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 卯时三刻,天色尚未大亮,沉寂了一夜有余的紫禁城尚被稀薄的晨雾所笼罩着,但巍峨的宫门外已然立有一名身材魁梧,面容憔悴的中年人。 望着眼前朱红色的宫门,这满脸倦容的中年人眼神迷离,像是陷入了沉思一般,胸口不断起伏。 他叫熊廷弼,乃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初授工部主事,后任保定府推官,因在任上政绩卓越,受到彼时直隶巡抚汪应蛟的赏识,并最终于万历三十六年巡按辽东。 自此,熊廷弼便开始了在辽东的戎马生活,并于万历四十七年,朝廷遭遇了"萨尔浒之战"的惨败过后被紧急启用,擢升为辽东巡抚,主管辽东军马大权。 只可惜时间不长,对其委以重任的万历皇帝便撒手人寰,而后继位的泰昌皇帝及当今天子受"东林党"的影响,将其召回京师,使其此前的所有努力化为泡影。 野心勃勃的建州女真在老酋努尔哈赤的率领之下,近乎摧枯拉朽一般,攻克了辽阳及沈阳两座辽东局势,使得朝廷自此在辽东失去了主动权。 在"辽沈之战"结束不久,他再度被启用,仍任辽东经略,驻守城高池深的广宁城。 可即便有了此前的"教训",朝中的东林党依旧不知收敛,仍然强行安插王化贞担任辽东巡抚与其分庭抗礼,并最终导致了广宁城的沦陷,而他也因此身陷牢狱。 一想到待会又要与"任人唯亲"的天子单独奏对,昨日才刚刚于牢狱中"脱困"的熊廷弼不由得苦涩一笑,心中百感交集。 昔日神宗皇帝在世时,纵使满朝非议,仍然乾纲独断,令其主政辽东,甚至在龙驭宾天之际,仍不忘对于温言鼓励,盼望他能够早日平定女真,收复疆土。 为了能够不辜负神宗皇帝的信任与厚望,他在辽东任职的时候可谓是兢兢业业,从不敢有半点放松,可却没想到前后不到两三年的时间,形势一片大好的辽东战局便就此崩坏。 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熊廷弼心中也不由得对于紫禁城中的天子生出了些许怨言。 若非天子听信谗言,任人唯亲,仍令他坐镇辽东,他不敢妄言眼下已然平定女真,收复此前失去的疆土,但至少能够将建州女真牢牢锁死在辽河以东。 假以时日,待到辽东军恢复元气,便能挥师东进,再现成化年间的"犁庭扫穴"! 可现实已然如此,他纵然有满腔不忿,又能如何? 不过好在昨日在家休整之时,他倒是也知晓了京师这半月以来的"暗流涌动",知晓曾经不可一世的"阉党"好似有了穷途末路的迹象,而一度想要致他于死地,与他水火不容的"东林党"也没有如愿卷土重来。 紫禁城中的天子,在南苑无故落水之后,好似有些不一样了。 ... 嗡嗡嗡!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旁响起的沉闷钟声将熊廷弼的万千思绪所打断,其目光也是不由得投向眼前由内而外缓缓推开的宫门。 只片刻,一名身着红袍的内侍便从中迈出,先是探头探脑的观望片刻,直至发现立于宫门外的熊廷弼之后方才面露喜色,随即便是脚步急促的行至其身旁。 "奴婢见过熊大人..."也许是心情激动,这明明已然有些上了年纪的内侍声音竟是有些发抖,身躯也微微颤抖着。 "我一介白身,可当不起公公如此言语。"稍稍打量了一番眼前这瞧上去极其脸上的内侍之后,熊廷弼便是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略有些讥讽的说道。 如若换做寻常官员,对于宫中的内侍皆是以"讨好"为主,生怕得罪了这群"位卑权重"的天子家奴。 可他熊廷弼性格本就如此,一向眼高于顶,对于看不过眼的官员也是动辄唾骂,遑论眼前的宦官? 事实上,若非熊廷弼性格火爆,将朝中大臣得罪了个遍,也不会落得"孤立无援"的境地。 "熊大人言重了。" "奴婢惶恐。" 像是没有察觉到熊廷弼话语中的讥讽一般,这名身着红袍的宦官再度躬身,将态度放的极低,引得其后方的随侍宦官们都是面面相觑。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见眼前这宦官如此"识趣",熊廷弼心中的愤懑及火气也是稍稍消减,不置可否的跟在其身后,迈入了巍峨的宫城。 也许是触景生情,熊廷弼的呼吸愈发急促,眉眼间也满是追忆之色,虽然仅仅身着寻常服饰,但一股雄心万丈的气势却陡然而生。 遥想神宗皇帝在位时期,他哪次进宫面圣,不是司礼监秉笔亲自出宫相迎?就算当今天子刚刚继位的时候,那劳什子"九千岁"魏忠贤也曾对其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两相对比之下,眼前这瞧上去很是眼生的中年宦官,虽然同样身着红袍,便显得有些无关轻重了。 想到这里,熊廷弼心中便是一定,回想起昨日在家中知晓的些许"暗流涌动",目光便是沉凝起来。 思索片刻过后,熊廷弼便是主动开口:"公公瞧上去倒是眼生的很,此前从未见过。" 听闻身后传来的呼喝声,正在低头赶路的红袍内侍赶忙止住了脚步,自脸上挤出一抹有些难看的笑容,躬身回应:"奴婢曹化淳,前些年于南京孝陵做事,昨日才刚刚回京。" "故此奴婢此前无缘得见熊大人.." 嗯? 见眼前的红袍宦官如此言说,饶是熊廷弼见惯了大风大浪,眼眸深处也不免涌现了一抹诧异之色,心中更是微微一动。 南京孝陵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陵寝,通常是宫中宦官失势之后的发配场所,通常是有去无回。 但眼下这名叫曹化淳的宦官却于孝陵被召回,并且直接赏了唯有大裆才能穿戴的红袍,足以证明其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 如若自己所料不差,这曹化淳便是当今天子尚未登基之前,浅邸的旧人,否则绝不至于"一步登天"。 难道如日中天的"阉党"真如外间所传闻一般穷途末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也成为了昨日黄花? 无心欣赏周围宫城的景致,熊廷弼内心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