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王家老二所说,一年期的开中引,现在的交易价格已经相当接近盐的售价,而十年折色引,则连盐价的一半都不到。“如果想要买卖盐引,就到木牌下的柜台,那里会有掌柜的招呼。这里现银、会票甚至是像我们直接拿盐来,也是可以……”王家老二正在跟张磊说着,忽然被一阵声浪给盖了。“跌了,跌了!又跌了!”张磊循声望去,目之所及全是一片哀嚎,甚至还有人以头抢地,捶地大哭,还伴着一声声地嚎叫。“跌了!又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这辈子完了!”“我的钱……我一辈子的积蓄,都没了!”这些哀嚎着的人有不少都围着木牌下的柜台,高喊着要卖出自己的手中的票,而且喊出的都是一个接一个的低价。然而嚷着要出手的人一片又一片,答应要买的人……一个也没有!王家老二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原本他是打定主意要来买一批折色票回去屯着的,看到这种情况本来应该窃喜才对,但现场的气氛太过诡异,人人喊卖,无人肯买,从众心理之下,便是谁都不敢轻易开口接手了。“这个情况,不对劲。”王家老二向后缩了缩。大家都要卖,大家都不买,是不是大家还听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消息?“还要买……”张磊问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家老二捂住了嘴,拉到一边,那个“吗”字直接没出声。王家老二将人拉到一边,才低声说:“现在的情况不对劲,我们先问问,先问问。可别说个买字。”他悄悄溜去问消息时,人群混乱地呼吼着,整个票市乱成一团,连小张掌柜也忧形于色,对张磊说:“这十年来,可从来没见这里这样过。”过了好一会,王家老二才回来,脸色也都苍白了,张磊问怎么了,王家老二说:“今天才开市,折色票就暴跌,开中票就暴涨,但到现在为止,一张开中票都没人出手过,而折色票就一路暴跌,跌到,跌到……”他没说跌到怎么样,但看他的脸色,显然是跌到他都想不到的地步了。本来折色票跌是他所预期的,大跌更是好事——他要抄底,但像现在这种暴跌法,他也就怕了,抄底是为了以后能赚钱,但万一买回来的是一堆废纸呢?那就是钱白砸了。“刚刚去打听了下,”王家老二嘴唇颤了颤:“有人说,今年折色票份额只是减少,明年还要再降低,到了后年就直接不认了。”张磊听了,马上反驳:“这不可能,新转运使孟老爷是为了推行朝廷新政而来,既然已经说了折色票只是减份额,又岂会朝令夕改?”王家老二反唇而讥:“官字两个口,还不是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张磊道:“孟大人不是这样的人。再说这是朝廷的盐业大政,谁敢妄改?”“朝廷?”王家老二嘴唇斜斜翘了翘:“折色票不也是朝廷推的?也都是大家真金白银买的,以前没说折色票不如开中票,现在忽然就这样了,这不就是说改就改?还有宝钞,从值钱到废纸,不都是朝廷一句话的事情?”“这……这……”张磊尽管还是不信朝廷会这样,但骤然之间竟然无法反驳。“哎哟,不好!”王家老二脸色一变:“我得赶紧得把那批盐要回来,这票市的买卖不能做了!那批盐给了出去,白白折了一笔钱。”王家老二话音刚落,就听见票市门口有人在喊:“不好了!有人疯了。”张磊回过头去看,票市门口有条小河,就看到一个中年人发疯一般,将一堆折色票像丢废纸一样,丢得满地都是——竟然也没人捡,就好像那堆折色票真的成了废纸一般。那中年人眼泪鼻涕同时都挂在脸上,一个老大的男人,哭得像个婴儿,嘴里呢喃着:“行了,行了,这都完了。”张磊问怎么回事,旁边有个胡子花白的老者长叹着:“怎么回事?他前些天借了余盐贷去支盐,赶上闭衙支不出来,眼巴巴地挨着,好容易等衙门重开,又遇到了这见鬼的‘新政’,连续几天去衙门打探消息,钱没少花,今天又去支盐,被告知今年绝无可能,他的票至少要等后年才能支到。于是他又跑来票市,想着忍痛把票给卖了,将余盐贷还了再说,输少保平安,谁知道折色票如今跌成烂泥了,他是一张都卖不出去,这不就成这样了?”