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璠的儿子——哪怕只是法理上的儿子,迎娶王副省长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qdhbs.com若是义子那就说不过去了,贸然提出只会被视作存心侮辱人家。 徐璠没想到父亲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父亲,若是要想与王氏联姻,元春不行么?”他的独子徐元春只比徐元佐大了两岁,从年龄上更适合娶王家女。 “不过王元美此人……固有文名才气,却太傲了些。”徐璠不喜欢王世贞,甚至超过了严世藩。 从家世而言,王世贞家可是谱系严明。 始祖是西汉名臣王吉王子阳,居官清廉,又通五经。其后代累世为官,在汉晋为门阀士族。又有先祖王导字茂敬,是开创东晋的重臣。到了隋唐五代,子嗣多有刺史、主薄、节度之官,是四姓之族。宋代不重门第,取士以科举正途,王家王缙为司谏,又是江卿世家。 蒙元之时,王缙六世孙王梦声(号古川)被强征为昆山州学正,任职四十余年,遂为昆山人。设立太仓州之后,迁为太仓人。王梦声长子王赓。王赓子王方泽。王方泽子王琬。王琬子王琳。 王琳便是王世贞高祖。 王琳子辂,字尚殷,妻张氏,生有其中王侨、王佳、王偡、王倬。 王侨是王世贞的伯祖,成化十一年乙未科进士,官至工部郎中。 祖父王倬是成化十四年戊戌科进士,历任山阴、余干、兰溪知县,由县令历迁御史,贵州、琼崖兵备副使,广西按察使,广东右布政使、四川左布政使,以治军实功,被命为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 父亲王忬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因“庚戌之变”指挥得当,立下奇功,连升五级超擢为右佥都御史出抚山东。后巡视浙闽,进右副都御史,任用俞大猷、汤克宽、卢镗等,率军于普陀山大破倭寇,杀、俘数千,溺亡无数。后巡抚大同,加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斩虏八百。因与严嵩恩怨下狱,在嘉靖三十九年被杀。 王世贞自己已经是一省参政就不用说了,弟弟王世懋是嘉靖三十八年已未科进士,现在是南京礼部员外郎。王世贞还有个女婿华叔阳,今年刚中进士,也分在礼部。 面对这样的家族,徐璠还是很有些心理压力的。 自汉到宋的高门姑且不说,只是最近几代人所积累下来的朝中声望和士林人脉,就是一个巨大富矿。 “父亲为王忬平反,王世贞非但不感恩,反倒在胡宗宪的事上对父亲略有薄词。”徐璠言辞间尚是介怀。 徐阶倒是不介意,他早已不是介意他人情感的人了。他道:“姻亲本为藩篱,王家是江南豪族,本是极好的门第啊。” 徐璠道:“那等元春……” 徐阶摇了摇头,打断了儿子的话头:“元春我已经想好了,同郡张氏女,温婉淑良,可为良配。” 徐璠一时不能反应过来:这个同郡张氏是哪个张氏? 这反差也太大了点吧! 徐元春才是您亲孙子吧! 徐阶见儿子略有所失,方才道:“德不称位。元春不过是小九卿之姿,没必要攀附王家。” 徐璠口唇翕动,很想问一句“徐元佐又是何等格局”,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 徐元佐并不知道徐阶非但要给他“首辅之孙”的光环,还想安排他成为王世贞的女婿。 不过,这种无知只是暂时的。 徐璠固然不是个大嘴巴之人,但他终究是人。 人就有倾诉的需要,尤其是碰上这么堵心的事。不可否认他对徐元佐喜爱之心远超他人,甚至真的当成儿子看待。然而他与夫人季氏的感情也是极深,季氏逝后,所有的爱都灌注在了两人的爱情结晶——徐元春身上。 徐阶认为徐元春娶王氏女就是“德不称位”,而徐元佐却可以……须知,某些人可以坦然承认自己不如别人,但很难接受自己的儿子不如别人儿子。 所以当这些话传到徐元佐耳朵里的时候,徐元佐着实吓了一大跳。 他莫名联想到了张居正的结局。 