨很疼你的。”童大兵搓搓手,有些懇求地看著女兒。
  “我知道。”童悅垂下眼簾,拉著爸爸坐到沙發上。童大兵不善言辭,倒是童悅一直在說話,他負責點頭,嗯嗯哈哈的。
  “對了,悅悅,彥傑今天也會回來。”童大兵突然冒了一句。
  “哦!”
  “送他女朋友回來,順便找朋友打聽房屋貸款的事。他們好像相中了一套房,不過不便宜,上海的房價可嚇人呢!”
  “青台的也可怕。”童悅掉頭看著窗外。窗戶開著,聲音一下子散在風裡。
  錢燕跑了一頭汗,買了一碟花生米,還有一碟涼拌海帶。
  “這家鹵店的生意真好,我厚著臉皮插隊才買到的,悅悅你可要多吃點。”
  “好!”童悅咬著筷子,專注地看著碗中的玉米粥。
  “晚上要回學校嗎?”童大兵問。
  “當然要回了,高三可不比其他年級,現在哪家都是獨苗苗,悅悅肩上的擔子重著呢,你可別拖悅悅的後腿。”錢燕夾了一大筷海帶放進童悅的碗裡。
  童悅乖乖地把海帶咽下。其實她並不喜歡海帶那股青澀中帶有滑膩的味,涼拌的又加了蒜泥,她更是難以下咽。
  錢燕不讓她幫著自己收拾碗筷:“我來,我來,你收拾收拾早點回學校。下次回來前打個電話,我給你做好吃的。”
  童大兵急不迭地又下樓找人下棋去了。
  童悅朝彥傑的房間看了看:“阿姨,那我先走了。”錢燕一晚上都沒提彥傑,她是應該早點走。
  公交車上空蕩蕩的,她倚著窗坐再,看著熟悉的街景,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下車的時候,她摸了下臉,一手潮濕。
  學校大門口聚了一群人,有號哭聲,有責罵聲。童悅發現圍觀的學生中強化班的居多,臉頓時就繃了起來。看到她過來,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
  人群中央,謝語的媽媽揪著謝語的一把頭髮,乾巴巴的臉,目光卻如鉤如炬,表情因而顯出一股猙獰來:“我就要去問問你們老師,看看她到底是怎麽教你的?我花了大錢把你送到這裡,三年沒到,你沒成才反倒成妖了。”
  謝語死命地把身子往底下埋,哭得嗓子都啞了。
  “謝語媽媽,你快松手。”童悅一蹙眉,衝上前去抓住謝語媽媽的手。
  “關你屁事!”謝語媽媽一揮手,童悅沒提防,鋒利的指甲在她的臉頰自上而下劃了一道,她白皙的面容忽地就紅了,某一處還滲出了血珠。
  謝語媽媽這才發現是童悅,一時間有點窘,丟下了謝語:“童老師,正好我要找你。”
  “我們去辦公室說話。”童悅蹲下扶起謝語。
  “不要,就在這裡。謝語今天和一幫男生在網吧泡了半天,抽煙喝酒,你瞧瞧她這張臉,描眉畫紅的,還像個學生嗎?”謝語的媽媽雙手叉腰。
  童悅替謝語理了理頭髮,冷靜地問道:“謝語媽媽,你平時會和朋友一起打打麻將、玩玩紙牌嗎?”
  “會啊。”謝語媽媽眨巴眨巴眼睛。
  “來錢嗎?”
  “我們來得小。”
  “即使來得小,也是賭。說起來賭博都是犯法的,謝語媽媽肯定知道,為什麽還要知法犯法呢?”
  “小賭怡情。工作那麽累,隨便玩玩給自己放松放松,扯不上法不法的。”
  “你是成年人,也知道要放松放松。謝語只有十七歲,高三的學習壓力那麽大,上周剛剛月考過,她和朋友去網吧放松一下,難道不可以嗎?謝語媽媽,你也是從十六七歲過來的,那時候你就沒偷穿過你媽媽的高跟鞋嗎?”
