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商歌

这是张居正改革的大背景下,一个大商人家族在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关键节点上的艰难探索,一个充满理想的青年在道义与利益的十字路口上的抉择与挣扎,一个小女子被卷入时代洪流后对家族与爱情的引领与守护。

作家 阿菩 分類 历史 | 36萬字 | 86章
第六十一章内鬼
像上次那般,那顶小轿从北园出发穿过三岔集直接进了城,又往城北走了一段,最终拐入一僻静窄巷,继而抬进一套三进院落里。
这次行程看起来要比上次急,引路的人走得都比上次快,轿子也并未在院门轿厅换乘软轿,而是由轿夫直接将小轿抬进二进院门,再由丫鬟引着张玥进入园内,绕过影壁,往池边走去。
此时池边的木台上已坐满了人。张玥进来的时候,盐行五人中的邢赵李陈四个员外、运司衙门里的高副使以及刚被撤了职的李正年皆已就坐,就剩正中的太师椅以及太师椅右侧的下首位仍就空着。
张玥坐定后瞥了李正年一眼,见他脸上或怒或郁,阴晦不定。待走近些,就听陈家员外正对着高副使道:“孟大人这一出,可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李家员外也跟着诉苦道:“可不是,高大人,您也知道,我们手头上握着的都是些折色票,若让开中票优先支兑,我们手里头这些票子可会压死人,时间长了,就只有跌价的份,别说多候个十年,就是多候个三年,这折色票就连那宝钞都不值了……”
明朝中期以后,盐引的滥发一年比一年严重,弘治以来推行折色法,刚刚推行当年户部收入大增,但很快又陷入了同样的怪圈:折色票滥发以后,各大盐池的盐不够当年发的盐引,轮不到的那些人就只能等着第二年再来候支,但第二年发行的折色票又比第一年多,于是被迫延到第三年候支的盐引又比上一年多了,如此滚雪球一般积累到现在,如果没有去运司衙门没人运作而插队的话,那么每一期的新盐引要想排队支到盐,那都要候支十五年以上了——这还是正常情况,如果再被人插队,那么一张盐引要候支二十年、三十年都有可能。
做买卖的谁都清楚,今年能拿到的钱跟十年二十年后能拿到的钱那是两回事,正因为这个,哪怕同样石数的盐引,在票市上按其发出日期的不同而价值大异。孟学礼的这次改革,对手里握着开中票的人家自然大大有利,但对手里握着折色票者,那不啻是一场噩梦——如果真的按照孟学礼所定的规例,将原本每年占据七八成以上的折色票压到三四成以下,那候支的时间将几何倍数地延长,票市之上追涨不追跌,一旦折色票不被看好,回头票市一开,恐怕其价格就要暴跌了。
陈员外见高副使蹙着眉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忙进言道:“高大人,您看能不能暗暗调度调度……将我们五家的票引子,不论是折色、开中都给往前加塞些,挽回一点算一点。”
高副使哭丧着脸,说道:“这个如今哪里还办得到!你们不知,自打孟运使带着师爷亲自核查账本以后,运司衙门各课都被人盯得死死的,别说加塞一张票引,就是加塞一只苍蝇都难。若是被查出来……”说这话时,眼睛有意无意地往李正年身上瞥,大伙儿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那是说若被发现,那李正年现在的状况就是他的下场了。
他哀叹了一声,说:“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瞒诸位,其实我手里头……也有一堆的折色票啊。”
他这话说出来倒是没人怀疑,盐引比金银铜钱方便多了,原本就是准通货,而在孟学礼宣布改革之前,也没人会认为开中票与折色票会有什么区别。
邢大舅爷见高副使如此仓皇懦弱,心中很是不屑。这高副使一点胆魄都没有,难怪在官场混迹多年,都只能是个从五品!
其余员外见高副使这般也觉得没趣,张玥见大家沉默,也不主动开口,端着茶盏放在唇边,佯装抿了一口,却却也不喝。过了半晌,性子急的李员外终于耐不住,悄声问了高副使一句:“高大人,这次张三爷叫我们来这,是为了何事?”
李员外问的是高副使,答的却是李正年,只见他阴沉着脸,冷哼道:“为了何事?这问题问得好!”
这话说得极大声,加上李正年身上多年积压的官威,弄得众人心头一惊,皆屏气凝神地看向他,只听他咬牙顿字道:“在座的各位可曾想过,为何接风宴后,我们想捂住消息,却被那孟学礼派人到三岔集贴公示,还敲锣打鼓唱通街;公示出来后,我们想偷天换日,挤占开中票份额,却在衙里被逮个正着。那孟老儿孤身入晋,却能在旬月之间摸准了我们的消息,甚至还拿到了我们没法抵赖的铁证——你们说说,这个成天坐在运司衙门里办公的孟大人,若非长着一对千里眼,生着一双顺风耳,又是如何发现的?”
大家面面相觑,又惊又疑。张玥更是心头一凛:“李正年这话……今天是打算清算‘内奸’么?”