他不否认张江陵的能力和天才,但是这样的人物为何最后落到了削籍清算、抄家破门、儿子上吊、家人饿死、言及鞭尸的地步? 引用徐阶引用荀子的话,答案就是:德不称位。 荀子原话是:夫德不称位,能不称官,赏不当功,罚不当罪,不祥莫大焉。 翻译过来就是说:在自己不应该在的位置上,没比这更倒霉的了。 徐元佐突然有些不寒而栗:天下人都以为张居正蒸蒸日上,风光无限的时候,恐怕徐阶早就看到了他的“不祥”。 但那又如何呢? 对于徐阶而言,他的政治理念已经传递下去,而且势必会继续传递下去。他的政治影响会随着张居正的当权秉政而继续扩大,而光芒却会被张居正掩盖,不为人所瞩目。 至于张居正的不祥,对他可有分毫损害? 同理,徐元佐或许会借着徐阶的指引走向人生的巅峰,但最终的结果嘛……是福是祸就很难说了。 徐阁老还真是利人利己双赢典范呢! 徐元佐轻轻摸了摸自己嘴唇上的硬毛,突然对身旁的罗振权道:“老罗,听说了么,现如今有种新圈套。” 罗振权正费力地与案上的书本斗争,好不容易结识的几个字偏偏又跟他闹生分。他抬头望向徐元佐,兴趣缺缺:“什么圈套?” “就是有个容貌、家世都极好的美女,非要和你成亲,嫁妆一般都是高车俊美,田土豪宅。结婚后,她又从娘家要来许多家资,对你言听计从,让你要啥有啥,整日里除了吃喝玩乐就无所事事……” “啊?”罗振权一脸茫然,“她图甚么?” “关键不是她图什么,关键是你就此失去了雄心壮志,成了个颓废的无用之人啊!”徐元佐道。 罗振权一拍书案:“我如今洗心革面努力上进,不就是为了过上这样的日子么?”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外间少年们的注意。他们没想到一本正经的徐经理会在上班时间聊闲天,纷纷竖起了耳朵,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徐元佐又道:“若是她等你年老之后,一脚把你踢开了呢?” “那也是日后的事。更何况,我自己就没点积蓄么?”罗振权不以为然。 徐元佐默然。 徐阶给出的蜜枣放在任何一个人面前都不会被拒绝。 即便自己冒充相士,将未来的事告知张居正,张居正难道会当相信么?难道不会自信满满地说:我必不会落入这等田地! “唉,我还是有些害怕的。”徐元佐半真半假道。 “呵呵。”罗振权吐出两字,颇为不屑。 第083章 控制 徳不称位是智慧的警示,现实中却是庸俗愚鲁之人占了绝大多数。他们被欲望驱使着步步前行,追求财富地位带来的快感。总是在自以为是中忽略警兆,相信自己德才兼备,灾祸才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这一点上,徐元佐发现徐阶其实完全没有做任何传统意义上邪恶、阴险、狡诈的事,他只是给了一个胖子很多糖,却没有告知得糖尿病和肥胖症的风险。用这种秘法,他战胜了严嵩,也战胜了自己,最终寿终正寝,福泽延绵。 徐元佐每次见到徐阶,都像是经历了一场人性和心灵的洗礼,有所领悟。然而等他回到凡人的世界,就不得不面对各种不解。 “你果然是蠢笨如牛!” 父亲徐贺大声斥责徐元佐。 徐元佐在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舟车劳顿之后,真心不想见到这样的反应。现在他很后悔为什么把事情的经过说得这么详细,如果只说联宗续谱的事,徐贺肯定是当一桩天大的好事看待。 徐母挡在儿子身前,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人家把我儿子当块宝,你倒当他是根草!有你这样硬要儿子去认别人当爹的爹么!” 徐贺冷声道:“我这个当爹的没德行,养不住这块宝,还不如让他攀了高枝去。” “我要是给璠爷当了儿子,你有什么好处?”徐元佐当然知道徐贺的意思,可以借这个攀了高枝的儿子谋取不少好处嘛。 徐贺一时语塞。他再无耻,也说不出这话来。 “我若是当了璠爷的儿子,家里每个月收入哪里来?”徐元佐问得更详细了:“难道就靠母亲和姐姐给人做针指?我既然当了人家的儿子,那就是铁定一文钱都不会拿来的。否则岂不是成了家贼?” 徐母心中暗道:你说得倒是绝情。