  謝語媽媽瞠目結舌。
  “小姑娘家最要面子了,你讓她在同學面前這樣丟臉,她心裡會怎樣想?”
  謝語媽媽漲紅著臉,愣在原地。
  “如果你還想成為讓謝語信任、依賴的媽媽,我覺得今天你該向謝語道個歉。”
  “讓我道歉?”謝語媽媽震住了,伏在童悅懷裡的謝語也愣住了。在童悅不可違背的視線中,謝語媽媽看看謝語,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句話:“謝語,今天是媽媽錯了,對不起!”
  謝語哭得豪邁萬分,差點斷了氣。
  “大家都回教室上晚自習去吧!”童悅讓一個女生把謝語扶去宿舍洗臉換衣服,等眾人都散了,才對沮喪的謝語媽媽說:“謝語現在正是叛逆期,你是為了她好,但要注意方式,不然會適得其反。”
  謝語媽媽唯唯諾諾:“我是個粗人,心裡急,怕她學壞。童老師,你的臉?”
  童悅這才感覺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疼:“不會破相的。”
  謝語媽媽愧疚地走了。童悅捂著臉,疼得直抽冷氣。她抬起眼,看著淺淺的暮色中朝著自己走過來的那個人,立馬成了一個熟透的番茄。
  剛剛人那麽多,她沒注意別的,看他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應該看了有一會兒了。
  他不說“你好”,也沒說“我們又見面了”,只是輕輕喚了聲:“童老師!”
  “你好,葉總!”她的指尖掐著掌心,命令自己鎮定。目光慌亂地避開他的臉,把眼中的羞澀給藏了起來。
  葉少寧沒有像往常那樣溫和地微笑,態度甚至有一點刻意的疏離:“手上有細菌,用這個擦。”他骨節分明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花白格子的,疊得方方正正。
  “謝謝!”童悅僵硬地接過,眼角瞟到他的奧迪車停在馬路對面。
  “這兩天吃點清淡的東西,不然會留下疤痕的。”
  她像是失去了語言功能,只會點頭。
  “去醫務室塗點藥吧,我走了。”他走了幾步,又回了一下頭,“童老師,做你的學生非常幸福。”
  “葉……”憋了一大口氣,她成功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什麽?”他停下腳步,鼓勵地看著她。
  她鼓起勇氣,定定地盯著他骨節修長的手指:“那個……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玉佛?玉質並不太好,有點發白了,掛繩是墨綠色的。”
  葉少寧擰起眉,狀似思索,好一會兒後才幽幽地問:“是那天晚上丟的?”
  童悅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硬著頭皮點點頭。
  “對你很重要?”
  她沉痛地默哀。
  “那我回去找找。”那天夜裡,她的嘴唇在自己的嘴唇下綻放時,他的心激動不已。沒想到性格這麽理智、冷靜的女子,嘴唇柔軟得像花瓣一樣,令人沉醉……這麽一想,他的心跳快起來,然後咳了一聲。
  “也有可能落在車裡了。”童悅看了他一眼。
  “車裡有個客戶,現在不方便找。如果找到了,我怎麽還給你?丟在校保安室?”
  “不,不,你給我打電話,我去取。”校保安室的那幾個人,閑來無事就愛八卦學校裡的老師,她可不能給他們發揮的機會。
  “童老師的手機號是多少?”
  她報出十一位數字,他拿出手機撥了一下,聽到鈴聲,嘴角勾起:“行,找到了我給你電話。我真的要走了,晚上還有應酬。”
  “謝謝葉總。”他再不走,她就會不爭氣地因窒息而暈倒了。
  “不過找到了,我可是要索取報酬的。”
  “我……請你吃飯。”
  “就這麽說定了。童悅,再見!”
  “再見!”
