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晴。 天色尚未大亮,一名身材魁梧,头发微微有些发白但却身着斗牛服的老臣便在众多侍卫复杂的眼神中,心事重重的越过厚重的宫门,进入巍峨的宫城。 无心欣赏沿途宫城的景色,老臣只是微眯着眼睛,犹如提线木偶一般,魂不守舍的跟在一名身着红袍的内侍身后,心中满身感慨。 曾几何时,就连朝中那些挥斥方遒的朝臣们都要在这司礼监掌印王体乾的面前卑躬屈膝,遑论自己这名同样依附于皇权的锦衣卫指挥使。 尤其是在去年秋天,自己眼见得"阉党"势大,遂以"年老体衰"为由激流勇退,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拱手让出之后,作为"阉党"二号人物的司礼监掌印王体乾更是眼高于顶。 除却终日躲在深宫之中,与冰冷木头打交道的天子及"九千岁"魏忠贤等寥寥几人之外,谁也见不到其人。 但现在,曾经不可一世的王体乾却像是一条行将就木的老狗,规规矩矩的为自己这位"失势"的锦衣卫指挥使引路。 当真是造物弄人。 ... "骆大人,咱们这就到了.."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旁响起的一道轻呼声将老臣的思绪重新拉回到现实之中。 抬眼望去,只见得威严肃穆的乾清宫已然映入眼帘,而作为"阉党"二号人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正微微弓着身子,满脸赔笑的望着自己。 "有劳了。"轻轻颔首过后,老臣便是低头整理起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裳,而司礼监掌印王体乾则是朝着身旁的几名随侍宦官吩咐了几句过后,便是迈步朝着眼前的宫殿而去。 望着司礼监掌印渐行渐远的背影,老臣的眼神愈发深邃,他并不清楚天子今日召见自己的用意何在。 但就在昨日晌午,宫中却是突然传出一则消息,犹如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中投入一块巨石,瞬间引起了巨大涟漪。 作为阉党骨干,继任不过半年之久的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突然以"精力不济"为由请辞其身上一切官职。 并且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一向疏于"国政",将国家大事尽皆托付于"九千岁"的天子便是亲自做出决断,允准田尔耕请辞。 消息传出,整个京师为之哗然,也让外朝那些如人精一般的朝臣从中嗅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眼见得身着红袍的司礼监掌印王体乾已是去而复返,正立于白玉阶上朝着自己招手,老臣赶忙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万千思绪隐去,朝着无数朝臣梦寐以求的乾清宫而去。 自当今天子继位以来,除却现如今在辽东亲自坐镇的"帝师"孙承宗及先皇留下的几位顾命大臣之外,少有人能够如自己眼下这般,单独于乾清宫暖阁内面圣。 ... ... "臣骆思恭,奉旨面圣。" "吾皇万岁万万岁万万。" 伴随着一阵铿锵有力的叩首声,赋闲在家半年有余的前任指挥使骆思恭终是见到了前几日无故落水,传闻中一度病危的天子。 虽然仅仅是惊鸿一瞥,但骆思恭却是敏锐的注意到案牍后的天子面色红润,毫无病态,与传闻中的"病入膏肓"大相径庭。 "免礼平身。" 不多时,大明天子朱由校清冷的声音便在其耳畔旁响起,并伴有一阵桌椅挪动的声音。 抬眼望去,只见得两名随侍宦官已然将一柄椅子搬到了暖阁中央,其用意自是不言而喻。 "臣惶恐!" 顾不得多想,额头上已然隐隐有几缕青丝的骆思恭赶忙以头伏地,颇为激动的回应道。 