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重逢头鱼宴 大石想伸手却还是微微颤抖,停在半空。萧塔不烟见他没有说话,扭过头看了一眼案桌上的羊肉和葡萄酒,冲他笑着说:“赶紧吃吧,我这就要回去了。”大石见她朝外面走,忍不住道:“塔不烟,你要等着我……”萧塔不烟停了下来,回头望着大石,眼中噙着泪道:“什么?等你……”“等着我带你离开,等我……”萧塔不烟望着大石眼中坚定而认真的神情,半晌轻轻点头。转身出了营帐,刚走两步泪珠就夺眶而出,迎着天边升起的阳光,萧塔不烟脸上却现出甜甜地微笑。 大石在帐中吃了点东西,喝了两碗酒,就往粘罕大帐去,那队金兵依然跟着。 此时,操练停息,一些金兵在外面跳着歌舞,还沉浸在攻灭辽国的喜庆中。大石一身契丹衣装在人来人往中很是显眼,不少金兵都远远打量。大石走了一段发现另外一人在前面也很显眼,呆了一呆,见那人一身青灰长袍,挂着念珠,是一个中年僧人,两手合十,微微颔首,与完颜吴乞买说着什么。身后跟着一对男女,正是李天晟和完颜海娜。完颜海娜在一旁笑着也同那僧人说话。 李天晟径直走来,行礼道:“耶律兄,好久不见,我正想如何去寻你,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大石打量着他与完颜海娜,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似笑非笑地道:“李兄,这些日子我也一直想着你会在哪里,但我万万想不到,你会在他们这里。这位……应该就是当日和你一起在上京的朋友吧。如今耶律大石终于明白了。”李天晟顿了一顿道:“耶律兄,我……不知该怎么说起,但她和其它人无关,你不要误会,她当日去上京是来寻我。”大石摇头道:“你也不要误会,我知道,大辽的覆亡又怎能怪罪一个外族女子,我只是感叹一下造化弄人罢了,我能见到你还活着,其实已经很高兴,或许这就是天意。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改变……”见到耶律大石望着她的眼神,海娜有些闪躲,故意说一句:“怎么,你认得他?”李天晟淡淡一笑:“耶律兄已经认出你来……”大石也尴尬地笑道:“姑娘易容装扮倒也厉害,我当时竟然给……”说着摇了摇头。 完颜吴乞买忽然过来道:“你……契丹人,可想明白了归顺我大金?”一边搂着海娜,一边瞪着大石。“对不起……我永远是大辽人。”吴乞买冷冷道:“什么大辽,现在哪里还有辽国,都已是我大金的天下……契丹人也是我大金的子民,你的那个皇帝若在,只能害更多的人,就像那个,那什么地狱,救天下万民的是我大金,你又何必执着为那个皇帝卖命,耽误了自己。对吧,大师?”身后那中年僧人合十道:“善哉。我文偃祖师有云,‘函盖乾坤,目机铢两,不涉世缘,作么生承当?’当时无人可以应答……”大石接着道:“是文偃禅师自答‘一簇破三关’。大师想必是云门高僧,失敬,不过这些对于我没什么意思,虽然我大辽素来礼敬三宝,但如今我方知文偃大师精义,当牢记于心。”说着也对那僧人行礼。吴乞买见二人如此,眼神中大有不解。“大师,这文偃祖师云门三句,你曾数次对我说起,这佛门精义到底怎么解?为什么这个契丹人说……说……契丹小子,你到底明白什么了?敢在这里胡说八道。”海娜见父亲居然在这会儿和耶律大石讨教起佛法来,不禁莞尔,看了一眼李天晟。 大石也是一怔,没想到这个大金国的谙班勃极烈,未来的皇位接班人会对云门三句这般认真,看了看那僧人,又看了看李天晟。见李天晟道:“这位大师法号海慧,是从大宋五台山而来。”大石点头道:“原来如此,幸会大师……容耶律大石日后有缘再行请教。”海慧略带微笑,合十行礼。吴乞买见他想要离开,叫道:“喂,你上哪里去?回来!”李天晟见他背对着吴乞买道:“佛门精义全在于悟字,如果是靠旁人教会知晓,又岂能叫佛法。”吴乞买两眼圆瞪,但也被大石这句话一沮,听着海慧叹道:“善哉……”忽然很不是滋味。 前面忽然一行人过来,正是完颜阿骨打和完颜粘罕。 大石站住了,吴乞买、海娜等都过来行礼。阿骨打笑望着海慧道:“听说大师被我四弟从燕京请到这里,为的是随时候教。呵呵,过去我那老二一身本领喜欢礼佛,如今我四弟也好这个,大师,他是不是真与佛家有缘?”