  他看著她飛一般地轉身而去,回到車旁打開車門,坐下,拿過一旁的手包,打開,裡面靜靜地躺著一枚玉佛。他看了又看,確實,玉質很一般。
  第一次月考結束,強化班終於正常化了,童悅一目十行地看著排名前一百的名單,真正松了口氣。
  孟愚蹙眉看著謝語送來的第三篇讀後感,誠實地對童悅說讀後感寫得不錯。童悅笑了,說近幾年的高考作文選題越來越接地氣,咱們是不是也要改變思路,一味地追求高大上,不是誰都能消受的。不如因材施教,不同的人選擇不同的路線,或許就成了一片風景呢!孟愚沉思了一會兒,問誰來幫他們選擇書。童悅很不厚道地回他自己是個物理老師,不懂這個。
  孟愚笑笑,他是個老實人,今天的晚自習恰好是他坐班,他要好好琢磨琢磨。通常孟愚坐班,會替童悅把班主任的事也給代勞了。童悅想著一會兒吃完飯早點回公寓看鈴蘭,不知怎麽的,李想送的那盆鈴蘭有枯萎的趨勢。
  從辦公樓下來,就看到樓梯口站著一個清瘦的背影,刀削般的輪廓,有種銳利的俊美。她朝後面的樓梯看了看,沒有人。遲疑了一下,她還是走上前,“哥!”
  彥傑回過身,清冷的眸子裡稍微多了些神采:“下班啦!”
  “喬可欣在和學生會的文藝乾事說話,好像是國慶晚會的事,要不你上去坐坐?”
  “你一直都沒回家?”
  童悅把飄到前額的發絲別到耳後:“我沒法回,整天弦都繃得緊緊的,生怕傷了這一根根棟梁。”
  彥傑輕輕歎了口氣:“蘇教授說你很優秀,是今年的十佳教師之一。”
  彥傑口中的“蘇教授”就是蘇陌,是他的大學老師,他一直沒改稱呼。
  “那是同事們讓給我的,不代表我的實力。你什麽時候回上海?”
  “再過兩天。”
  “貸款的事怎樣了?”
  彥傑冷眸的漆黑如子夜,又如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晚上我們去吃炒海瓜子,辣辣的,燙燙的,好嗎?”
  三人行嗎?她最討厭當電燈泡了,於是鼓起十二分的力氣說道:“不了,我晚上和人約了吃飯。”
  彥傑苦澀地笑笑:“那好吧!”
  仿佛為了證實她的話一般,手機恰到好處地響了。
  “我接個電話。”她都沒來得及看來電號碼,就慌忙轉身按下接聽鍵:“你好,我是童悅。”
  “猜猜,玉佛你落在哪兒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十分喧鬧,像是重型機械運作的聲音,但那暖暖的溫和的嗓音一揚起,童悅的臉就紅了。
  “我猜不出來。”為了聽清他的話,她往幽靜的樹蔭間走去。
  身後的彥傑深深地凝視她,咬了咬唇,轉身融入漸濃的暮色中。
  “是在陽台上。”
  童悅腦中本能地就閃出月光下綺麗的一幕,這下,連腳趾也紅了。
  她聽到雜亂的聲音隱去,接著傳來汽車的引擎聲。
  “那……你想吃什麽?”說好了要感謝人家的。
  “沒有玉佛,也可以提要求嗎?”
  “呃?”
