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一智第一次来北园，他跟小张掌柜交好，来张宅也不是第一次，却从未来过北园，走进乌象院时，小张掌柜也在，他正拿着账本，跟张磊讲解看账的细节——张磊博览杂书，账本记数也接触过，不过商业大家族的账本与普通账本又有不一样处，尤其是晋南张家，记账法经过张玥改良过，更是不同。
两人一个讲一个听，正自兴起，却听门外脚步声响，抬头一看，却是小福庭领着王一智进了门，张磊忙放下账本相迎。如今天气渐热，王一智这一趟是骑马来的，所以额头沁汗，因张磊未有邀请，王一智到访得有些突然，所以张磊问道：“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王一智笑道：“有事有事，还是喜事来的。运司衙门传出好消息，我爷爷终于点头同意，要把那些积压多年的开中票引，趁这个机会一次性给支了。哈哈，这一趟，我们王家可要发了。”
小张掌柜瞥向张磊，见他笑逐颜开道：“这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王家积德百年，应有此获。”一边说一边让王一智坐。
小福庭端了茶上来，王一智喝了半盏解了渴，又起身给张磊行礼。
张磊抬手虚扶道：“这又做什么？”王家众人里头，王德明毕竟年老，王家老大太过木讷，王家老二脾性与张磊不对路，倒是王一智年纪与张磊相近，又读过书——王家是有打算让他转修儒业、耕读传家的，所以这段时间，两人交情渐渐入港，彼此早熟络了，所以不明白王一智为什么忽然行礼。
王一智道：“这一礼是替我爷爷行的。”
张磊道：“那更使不得。”
“使得，使得。”王一智笑道，“我爷爷说了，要是没有你的劝，我们家恐怕得白白错过这次良机了。”
小张掌柜又瞥了张磊一眼，张磊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不知道王德明是否有将内中一些事情告知子孙，便也没说什么，只是对着王一智打哈哈道：“朝廷决定复兴开中法，又派了孟大人来主持盐政变革，这是大势。但能把握住这个时机，那还是老爷子有眼光，审时度势，知机而动。”
王一智是个聪明人，眼看氛围很好，就从怀中掏出一叠开中票引来，诚挚道：“这些是我爷爷给您的，我们也不见外了，还请务必收下。”
“这是什么？”张磊拿过来一看，小张掌柜哟了一声说：“盐引啊！”他粗粗一估算，说：“这可不是小数目。”
张磊已经明白，忙出声推辞道：“无功不受禄。这些是你们王家几代人辛辛苦苦运粮屯田得来的，我怎么可以白白收下这等厚礼。你拿回去，就跟你爷爷说，他的心意我领了。”
王一智道：“如果没有孟大人来，我们这些开中票还不知道要候支多少年，没有你帮声，我爷爷未必能下定决心，孟大人那边我们无以为报，你这边，这几张盐引也不算什么厚礼，只是略表我们王家的一点心意。”
张磊推拒道：“不行不行。”
王一智为难道：“你就收下吧。再说了，你也知道我爷爷为人固执，他送出去的东西，我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小张掌柜冷眼旁观，心道：“如果只是帮几声口，王家未必就肯送出这么一大笔盐引来，但如果运司衙门里的事情大少爷已经插手，那这笔盐引受之无愧。”眼看双方一个推，一个劝，便插话道：“大少爷，我倒有个主意。”
张磊跟王一智手中推让的动作一顿，同时看向小张掌柜。
小张掌柜说：“大少爷，阿智说的对，王老爷子既然已经把盐引拿出来了，再收回去也不好看。我看，您要不就把这开中票买下来，一是成了王德明老爷子的心意；二是大少爷您现在在学做盐的生意，不如趁这个机会练练手，拿了这批开中票，把支盐、贩盐这路子走上一遍，不比纸上谈兵好？”
“这个主意倒是好！”张磊心中暗道，便问：“这批盐引我当付多少钱？”
小张掌柜结果算了算，说：“按市值算，一千两罢。”
其实一千两只算那是以前，今天运司衙门的消息传出之后，开中票价值大涨，可就不止是这个数目了，张磊只出一千两、再去支盐的话，其中便有很大的溢价空间。王一智想了想，觉得张磊多半是不肯直接拿票引的了，便道：“好，那就算一千两。”
张磊想起张四时临北上前说过，一千两以内，自己可以直接去账房支取，如此却是刚好，便答应了，就将那开中票悉数交给小张掌柜，让他回头去账房支钱给王一智。
小张掌柜道：“只一千两还不够，大少爷要支盐学做买卖的话，还得有一笔余盐银，此外雇人运盐到指定地点贩卖，中间还需要款项运作的，一事不多烦，不如一次性支多一些吧。”
张磊道：“我能支的，只有一千两。”
小张掌柜笑道：“老爷当时说一千两以下，大少爷你随时支领，一千两以上得跟大小姐商量着来。大少爷您要学做买卖的事大小姐是知道的，不如就一并跟大小姐说一声，然后一并支领了吧。”