知子莫若母,你若是真能这般绝情,岂会拒绝人家? “至于父亲您,明年恐怕真的挣不到一文钱了。”徐元佐淡淡道:“徐家布行这两日跟人签了一笔大买卖,已经卖了棉布、白生绢各一千匹,红绫、黄绫、青素银丝纱各五百匹,这等于多了一家经销行,若是产量不提升,你肯定是拿不到货了。” 徐元佐上次跟徐贺去松江,见他去了牙行。略一打听就知道,那家牙行做的就是徐家的生意。这也是情理之中,如今松江最大的商行就是徐氏集团。 “虽然徐家卖得多,但凭什么说我就拿不到货了!”徐贺脖颈青筋暴起,对儿子大为恼怒。 徐元佐绕过母亲,径自来到的餐桌前坐下,道:“父亲大人,你该先问问我:为何知道这么清楚。” “你如今在徐家也是个小管事,知道这些有什么稀奇!”徐贺把头一撇,心中却有些隐隐不安。 徐元佐给自己倒了水,好整以暇道:“我非但知道这个消息,而且还可以负责地告诉您:这笔货就是我拿的。如今徐家布行的大掌柜就在我那边做客,我只要说句话,整个松江没有牙行会给您供货。” 徐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整张脸变得猪肝色:“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竟然坑起自家老子来了!若不是……”他手举过头,正要一巴掌打上去,却想到自己来年的生计,硬生生止住动作。 虽然儿子还是他的,但这个儿子已经长硬了翅膀。 徐元佐最近锻炼颇有起色,力量已经明显增大了,肌肉有了线条。他并不担心徐贺能够打到他,而且他也知道以徐贺的怯懦,这巴掌绝对打不下来。 徐母却拦在了徐贺面前,对儿子不满道:“元佐,你怎么能断了自家买卖?” “我这一身的骨肉是二位大人给的,还不是一心为了这个家。”徐元佐叹了口气。 他对母亲的感情还受到身体影响,总有些许亲情,对于父亲徐贺却是早就消磨光了感情和耐心。只是在这个时代,婚姻是真的神圣不可侵犯,离婚等于休妻,被休等于没脸做人。为了母亲,徐元佐也只能捏鼻子忍了。 这才是真正的投鼠忌器呢。 不过徐元佐从来都不是消极忍让的人,所以他才需要徐盛提供的货源。 在阶级社会中只有两种人:掌握了生产资料的人,以及被控制了生产资料的人。除了最顶端的绝对控制者和最底层的无产阶级之外,任何人都在这两种身份之中转圜,在某笔交易中作为甲方,转脸又变成了乙方。 现在徐元佐面对徐贺,就是以控制者姿态出现。这让徐贺极其不爽,无比憋屈,恨不得用暴力来宣泄内心中的愤懑。 “我拿这批货是要给父亲拿去卖。”徐元佐淡淡道。 这句话就像是酷暑之中的冰块,帮助徐贺控制住了内心中涌动的愤怒,也不敢贸然用暴力来破坏希望。 徐元佐缓缓道:“我拿这批货价格极低,若是转手卖给牙行,吃相就太难看了,所以只能拿出去自己卖。我从未走过商路,父亲却是常走的。更何况,夏圩那边又离不开我。” 虽然转手卖给牙行是获利最快最轻松的渠道,但对于牙行而言,徐家等于增加了一个交易环节,也就等于增添了一环成本。人家可不知道徐元佐跟徐盛之间的故事,对他们而言徐家就是徐家,这显然是变相的涨价。 或许他们会看在利益的面子上忍让一时,但这种不满终究会爆发出来。 徐元佐选择自己卖这批货,虽然麻烦一些,回款周期长,但获利自然也高于转手给牙行,不会造成名声上的瑕疵,而且能够借此控制父亲徐贺。保证家庭稳定也就等于保证了自己的后院不会着火。 徐贺从来没想到儿子会对礼制社会的绝对父权进行挑战——当然,他也没有“父权”这个概念。他脸上微微松懈下来,口吻也温柔了许多。他道:“你早这样说岂不好?就是要故意气死我么!” 徐母也慈爱了许多:“儿啊,你现在出息了,能想着家里是好事。你父亲脾气不好,也是为这个家操心的缘故。” 徐元佐对女人的心思很不理解,对母亲的心思尤其不能理解。如果换做后世的女子,这样的丈夫早就被休了,哪里还肯为他说话? 徐元佐正眼望向父亲,又道:“货虽然是父亲去卖,但我却要找人与父亲一同去。” 徐贺怒气又被挑了起来:“你这甚么意思!找人看着你老子?!” “的确。”徐元佐诚实地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