李正年又继续道:“我们那次商议,也像今日这般,在这园子里敲定的,张三爷这园子连风都透不进,若不是我们其中某位把消息放了出去,又怎么会如此?”
众人都是一惊,赵员外脱口道:“李大人,您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哼!”李正年道:“你们觉得呢?”
邢大舅爷阴阳怪气地道:“李大人莫非是说,我们中间有内鬼?”
李正年重哼出声道:“有无内鬼,你想想便知!”
赵员外沉吟着,说道:“李大人,这话……可就可大可小了,晋南盐业乃是我们五家保命根本,在座五家,甚至就是两位大人,谁手里不是握着一大批折色票?想来不至于干出这等损人不利己的勾当……”
话未成句,就被李正年打断道:“这事!难说!”他说着,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兴许是那姓孟的暗地里给了谁什么好处,也未可知。”
邢大舅爷第一个喝道:“李大人说有内鬼,我倒觉得有七八分准备!不过这内鬼算谁头上,也算不到我们邢家!”
赵员外眉头皱着:“邢老哥,你这话可有些……自己给自己撇清了。”
邢大舅爷冷笑了两声:“今天票市还没开,折色票还没贬值,但我们邢家已经损失惨重了!诸位说是也不是!我们邢家在运司衙门里的根基被那姓孟的连根拔起,这个损失,便是补偿十倍的折色票,也换不来。”
“不错。”李正年道:“老夫也觉得这个内鬼,非是邢家。”他说这话时,眼睛缓缓地从赵李陈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张玥脸上,意味不明道:“你说呢,张家大小姐?”
四大盐商连同高贯,齐齐看向张玥,眼睛里皆是审视,审视之中,邢大舅爷的眼睛里甚至有掩盖不住的浓烈杀意。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何况这次是将邢家在运司衙门的根基连根拔起,这个大仇,已经足够邢家将内鬼碎尸万段。就算邢家的势力不如张家,但若张玥真是内鬼,那此举已经犯了众怒,不但邢赵李陈不会放过她,便是蒲州张氏也饶不了她,到时候便是张四时也未必保得她住!
张玥连眉角都没动一下,淡淡一笑,说:“你们看着我做什么?你们四家手中的折色票加起来,不见得比我张家一家多多少吧?要说损失,谁有我家的损失多?”
赵李陈一听这话,忽而又觉有理。
李正年道:“然则你们张家为何会在接风宴上送出那样一份礼单?这份开中礼单难道不就是你们张家向那孟学礼投诚致意吗?”
张玥轻轻一笑,说:“难道我们张家不送出那份礼单,这位新运使就不推行新盐政么?”她顿了顿,又说:“相反,我大弟张磊在接风宴上故意那样说话,又送出那样一份礼单,乃是故意的试探。不就是那次试探,把孟运使心里真正的想法都给试出来了么?若我们张家真的有心投诚,何不悄悄行事?还大庭广众地公开投诚?李大人是觉得我们阿大傻,还是我张玥傻啊?”
李正年道:“狡辩!都是狡辩!接风宴那天,你那个便宜弟弟,可不像是在试探!”
“不像在试探?那怎么才算像在试探?将试探两个字写在脸上么?”张玥脸上挂着微笑,缓缓说:“当时五家送礼,哪个不是各怀巧思?大家都是在投石问路,试探着那位孟运使的喜好。若那孟大人收了那扬州瘦马,那我们就知道,那孟大人好的是美色;若他收了那套宋版书,我们就明白,那孟大人附的是风雅;若他收了淮扬戏班,我们就晓得,那孟大人享的是声乐……我跟各位直说吧,我们张家原本要送的也不是那个,要送的是什么邢大舅爷可能也收到过风声,不过临行前却忽然改了主意,故意送出那样一份礼物,为了什么?因为我们打听到这位孟运使为官一向清正廉洁,又收到了某个不确定的消息,所以才特地一试,结果如何,也就是大家看到的那样了。果真就是我们试探的那样。”
李正年又道:“然则上次聚议,你对大伙儿的决定颇有意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决定下了之后,也没见你们张家主动做些什么,种种迹象,皆是可疑!”
“这就是毫无证据的诛心之论了。”张玥避虚就实,笑道:“若以诛心之论来说,我们张家手头的折色票乃晋南之冠,甚至就是盐引票市也是我们张家发起的,把折色票的价值给打下去,对我们张家有什么好处?若真像李大人说的那般,是我们张家漏了消息,我敢问李大人一句,那我们张家图的又是什么?图个自毁家业、自毁根基吗?实在可笑!”