承蒙万历皇帝抬爱,他骆思恭由一名世袭的锦衣卫千户,直至被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并被加封为太子太保,可谓位极人臣。 但尽管如此,厂卫终究是厂卫,锦衣卫与东厂一样,皆是天子鹰犬,上不得台面。 对此,掌管锦衣卫多年的骆思恭有着明确的认知,自是不敢随意落座,尤其是在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无故"离职之后。 "坐。"朱由校的声音虽然轻微,但却如同一道炸雷,响彻在骆思恭的心头之上,令其将已然涌至喉咙深处的话语重新咽了回去。 "多谢陛下。" 规规矩矩的躬身行礼之后,忐忑不安的骆思恭刚才小心翼翼的落座,并用余光打量着已有半年多没见的天子。 虽然天子仅仅是一个轻微的动作,但却让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眼前的天子好似有些不一样了,竟在其身上隐隐约约看到了御极四十余年的神宗皇帝的影子,举手投足间充斥着不容拒绝的味道。 "骆卿,朕来问你。"不待骆思恭有所反应,朱由校如惊雷一般的声音便在寂寥无声的暖阁内炸响:"若有人试图谋害朕的性命,该当如何?" 轰! 只一瞬间,骆思恭便觉得脑海中翁的一声,本有些浑浊的眸子也是涌现了些许精光,不可思议的望着案牍之后的天子。 他虽然赋闲在家半年有余,但终究执掌锦衣卫多年,自是有些手段,也曾听闻天子曾在三日前于西苑落水的传闻。 难道说,此事并非空穴来风,而且还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谋害陛下,等同谋逆,当斩!"尽管心中已是掀起了一阵滔天骇浪,但骆思恭脸上却没有半点迟疑,毫不犹豫的拱手说道。 "若有人卖官卖爵,祸乱朝政该当如何?"天子的声音仍是波澜不惊,但骆思恭的心中却是愈发惊骇,甚至眸子中也是泛起了一抹精光。 "斩!" "倘若有人结党营私,该当如何?" "斩!" 望着眼前一脸坚毅之色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案牍后大明天子的脸上终是泛起了一抹满意之色。 "很好,骆卿不愧是我大明的国之柱石。" 现如今魏忠贤的"党羽"遍布朝中,无人能够与其分庭抗礼,朱由校自然而然便想起了这位执掌锦衣卫二十余年,曾先后拥立先帝及自己"前身"继位的锦衣卫指挥使。 "臣,愧不敢当。" 又是一声清脆的叩首声响起,骆思恭重新跪倒于乾清宫暖阁的地砖之上,但不同于刚刚的迷茫,其心中已是隐隐猜到了天子今日召其于乾清宫暖阁面圣的用意所在。 抛去谋害天子不算,无论是卖官卖爵,亦或者结党营私,都直指当下最为炙手可热的"阉党"。 难道说天子要对"阉党"动手了吗? 想到这里,骆思恭便是有些愕然的抬头,却是正巧对上了朱由校那双毫不波澜的眸子。 "朕曾听闻太仆寺卿崔呈秀,刑部尚书周应秋多有不法。" "骆卿当仔细勘察。" 当啷! 茶盏落地的声音响起,只见得默默立于朱由校身旁的司礼监掌印已是被吓得脸色惨白,身前还有点点水渍。 见天子的目光望来,司礼监掌印赶忙跪倒在地,略微沙哑的声音中夹杂着一抹哭腔:"陛下恕罪,奴婢该死..." 没有理会战战兢兢的司礼监掌印,朱由校转而将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重新放回到同样脸色大变的骆思恭身上。 他想要知晓,曾经在日本入侵朝鲜之时,孤身一人深入敌后,为大明刺探军情的骆思恭究竟还没有昔日的那份胆识。 曾经被誉为大明天子手中最为锋利的那柄尖刀,是否还有重新出鞘的可能。 "臣骆思恭,定然不负陛下众望!" 沉默少许,曾经掌管锦衣卫多年,前后拥立两位大明天子继位的骆思恭隐去了脸上的些许惊愕和迷茫,转而重重的点头应是,其斩钉截铁的声音也是随之在乾清宫暖阁响起。 曾几何时,他们锦衣卫方才是天子手中最为锋利的那柄尖刀:"皇权特许,上监亲王,下查百官!" 他骆思恭虽然垂垂老矣,不负昔年之勇武,但心中仍是豪情万丈。 重振锦衣卫荣光,我辈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