海慧依然是那一副微笑的神情,“陛下,能力的大小在我佛看来,不是杀敌多少,而是善果的大小,或者该说救人多少。”阿骨打微微点头,看着旁边大石:“有些道理。这位契丹人就是救了我们不少女真人。”大石听了很是诧异,海慧轻轻念了一句:“善哉,善哉。”吴乞买道:“陛下这是何意?”阿骨打看了吴乞买一眼,使了个颜色,回头对粘罕道:“我要和耶律大石说一会儿话,粘罕你随我护卫便是,不要让旁人打扰。”粘罕点头道:“是,陛下。” 见他招了招手,然后转身走开,大石只得跟过去,李天晟和海娜互望一眼,均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耶律大石跟着阿骨打不急不慢的身影慢慢朝金兵大营外走去,身后粘罕与一小队金兵跟随,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大石望着四周金兵的布防,眺望远处萧瑟一片,没有人烟,远处青山朦胧,山顶有少许白雪,天色依然湛蓝,飘着少许白云。出了这大营外,心中倒感觉少有的宁静。 走了一段路,阿骨打终于停下,一个人立在草原上望着远处。粘罕领着金兵在一定距离外也停下,示意大石跟过去。阿骨打转过头看着大石。大石有些意外,道:“不知道陛下召见,有什么要事?”阿骨打依然回头眺望着远方青山,“大石林牙,这几日在我军中可还习惯?”大石顿了一顿,道:“还好。”阿骨打笑着点头:“我想问一句,你是不是还认为完颜阿骨打是你的仇人死敌?”大石听了有些吃惊,不知该如何回答。但见阿骨打望着远处,很冷静地道:“你不用顾忌什么,直说便是。”大石道:“是。”“为什么?”转过脸望着大石,没有等他回答,“是因为我灭了辽国?”半晌,大石又点了点头。阿骨打道:“不错,凭你这一番答话就看得出你是一个忠勇的好汉。但我要你知道女真人在你们的皇帝之下受尽欺压。而你,对我大金有功,而且忠于自己族人,我阿骨打却没有当你是仇人。”大石有些诧异:“多谢陛下。”“就像方才海慧大师所说,杀多少人并不能说明有多厉害。多年之前,我接替兄长乌雅束成为完颜部都勃极烈,立志完成推翻契丹暴政的大业,我当时很痛恨契丹人,确实想要杀光契丹人。但女真人太少,加上同祖同宗的渤海人也不过十万,何况渤海人很多已经忠于契丹。契丹有五京加上十余州百万之师,谁能预料我可以立国,可以打败契丹?”大石听了心中一沉,知他所言不虚,大辽曾数次讨伐金人,都以大举兵力围剿,但每次决策失误,加上兵马久已没有训练,结果被阿骨打兄弟纷纷击破,反而逐渐强大。 阿骨打回头望着他:“你说,是大金有如神助吗?女真不满万,满万无人敌,你相信这话吗?自我起兵这些年,辽国上下几乎没人能够抵挡,但只有你耶律大石在燕京挫败过我大金兵马,我女真人尊敬英雄,哪怕是敌人。”大石叹了口气,“陛下太过抬举我了,我如今还身在你们营中,哪里配称作英雄。”阿骨打正色道:“那又如何,我不一样曾经是契丹人头鱼宴上的阿骨打吗?英雄论的是胆识与气魄,我看得出你有。”这话一说,大石浑身一战,望着阿骨打眼中犀利的目光,没有敢接话。“大金如今席卷天下,成就大业指日可待,你是一个聪明人,你的忠勇我很欣赏,前面我们说仇敌……那可以说是过去,人,总要往前看,如今我已经改变,我如果真把所有契丹人杀掉,根本不可能灭掉辽国,真正毁掉江山的,不是我们女真人要反,而是辽国皇帝自己昏庸,难道不是吗?”大石听了淡淡一笑:“陛下,多谢你瞧得起我,但我早已表明心迹,当日我不是投降,而是和粘罕做了一个交易,我此生是绝对不会背叛大辽的。” 阿骨打仍然笑了笑:“我听说汉人有一句话叫‘彼一时此一时’,之前你不愿意归顺,不代表以后不愿意,对于真正的契丹英雄,我大金是不计前嫌,照样重用,耶律余睹你应该知道吧?”大石点点头:“他本是大辽晋王,因为萧奉先拥立皇储之事受到压迫,愤而离开辽国……不过,他是他,我是我……”阿骨打微微颔首,“不错,说明我没看错人,你确实值得我们费点心思,是吧,粘罕?”粘罕在一旁淡淡一笑。大石有些纳闷,见阿骨打道:“那个给你送酒食的契丹女子如何啊?有没有笨手笨脚的,要不要换一个人服侍,嗯?”大石听了心头一震,见阿骨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禁呆了一呆:“啊?