听了这些话,众人看向张玥的眼神都是一缓,赵员外出声道:“张大小姐所言甚是,张家的确没道理这么做。”
李正年下颌绷得紧紧的,一时无话,张玥所说虽然在理,但他总觉得这里头似有文章。上次聚议时张玥的表现也罢,这段时间张磊的行为举止也罢,都实在有些可疑。只是正如张玥所说,张家实在没有这样做的动机啊。
他琢磨来琢磨去,终于道:“或许张家没有这个动机,如果在这里开会的是张四时,老夫也就不怀疑他了。但如今张四时不在家,偏偏又弄了个不知根底的小子让他来接官,那个小子的来历我打听过,他是最近才进张家门的,谁知道以前跟姓孟的有没有过勾连,或者你们家中有过什么恩怨,竟然想做什么恩仇之事。至于你,女生向外,女子难养,谁知道你会不会为自己一己之私,竟置家族大利益于不顾!”
他这一番话把张玥说的暗中心惊,对方虽然没抓住什么证据,但这猜测在方向上确实已经对了!张家的确没有动机做“内鬼”,但问题是张磊却是认同孟学礼的,而张玥又认同张磊,所以张玥才会消极地对待盐业联盟对孟学礼的抵制,并默许张磊暗中破坏盐业联盟的阴谋。这事若是瞒紧了无事,若是走漏了消息,以盐业斗争中的残酷,这些人指不定敢先杀自己而后告诉张四时,便是张四时回来,也未必能容张玥张磊的性命!
见张玥一时沉默,邢大舅爷喝道:“怎么!你个小蹄子,是被李大人说对了,没话说了对不对!”
张玥眼中精光一闪,猛地对着邢大舅爷喝道:“姓邢的!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坐在这里,便是张家的代家主,你刚才叫张家的代家主什么!你敢再叫一声试试!”
邢大舅爷没想到一个女娃儿敢这样瞪着自己骂,脸上的痦子都抽搐了起来,却竟不敢再出口一声“小蹄子”。
张玥又冷冷扫了李正年一眼,语气冷淡地说:“还有这一位,我们晋南张家家族里的事情,是有恩还是有怨,自有我们张家的家主管着,还轮不到外人来饶舌。”
李正年喝道:“若只是你们家里内部的纠葛,谁有兴趣理会!但怕就怕你们家族内部的纠葛,会破坏了我们大伙儿的利益!”
“我们?”张玥嘿嘿一笑,点了点邢赵李陈,说:“这些,才是‘我们’。”又点了点高贯:“在位置上的高副使,也算‘我们’。你算什么‘我们’?”
李正年怒道:“你……你……小贱人尔敢!”
张玥暧了一声:“李大人,你不是晋南人,甚至都不是山西人,不过是个来混口饭吃的流官而已。官位在的时候我们自然敬你三分,可现在你都去职了,被那位孟运使打成了落水狗,这晋南盐业的事情,你既没帮成忙,以后也帮不上忙了。你自己说说,你还算是……”她的手指在周围绕了一圈:“‘我们’?呵呵。”
李正年气得指着张玥的手指都发抖了,却只能吐出同样的字来:“你……你……你……”
环顾周围,从四大盐商到副使高贯,竟无一人替他说话!
张玥说的没错,他已经是出局了的人,在先前斗争中,既未能帮抵制住孟学礼,也就没有功劳可言,而且既已经撤职,往后也再无机会再对晋南盐业有所助力,甚至他以这种形势去职,将来官场上的前途也将渺茫得很了,四大盐商和高贯刚才只是习惯性地敬着他,这时被张玥一提醒,忽然想起这人的确没什么用处了,因此看他便如同看一只用烂了的破靴。
张玥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随即吐了出来,将茶盏在茶几上一顿,道:“茶都凉了!怎么人还不走?这脸皮,也是够厚的。”
李正年原本提着的一口怒气,顿时被这句话给打成了羞恼,再环顾四周,只见张四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然而也未出声,他有些颤声地叫道:“三爷,三爷……”
众人忙起身见礼。
张四教点了点头,开口道:“大家坐吧。”说罢又点了点李正年的位置,吩咐一旁的丫鬟道:“把多余的椅子撤了,我们这不养闲人。”
李正年整个人晃荡了起来,连退两步,张三爷已经坐下了,众人也分别落座,竟无一人理他,他更是整个人仿佛蔫了似的,仰天一叫:“好,好!”便仓皇走了。
张四教来了,李正年走了,张玥又回到刚进来时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就像她只是代表张四时来这里旁听一般。
然而张四教的眼睛却偏偏就盯在了她身上,口中道:“不相关的人走了,现在这里坐着的,都是自己人了……贤侄女,应该都是自己人吧?”
张四教的语气很温和,但张玥的心头,一时有些发寒,脸上却未动声色,只是起身福了福,说道:“是。”
“那孟学礼在运司衙门大堂上,拿出来的那一叠盐引的所有人,老夫已经查出来了。”张四教这么一说,众人纷纷问道是谁。
张四教也不回答,说道:“也是李正年太没胆子!在运司衙门大堂上,竟不敢与拿出盐引来的盐商对质。若非如此,也不用我再费这一番手脚了。至于那人是谁……”他又看向张玥:“那个人最近好像跟你家那个叫张磊的走得很近啊,贤侄女,这事你清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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