  “我今天在工地,怕弄丟了玉佛,就放家裡了。怕你著急,先告訴你一聲。”
  話都說出口了,又怎好收回?昂貴的餐廳她請不起,這個時間也訂不到位,他們現在也不可能去情調曖昧的情侶餐廳,免得更難堪。她想了想,決定請他去吃麻辣燙。一大群人擠在一個大廳裡,熱氣騰騰的,沒有話說還可以打量四周的人,也可以專注地盯著涮鍋,氣氛至少不會太尷尬。
  收了線,她抬起頭,視線內已沒有彥傑的身影,她又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羊肉串、魷魚串、大紅蝦、紫茄子、金針菇、蓮藕片,滿滿地擺了一桌。葉少寧不像前幾次穿得那麽正經八百,墨綠色的襯衫、灰色長褲,褲管和鞋上沾了一層泥土,手中拎了個安全帽,髮型也有些凌亂,真的是直接從工地趕過來的。
  “應該回去梳洗一下的,但時間不允許。”他微笑的樣子並沒有多少抱歉。
  童悅覺得這樣很好,穿得太正式,她會有窒息感。隨意了,就是一次普通的聚會。
  “開車了嗎?”
  “嗯!”
  “那就不點酒了,喝酸奶還是果汁?”
  葉少寧眼底明亮:“果汁吧!”她特地跑到後面的廚房看水果是否新鮮,盯著人家榨了兩杯橙汁。
  隔著一張桌子,眼前的童悅秀雅的清眸像兩隻黑色的蜻蜓,在桌子的兩邊滑來滑去,就是不與他對視。裝果汁的杯子很大,有藤蔓狀的把手,中間是一圈花瓣,很漂亮。她用手指一片片地劃過去,一副入迷的樣子。葉少寧揚起眉梢,笑了。
  “你怎麽不吃呀?”童悅見他隻夾了兩筷蓮藕,其他的都沒什麽動。
  “平時應酬太多,對外面的食物沒什麽胃口,一會兒我吃些點心就可以了。”他微側著頭,端詳著她,“告訴我,那個玉佛有什麽特別的意義?”
  童悅飛快地抬了一下眼,又趕緊垂下眼簾:“我研究生畢業那年,和同學去峨眉山玩,在山下的玉器店裡聽導遊說,把玉器帶到金頂上,在日出時請老和尚開光,會帶來好運氣。”
  “你信這個?”葉少寧忍俊不禁。
  “我同學也講這個很唯心,不過都已經來了,而且那麽一大早上去的,就買吧!”
  “一般女孩都挑玉佩或玉錢,你怎麽挑了個玉佛?”葉少寧覺得奇怪。
  “男戴觀音女戴佛。”她立刻說。
  葉少寧細長的俊眸眯了眯:“另一塊玉觀音給了誰?”
  她略感一絲訝然,隨即還是老實地回答:“在我哥哥那裡。”
  “你還有哥哥?”印象中,像他們這種年紀,應該是獨生子女居多。
  “嗯,比我大四歲,在上海工作。”
  “什麽工作?”
  濃厚的火鍋水汽後面,是他安靜地看過來的俊容。她有些恍惚,抬頭看了一會兒系著藍圍裙舉著托盤在桌間穿行的女服務生。那個女孩的嘴角一直撒嬌地抿著,腮邊有一顆褐色的小痣,俏麗得很。
  “他是學哲學的,這個專業不太好找工作,他做過文秘,也推銷過保險,現在是一家法國紅酒品牌的上海代理商。”
  這份工作賺錢多,但彥傑為了推銷紅酒,經常陪客戶喝得酩酊大醉。紅酒度數不高,後勁卻很足,有時要睡一整天才能清醒。有一次她去上海看他,他應酬回來,硬撐著把門打開,然後倒在客廳的地上就睡沉了。她拉不動他,隻得找了條毯子,讓他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什麽牌子?”葉少寧聽出興趣了。
  她說了一個名字。
  “老牌子了,不錯呀!”
  “你知道喝紅酒的正確姿勢嗎?”
