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青瞪着那人,面色酡红:“我是!我是个大废物!” 对面那汉子同样醉得不轻,和她打起擂台,大嗓子震天响:“你不是!” “我是!我是废物!” “你不是!我才是废物!” “……” 围观这一幕的人想笑不敢笑,不知柴青因何等伤心事失态至此,世间百态,过了那看热闹的兴头,偷笑、憋笑的人渐渐少了。 人生在世,谁心里没点苦涩,没有事不可违、徒生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怆然? 他们嘲笑柴青。 他们有什么资格嘲笑柴青? 都不是人生赢家,都有被人压进泥土抬不起头来的无望时刻。 你说你好,你不废物,你比九王权势更大吗?还是说你比天下第一大高手厉害?你能在季夺魂手上走几招?你读书、做生意,样样都比别人好吗? 不是的。 人无完人。 所以上苍允许人脆弱。 可笑的是,上天允许人脆弱,人不允许人软弱。 悲欢不能相通。 店小二笑得直不起腰。 往常他怕死柴青,唯恐柴青这个不按常理行事的坏种砸了他的饭碗,也是今天,他发现柴青一点都不可怕。 看她哭得好惨,眼泪沾在嘴唇,偶尔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和对面的醉鬼争当“天下第一大废物”,他笑岔气。 幸灾乐祸到这个地步,有在酒楼歇脚的客商问:“她得罪过你吗?”瘦成竹竿的店小二猛地听到有人问他话,吓了一跳,摇头:“没有。” 柴青没有得罪过他。 只是柴青在镇子名声不大好,人云亦云,他们背地里总爱拿她取笑、泄愤,来证明自己活得没有那么糟。 他有心辩解,低声道:“她是坏种,也是她嘴里的废物。你看她二十岁了,一事无成,整日懒在家里,就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人了。” 他绝口不提柴青在盈回巷买房的事儿。 路过的书生不认识柴青,听了这话不认同地拧眉,纸扇合好,上前两步,柔声细语道:“可她真的很痛苦,你没看见吗?你可以笑她,但你不该笑她,身为同类,怎能无视旁人苦痛,并以此为把柄攻讦呢?” 死娘娘腔。 店小二面上佯作恭敬:“对,客人说的是。” 知他把他的话当了耳旁风,书生笑了。只是他也是学子,没资格教训人,遂上楼歇息。走到二楼回头一顾,那长相素净的姑娘趴在桌子,嚎啕大哭:“呜呜呜,我连废物都不是!” 他摇摇头,破天荒地想到一年前投河未遂后的那个白天。 那是他此生经历过的最晦暗的白昼。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祝愿姑娘走出心牢,拥抱更广阔的天空。 店小二转身啐了一下:死娘娘腔,八成是看柴青脸蛋漂亮,那也得柴青看得上你才是,呸!装你娘的大瓣蒜! “兀那小子!看你爷爷哭,你很得意?” 和柴青争当天下第一废物头衔的醉汉上来给他一拳,店小二遭不住痛,门牙被打掉两颗,求爷爷告奶奶,跪求壮汉饶命。 闹剧叠着闹剧。 人生路漫漫,谁能永远光鲜? 便是光,夜里也有泯灭之时。 柴青长得细皮嫩肉,此刻肿着核桃眼,看壮汉暴揍瘦竹竿,看了几眼,甚是无趣,她继续喝酒继续哭。 二十年的眼泪,一并酿在酒里,醉生梦死。 “别喝了。” 有人按住她的酒坛。 柴青不听,执意夺过来。 姜娆一巴掌拍开她的酒坛,坛子碎在地上,流出来的不是酒,是水。 店里的其他人匆匆移开眼。 酒坛碎掉的声音炸响在脑海,太阳穴都在突突,柴青一身酒气,眸子含水,腰身软成猫,委屈地控诉来人:“你好凶呀,你怎么能凶我?” “……” 真醉还是装醉,姜娆分不清了。 她托起柴青下巴,用帕子小心擦拭上面的水渍:“我没有凶你,但真的不要喝了。” 氤氲着香味的温柔吹拂到脸颊,柴青闭着眼:“姜姜,我完了,我这辈子都没救了。” “完就完了,人活百年,到最后大家都要完。” 她比柴青还要丧。 冷冷清清,静默通透的丧。 柴青被她梗得难受,用手捂脸:“我好丢人啊……” 姜娆浅笑:“你丢了,我又把你捡回来了。” “你是来捡我的?” “是啊。”她轻叹:“我不在,以后想喝酒就在家里喝,不要跑到外面来,省得被外人捡走,我就找不着你啦。” 这话纯粹哄小孩的。 柴青受了她哄,姜娆揽过她腰就要扶她回家。 “酒钱……” 姜娆扔下一锭金子:“这样总行了?” “给、给多了。” “还知道给多了?”她笑看柴青,低声道:“你是醉了还是没醉?” 柴青顿时闭嘴,心虚的样子像极了家养的疯兔子踩踏完菜园一地的嫩萝卜。 “走,回家。”姜娆笑容明媚。 柴青朝天借了胆儿,临走指着那正在打人的醉汉:“他是天下第一大废物。” “……” 怎么还骂人呢? 姜娆刚要摸她狗头,提醒她骂人不对,醉汉扭过头来,笑出八颗牙齿:“明天还来不来喝酒?来的话,天下第一大废物头衔让给你!” 说得像是匀给柴青多大的便宜。 “明——” 声腔里发出一个字儿,柴青的嘴就被美人堵了回去。 两人腻腻歪歪拉拉扯扯地走出酒楼。 雨还在下。 头顶多了一把大伞。 柴青趴在姜娆背上:“姜姜,我重不重?” “不重。”“那你要不要歇会?” 姜娆向上提了口气,面容冷淡:“我不累。” “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我听见有人说,姜酉酉姑娘这得多想不开啊,天下好男人好女人多得是,她非要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脑子有问题。” 坊间嘴碎的大娘说三道四的口吻她学得惟妙惟肖,姜娆凝在眉间的霜倏地融化,焕发出春日般的温煦:“她们懂什么?你不是歪脖子树。” “我是什么树?” “你是万年青。” “……” . 盈回巷的二进小院在风雨里迎来它的主人。 栽种在庭院的梨树枝叶簌簌。 房门紧闭。 疾风骤雨的吻落下来,脆弱的万年青腰身直绷绷的,姜娆一反常态的强势好似玫瑰露出她的刺来,扎得人又疼又痒。 柴青不习惯在下面,惊讶之后迅速反制,美人如玉,亦如潮起潮涌的湖,坏又丧的柴柴纵横其间,无往不胜。 丢盔弃甲,一溃千里是早晚的事儿。 姜娆在此道上不是她的对手。 人各有志,她的志向很俗气,就是有生之年低伏在那万年长青的树下,枝繁叶茂,能遮蔽她所有的赤.露,和出于本能的害羞。 不怕风急浪涌。 只怕春日短暂。 风雨交织成网,网罗住这座小院,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尽流入柴青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