张磊也不是那等行事黏糊迟疑的人，觉得小张掌柜所言不错，便对小福庭说：“那行，你去一趟神珠楼，把意思告知长姊一声。”
小福庭答应了，匆匆便行，没多久回来了，说：“大小姐出门了，不在家。”
张磊就有些奇怪：“又出去了？我这位姐姐这么喜欢出门的么？”
“那倒也不是。”小福庭以前虽然不在北园，但跟着他爹守菜园子，菜园子就堵在北园出入之地，所以颇能知张玥的出入情况：“大小姐在去曲沃之前，很少出去得这么频繁的。”
话声才落，就听书房外素领说：“素心妹子来了。”
便见素领领了素心进入书房向张磊行礼，道：“大少爷，我们姑娘在外头交代下来，让来乌象院说一声，她这几日不回家了，要去中条山庙里躲几天清静，又交代了说，北园这边一切照旧，若有什么无法决断的事，就来乌象院请命。”
张磊听这话后第一反应，以为是张玥在闺阁里待厌了，要去山中寺庙静心清养几天，以她不依常规的性格倒叶正常，想来是怕她自己不在，北园的下人们慵懒懈怠，让他代为看管处置罢了，便挥手道：“好吧。”
素心深深看了他一眼，行礼告辞。
张磊忽然道：“等等！”他皱了皱眉头，道：“她在外头交代，怎么不是交代了再出门？”
素心道：“这个我们不知。”
张磊又问：“那她在中条山哪座山峰、哪座寺庙静养？”
素心道：“这个我们也不知。”
张磊奇道：“你们都不知？你是她的掌院大丫头吧，你家姑娘去了哪里，连你都不知道？”
素心说道：“是。姑娘没说。”
张磊皱着眉头，审视着素心，觉得她的神色十分奇怪：说是要欺瞒自己明显不像，真要欺瞒就得把谎话说的圆满些，不像现在故意露出破绽来，而且眉间隐有忧色——便猜怕是有难言之隐，想了想，却没再问，只是说：“行，我知道了。你回吧。”
打发走了素心后，他对小张掌柜道：“大小姐出门，暂时找不到她，你先到账房支一千两出来给阿智。其余的事情我们回头再说。”
小张掌柜答应了，与王一智一起告辞。
张磊也不声张什么，直到晚饭时节，吃了两口，忽然吐出来说：“你们大小姐不在，这饭菜的味道都变了。”便让小福庭：“去神珠楼问问怎么回事。如果长姐还没回来，就叫素心来见我！”
自素领以下，丫鬟婆子听了都想：“大小姐才出门，这边莫非就要趁机立威了？”
不多久素心来了，张磊指着饭菜道：“你自己吃吃，这都做的是什么菜！”素心讶然，上前拿备用筷子吃了几口，饭菜只是冷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
张磊指着众下人：“你们都先出去！”只留素心一人，素心才说：“大少爷，饭菜没什么问题啊。”
张磊道：“饭菜没什么问题，但你家姑娘呢？别告诉我也没什么问题。”
素心这才知道，张磊是借故把自己叫来，非是真的饭菜有什么毛病，一时迟疑着，才说：“其实也没什么事。”
张磊道：“我下午问你的几个问题，你没一个答到点子上的。便是这会也是言不由衷。”
素心轻叹一声，才说：“大少爷，不是我不说，而是……而是实在不知。”
张磊眉头略略一皱。
素心又说：“其实我们姑娘是出门了，去的地方，我知道是哪儿，但有家规限着，我不能说。那个地方也不是什么危险的所在，所以姑娘出发之前，也没作特别的交代，我也未曾担心。但过了半日，她忽然打发了福桔儿来，说她这几日不回来了，让我这般如此，这番嘱咐却又不寻常了，所以我才不禁担心。”
张磊问：“你在担心什么？”
“我……我不知道。”素心说：“以往姑娘也不是没有临时不回来的，但便是不回来，或者像去曲沃般一去经月，这北园的勾当反正都是我照旧安排，不需要我们姑娘特别叮嘱。但这一次，她除了让我一切照旧之外，又特地点了一句，说若有难决，便来问大少爷。小小一个北园，能有什么难决之事需要特别嘱咐的？而且竟是我不能决断而需要请示大少爷的？这里头便不由得婢子多想了，只是福桔儿来了又去伺候姑娘了，则姑娘在那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危险，只是这里头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我实在是琢磨不透，因想着大少爷与姑娘一般，也都是玲珑七窍心，因此故意漏了两句口风，果然大少爷便有所猜疑了。”
张磊听到这里，便知道张玥这一趟出去似乎并不寻常。
“她……不会有危险么？”
“应该不会的。”素心道：“只是诸般迹象，让人生疑。”
张磊思前想后，关键便在张玥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所谓“中条山寺庙”显然是托词了，然而那个地方是哪儿素心又不肯说，想来想去，说道：“好吧。既然没有危险，那便不着急，我们这些天凡事多盯着点，兴许就能知道是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