  他故作一本正經地搖頭。
  她示意俏麗的服務生送來一個高腳杯,高高舉起:“無論喝紅酒或白酒,酒杯都必須使用透明的高腳杯。由於酒的顏色和喝酒、聞酒一樣是品酒的一部分,一向作為評斷酒的品質的重要標準。使用高腳杯的目的則在於讓手有所把持,避免手直接接觸杯肚而影響酒的溫度,用拇指、食指和中指並持瓶頸,千萬不要手握杯身,這樣既可以充分欣賞酒的顏色,手掌散發的熱量又不會影響酒的最佳飲用溫度。”
  “啊,今天真是長見識了。你們兄妹倆感情真好。”
  “兄妹倆的感情怎麽會不好呢?”幽幽的語氣,聽著不像是滿滿的嬌嗔,而像是無奈的輕愁。“你有妹妹嗎?”
  他聳聳肩:“沒有,不過我有一個形似妹妹的朋友。但她現在已經嫁人了,重色輕友,幾乎不太理我。”
  “你喜歡她吧?”燈光下,一雙清眸滌蕩微轉,明媚動人。
  “可能……有那麽一點點。”他舉起杯子,喝下一大口果汁。
  後來他搶著埋了單:“又沒把玉佛帶給你,哪好意思要你破費!”
  錢不多,她不好意思再堅持。
  外面已是華燈閃耀,清涼的夜風習習。
  “這裡沒有車位,我把車停在對面了。”站在餐廳門口,他對她說道。
  “嗯!”她準備就在這兒跟他說再見。
  “是回公寓還是回學校?”街上行人簇擁,他站在她身邊,擋住推擠的人。
  “回公寓。”
  “我送你。”
  她急忙搖手:“不用,不用。”
  他莞爾一笑,低聲道:“我今天沒喝酒。”
  她的臉迅速緋紅,忙把頭轉向一邊:“我們不順路。”
  “你知道我準備去哪兒?”這下,她連心跳都失控了。
  陪著他穿過斑馬線去馬路對面取車,路上他接了兩個電話,談的都是工程方面的問題,倒也不用費心地製造話題。
  他的記性真好,不需要她提醒,黑色奧迪穩穩地停在巷子口。
  “再見!”她推開車門,深吸一口氣。
  “什麽時候?”他探出車窗,笑問。
  她回轉頭:“什麽?”
  “你說‘再見’,我問‘什麽時候再見’?”
  她愣在巷子口單薄的路燈下,簡直毫無招架之力。
  他很有誠意地凝視她,嘴角蕩漾著笑意:“周五下午有課嗎?沒有的話,我帶你去工地轉轉?”他熱情地建議。
  她瞪大眼,心狂跳,輕輕地點了點頭。其實周五下午她有一堂課,但可以和趙清對調一下。
  “進去吧,我周五飯後去找鄭校長有事,然後去辦公室接你?”
  “不!”她脫口而出。
  他擠擠眼,大笑道:“知道了,那你在校門外等我吧!”
  她轉身,也不知是怎麽回的公寓,隻覺著整個人像飄著似的。
  周四,凌玲把她堵在樓梯口:“明晚,我請你吃飯。”
  “什麽事?”她和凌玲太熟,吃個飯不需要這麽鄭重地告知。
  凌玲不太自然地道:“其實想請你吃飯的是周總,他說要給你壓壓驚,那天……把你嚇著了。”
  童悅的臉色立刻就不太好:“我說過你當我沒回來過,我自己也真當什麽都沒看到。如果我想說什麽,不是吃頓飯就能堵住嘴的。”
  凌玲慌忙捂住她的嘴:“我什麽時候說不相信你了。你真是個沒見識的,不就吃頓飯,認識個朋友嘛,扯那麽遠乾嗎?童悅,我跟你說,學校就是個象牙塔,我們都是井底之蛙。現在做什麽不靠朋友,多個朋友多條路,以後說不定就要麻煩周總呢,現在先認個臉不好嗎?”