忽然那中年人笑了起来,笑得大家都莫名其妙时,猛地就从小河里跳了进去,众人这才知道他要寻思,张磊急喊:“救人!快救人!”却听旁边那花白胡子说:“救来做什么?如今这行情,他就算救上来,那也生不如死。”他转了身,摇摇晃晃的,唱着晋腔《下河山》的段子,失魂落魄地朝厅内走去,这时场面混乱,没人理他。王家老二一咬牙,也不看热闹,自顾自去赶那两个商人。有两个后生跳了下河去,张磊也疾步到河边,帮忙将人拖了上来,那人被拉扯上来,口中却埋怨着:“你们救我做什么!救我做什么!”张磊喝道:“男子汉大丈夫,遇到难关想办法解决就是,轻生寻死乃是懦夫行径,算个什么。”那中年人哭道:“办法……有什么办法……没办法了!过不下去了,全家都过不下去了。”他不哭还好,这一哭惹动了在场不知多少人的伤心事,便有二三十人同时都哭了起来,无比凄凉。张磊对小福庭道:“去把他的票收起来。”小福庭手脚灵活,将飘到各处的票都收了,张磊递到他手中,说:“把票拿着。”那中年人哭道:“给我这堆废纸做什么?我要他又有何用?”张磊道:“你听我一言,现在折色票暴跌,都是谣言恐慌所致,你且再支持些日子,事情必有转机。”他心思灵敏,觉得今日之事颇不寻常,那些个折色票就要取缔的消息多半是谣言,他坚信朝廷并不是想真的不认折色票,只是想复兴开中法而已,回头孟运使察知此事必定会有举措。然而对他的这番话,在场所有人却都嗤之以鼻,那中年人哭道:“支持些日子……支持些日子……我哪里还支持得下去?放余盐贷的人听说我支不出盐来,已经堵在我家要收回我银子了,可那银子我有一半都已经花出去了,还拿什么给他们,何况还有利息……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怎么会想着折价来卖这折色票,可如今,这折色票连废纸都不如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把旁边的人都说哭了,张磊一时恻隐之心大动,便想给他一些钱助他渡过难关,望向小福庭便想开口,小福庭跟了他一段日子了,已经对自家少爷的十分了解,见了他的神色就猜到他要做什么,赶紧拉住张磊道:“少爷!你可别乱说话!咱们没钱,没钱!”他声音很低,但那中年人离得近还是听到了,眼泪鼻涕一抹,攀着张磊的腿叫道:“这位少爷,你要买我的折色票对吧?你买了我的折色票吧,买了我的折色票吧……”围观的人没听清楚,只隐约听到“买折色票”,一下子百十双眼睛全都绿了!无数人扬着手头的票纸大叫着:“买我的!买我的!”“不,买我的!”“我的,五折,就按照票牌上的价钱五折给你!”票牌上的价格已经极低,再按五折算那是低到泥里了,谁知道更有人吼叫道:“我……我三折!”“给我,给我,我这堆票都给你,你给我点钱让我补了余盐贷的缺就行了!”张磊被围在中心,无数人挤了上来,所有人都仿佛失去了理性,将他当作救命稻草一般,虽有小张掌柜和小福庭左右推挡,却哪里阻拦得了人群?他自出生以来,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哎哟,踩死我了,踩死我了!”却是有人跌倒被踩踏,这时却是无人理会。忽然厅堂里传出一声厉声惊叫:“啊啊啊!死人了!这下真死人了!”汹汹人群这才稍静,却还是有许多人在嚷嚷着让张磊买自己的折色票,直到又有人大叫:“死人了!真的死人了!”人群这才转过注意力,跟着涌向堂内,因为人群都被吸引到河边,堂内变得空荡荡的,这时却有人一条绳子挂在了横梁上,便有人七手八脚将人抢下来,一个积年老掌柜凑近一探,摇头说“没了”,众人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张磊凑近一看,心脏就砰砰两声响:躺在地上这人不就是刚才还跟自己说话的花白胡子老人吗?一转眼就却已阴阳两隔,老人的手边脚边都有若干票纸,那是折色票,这时却如同给他送行的纸钱一般了。张磊惊骇地退后两步,如果说刚才当众跳河的中年人的行径如同一场闹戏,这个花白胡子老人就是演了一场无声悲剧了。小福庭拉了拉张磊,低声说:“少爷,快走,快走,这个地方不能呆了。”但张磊看着尸体怔怔的,毫无反应,小张掌柜与小福庭对望了一眼,同时用力,拉着他走了。厅堂内外,有人唏嘘有人哭,但哭的不是死者,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