她……她很好……不、不用换……”顿时有些神色慌张,阿骨打忽然朗声大笑:“哈哈哈大石林牙,好,我也觉得那个女子不错,应该合你的心意,不如……由朕为你做主,将那女子赏赐与你……你看如何?”阿骨打故意在“合你的心意”和“赏赐与你”两处加强语气,大石听了更是一惊,望着阿骨打:“陛下……这……我……”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拒绝的话,害怕完颜阿骨打会就此将萧塔不烟弄走,要此时答应下来,岂不是就算对他表示投诚?大石愣在当场,半晌没有答话。 完颜阿骨打见他不安,更认定自己所料不差,道:“怎么?你不愿意,难道你不喜欢那个契丹女子?”大石感觉阿骨打有些逼迫,阿骨打瞥了一眼粘罕说:“莫非你觉得一个契丹女子没有显示出大金对你的器重?要我大金女子给你赐婚?”大石听了更是一惊,当即说道:“陛下,这是要我的一个答案呢?还是要借一个女子使我违心与大金效命?这和是契丹女人还是大金女人似乎都毫无关系。”粘罕见他语气这样强硬,心下有些不快,上前两步道:“陛下,耶律大石根本就不识好歹,不如把他和那些契丹人一起解决,以除后患。” 完颜阿骨打像是没有听见粘罕的话,只是瞥了一眼,闪过一丝冷笑,道:“嗯,我是想一举两得,不过你坚持不肯为大金效命,难道契丹人历来就不容许我们女真平等,要把女真人视为你们的奴隶吗?”这一番话语气也很强硬,大石听了默然不语,低声道:“不……”阿骨打似乎没有听见,转身道:“大石林牙,你知道我脸上的疤痕怎么来的吗?”大石一怔,摇了摇头。阿骨打望着远处:“当年举兵之时,你可知我们女真有多少人?只有三千七百名勇士,护步答冈之战前,我们虽胜了几场,可也不过两万人,而你们契丹人却拥兵十余万,号称几十万,由皇帝御驾亲征。这一战如果不胜,女真人将彻底消灭。当时寒冬腊月,漫天飞雪,我还记得很清楚,我走上将台对大家说,我兴兵反辽是想建立女真人自己的国家,不再受契丹人或者任何人压迫。如今辽帝亲征,我们非死不可。不如你们杀我一人、绑我一族献给辽帝,还能有条活路。我手里拿着一把尖刀,这脸,是我自己割破的。”大石听了着实惊讶,但也能体会到当时女真人的激愤,对完颜阿骨打的手段也更为叹服:“他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人,也只有他才让身边的女真人都这样凶悍!”当即道:“陛下所言确是事实,但大金夺取天下,不一样滥杀无辜,残虐民众么?长春州、泽州等地,又何止契丹军民遭到屠戮?再说,大金要取大辽而代之,大可以走着看,虽然你们已经夺取大辽五京和大半江山,但要想夺取天下,还要看能否赢得民心。我耶律大石说不上什么英雄好汉,但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契丹人,陛下何必如此费尽心机,拐弯抹角。如今我是你们的俘虏,实在担不起陛下厚爱。”阿骨打身子有些颤抖,依然冷笑道:“哼,契丹人总是如此,好一个堂堂正正,不错,争夺天下靠的是实力,赢就是赢输就是输,那我们就看最后是谁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你们契丹不过是镔铁,而我们大金是永远不变的真金!”说着也有些激动,粘罕上前来想要搀扶,阿骨打将他推开,瞪了一眼,粘罕微微后退。 耶律大石盯了阿骨打一眼,见他眼神有些异样,阿骨打站立在草原上,野外的大风吹来,他的发须和衣袍在风中飞舞,转身道:“我和契丹人半生为敌,你是头一个让我这样的契丹人,我不勉强你,你可以再想想,我说的话也不会改变,粘罕,派人送他回去。”大石听得有些不明白,粘罕让人押着大石往回走。 大石说道:“陛下,我还有一件事……”话还没说完,阿骨打背着他道:“有什么你、你后面去对粘罕说……”大石走了一段,听见后面阿骨打仰大笑的声音传来,不禁扭头去看,只见阿骨打的身影在远处忽然成了一个小小的点,而远处阳光、青山和草原却依然和从前一样壮丽宽广,耶律大石不禁也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