  “不好。”童悅拿開凌玲的手,“你是我的同事,孟愚也是我的同事。”
  凌玲臉一黑,身子一扭,氣呼呼地走了。
  童悅歎了口氣,捧著課本拾級向上。孟愚去上課了,趙清邊改作業邊和喬可欣在聊天。這兩人在學校的人緣都不怎麽樣,卻是誰都不敢得罪的。
  趙清外形粗魯,講話猥瑣,但教學很不錯,特別能抓題。他和孟愚一樣,一直執教高三強化班數學。喬可欣到底是專業院校畢業的,有一副好嗓子,鋼琴彈得不錯,而且會編舞,實中在文藝方面全靠她掙面子。
  “人家說一周內就給你通知?”趙清有點不敢置信。
  “嗯!”喬可欣重重地點頭,眼睛盯著童悅。
  童悅在辦公桌後坐下,對兩人的話題不感興趣。
  “嘖,到底是大都市,機會就是多。不過可欣老師也是一顆明珠,在哪兒都會熠熠閃耀。那所學校是識到寶了。稱心了吧,以後就可以天天和男友耳鬢廝磨,不用跑來跑去了。我開始同情鄭校長了,實中沒有了你這道美麗的纖影,他會凋零的。”
  “他才不會呢,今年又多招了兩個班,他樂得嘴巴都沒合攏過。”
  “那你啥時候辦手續?”
  “和那邊協議一簽,我就過去。”
  “這麽急?”
  “怎麽,舍不得我?”喬可欣嘲諷地睨了他一眼。
  趙清“嘿嘿”地笑,倒也不生氣:“我是舍不得呀,童老師也會舍不得,你們倆可是高中同學。”
  “趙老師,明天咱們調個課,可以嗎?”童悅突然抬起頭來。
  “只要理由合理,我同意。”
  “相親。”
  “君子有成人之美,行,行!”趙清豪爽地道。
  年級組長過來找趙清有事,趙清便出去了,辦公室裡一時間隻留下喬可欣和童悅。
  童悅埋頭寫教案,喬可欣把椅子拉到她的桌邊,推推童悅:“對方是什麽樣的?”
  “等你真的成了我大嫂,我會向你匯報的。”童悅頭也沒抬。
  “童悅,”喬可欣長長的睫毛撲閃了兩下,“你是不是氣我和彥傑對你隱瞞戀愛的事?”
  “我為什麽要生氣?”童悅沒好氣地道。她是不懂他們有什麽必要向她隱瞞,戀愛不是一件神聖而又美好的事,難道弄得像地下工作似的更刺激?如果可以,她一點也不想知道。
  喬可欣的名聲不好,學校裡沒人願意和她做朋友。她們因為是高中同學,談不上很要好,偶爾一起逛個街、吃個飯。彥傑從上海回來,打電話給她,她和喬可欣正好在街上,於是一同去火車站接人,就在火車站旁邊的川菜館吃了飯。彥傑回家過年,三個人又聚了一次。她和彥傑都是話少的人,喬可欣就像高德導航裡的志玲姐,嗲嗲的娃娃音,從頭說到尾。
  初六那天,彥傑說和幾個同學一起去看蘇陌。錢燕和童大兵串門去了,她一個人吃的晚飯,覺著無聊,就跑去找喬可欣玩。
  隻敲了一下,門就開了一條小縫。她看到喬可欣穿著彥傑的襯衫站在門後面,彥傑裹著浴巾慵懶地倚著沙發抽煙。他頭髮是濕的,如墨般的眸子幽深得懾人。
  她掉頭就下了樓,樓道陰暗的光線恍恍惚惚地照著她瘦削的肩膀和手指,她用圍巾把頭包得嚴嚴實實的。彥傑在後面叫她的名字,她不願回頭看他的窘迫。天空飄著雪花,她在呼呼的風中走回了公寓。
  彥傑是她的哥哥,喜歡什麽人,和什麽人上床,和她真的沒有關系。但那一晚,她的心就是疼得像碎裂了一般,整個人像被掏空一般。
  “這次,我對彥傑是真心的。”喬可欣保證。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說完,童悅又繼續低頭寫教案,只是握筆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葉少寧是個細心的人,周五的早晨特地發了條短信過來:別忘了我們下午的約會。她握著手機,把那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抬起頭看著天空,她的心沉穩而又安定。
  “來,戴上。”一上車,他就給她扣上一頂安全帽,看她穿著襯衫、長褲和跑鞋,臉上露出讚賞之色。安全帽太大,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往後扶了扶:“工地上很危險嗎?”
  “不,但我要讓你更安全。”
  他一直在注視著她,她不用看他也知道。
  工地原來是實中的舊校址,打樁機正在工作,工人跑來跑去的,不時有人尊敬地和他打著招呼。原先的校舍和樹木已找不到一點痕跡,她跟著他走進去,他小心地將她護在身後。
  她努力辨認了一下,指著一個方向說道:“那裡原來是圖書館,門口有棵雪松,樹下被雨水衝刷出一個小坑。我剛工作那年,青台下暴雨,校園被淹了,我打著傘去上課,沒提防那個小坑,一下子栽了進去,像個落湯雞,學生站在樓上一個個笑得前俯後仰的。”
  “你還有這麽糗的事?”他也笑了。
  “還不止這一樁呢!”
  “以後一件件說給我聽。嗯?”他突然牽住她的手,她本能地想縮回,但在他熾熱的視線裡,全身的力氣都像被蒸發了。
  有個皮膚黑黑的男人跑過來和他說事,他松開她,讓她往邊上走走,離打樁機遠一點。
  說工作的時候,他也是一臉溫和。像泰華這種大集團的總經理,應是商場精英中的精英,他有條件不可一世,但他卻非常謙和。她安靜地站著,耳邊是打樁機轟隆隆的聲響,她卻像感覺不到似的,眼裡、心中仿佛只有他一個。
  她陪著他一直在工地待到天黑。
  “一個從小玩的大哥火燒眉毛地催我過去,本想一塊吃晚飯的,現在看來要推到下次了。”上車前,他很過意不去地對她說。
  心裡有一點失望,但她沒有外露:“我晚上也有約。”
  “真的?”他挑挑眉,像是不太相信。
  她當著他的面給凌玲打了個電話,凌玲驚喜的叫聲刺得她的耳膜隱隱作痛。
  他把她送回公寓,就急匆匆地走了。
  她剛剛只是賭一口氣,並不是真的想出門。凌玲這下不依了,好說歹說,甚至保證再不帶周總來公寓,而且僅此一次,以後絕不讓她和周總再接觸,她才無奈地衝了個澡,換了身連衣裙出門。
  周總親自開車過來接的。凌玲可能覺得和童悅達成了聯盟,在她面前,毫不顧忌地和周總撒嬌。周總有點不自在,端著架子,卻經不住凌玲的柔情攻勢,最終破功,笑得像尊胖彌勒。從他們的話語間,童悅聽出來,這個周總叫周子期,是做建材生意的,公司規模很大。好幾次他們都提到了書香花園。不僅房價,就連裝修,這位周總都出了大力。童悅看看周子期,她是該形容他體貼還是大度呢?也許兩者皆不是,是她把問題想得太複雜了,一切只不過是你情我願而已。
  “我那老弟可不像我這體型,童老師,你要好好把握。”上樓時,周子期友情提醒道。
  童悅看向凌玲,凌玲吞吞吐吐道:“我忘了……告訴你,今晚周總還請了個人,他想介紹你們倆認識。”
  童悅心裡一陣翻騰,已經非常後悔了。凌玲怕她臨陣脫逃,死死地挽著她的胳膊。
  周總是餐廳的貴賓,老板親自出來領著他們走進雅間。凌玲好像也來過多次,熟稔地和老板打著招呼。
  “葉總已經到了。”老板推開雅間的門。
  童悅抬起眼,一下就看到一個小時前剛分手的葉少寧言笑晏晏地站在裡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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