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耳朵一竖,再仔细打量,发现城里的民居也都不多。16xiaoshuo.com 看来是城市布局的缘故了。 徐贺划到了内码头,停下擦了擦汗,自有人上来勾住了船,排列绑好。这些人面容和蔼,就像是认识徐贺一般,其实只是码头上的力夫,根本没有关系。徐贺给了钱,带着儿子上岸,显然很是信任。 徐元佐倒是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那小船,又见其他船主也是一般,这才放下心。 大明果然是个商业化程度极高的社会啊。 徐元佐一边赞叹,一边随着父亲走在松江城里,一双眼睛怎么都不够用,连地上的青砖都有极大兴趣。 徐贺倒是不介意儿子一副土包子模样,如此正好衬托出他这个父亲的见多识广来。 “这是县衙,从这往东是府衙。那边有座栖云楼,是勾栏之地……咳咳,是你还不能去的地方。”徐贺像个导游,一一为儿子指点:“那边是乡贤祠,城隍庙……再过去就是鼓楼……府学……县学……粮仓……” 徐元佐随着父亲一路,算是对松江府有个感性认识了。好不容易等父亲去牙行办事,他便发足狂奔到了鼓楼。可惜这里有军士把守,让他登高望远的野心顷刻覆灭。不过以他的智力,也算总结出了“城”的作用。 这里并不是百姓生活、贸易的地方,而是行政、教化的基地。基本上都是公共设施,就连栖云楼也是教坊所在,一样属于国营企业。也因此城里的商业场所屈指可数,尤其是占地面积大的营业性场所绝不会放在城里。 看来还是得去城外看看。 徐元佐心中想着,缓步回到刚才与父亲分手的牙行。父亲还没有出来,他也不便进去,便蹲在屋檐下的台基上,观察过往行人,从他们的衣着服饰揣摩他们的阶层身份。从他们的步履神态,分析他们的个人状况。 徐元佐看了一半会儿,突然一双刷得十分干净,浆得无比挺括的皂色布履抢入眼帘。他缓缓抬头,却见一条蓝色人影直扑眼帘…… “你怎么在这儿?” 徐元佐终于看到了那人的脸面,连忙站了起来,躬身答道:“夫子,家父在里面办事,我在等他出来。” 来者正是陆夫子。 陆夫子脸上仍旧是不动声色,道:“正好遇到你。你进去跟你父亲打个招呼,就说我要带你去见徐家商行的管事徐诚。” 原来是找到工作了! 徐元佐心中一阵激荡。正想着怎么给家里解决困难,总算是找到了个工作,虽然不知道报酬多少,但看陆夫子这脸得意,想必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连忙向夫子道谢,连忙进了牙行,正巧看见父亲灰头土脸地出来。 “父亲,”徐元佐也懒得去问父亲遭遇了什么挫折,“儿子在门外碰到陆夫子,他要带儿子去见徐家商行的管事。” 徐贺显然被打击得不轻,听了儿子的话竟然没什么反应,只是嗯嗯应了两声。 徐元佐怀疑他到底是否听清了,不过这时候哪里还等得及细问,转身就往外跑。 徐贺看到儿子跑出去,方才反应过来,边追边叫道:“你去哪里?” 徐元佐只得站住脚步,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徐贺刚才死灰一样的眼神突然绽放出了一点光芒:“陆夫子?徐家商行?管事!” 徐元佐现在确定陆夫子绝对是给自己谋了个很不错的工作,起码提供了一个很让眼红的面试机会。 “爹……你眼睛充血了。”徐元佐小心提醒徐贺。 徐贺用力揉了揉眼睛,咧嘴笑道:“秋老虎天容易上火,回家喝点绿豆汤就好了。” ——如果我不找份好工作,家里以后有得是机会喝绿豆汤。 徐元佐心中暗道,脚下也不停,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陆夫子倒是欣慰徐元佐速去速回,正要领他过去,只听到身后有人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叫道:“夫子,学生徐贺,见过夫子!” 陆夫子打了个哆嗦,缓缓回头:“唔,你忙你的去,我只带你儿子去见个人,马上就回来。” 徐元佐被刚才那种“社交性嗓音”吓得几乎痴呆,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了。 “夫子!”徐贺笑着迎上前:“我儿子还小呢,怎能唐突贵人?有什么事,我去便是了。” 陆夫子不假颜色,道:“你儿子年龄虽说不大,但做人做事却是青出于蓝。徐家商行正缺个伙计,我便荐他去试试。” 徐贺完全没有琢磨陆夫子说的“青出于蓝”是什么意思,仍旧一脸谄媚道:“夫子,学生对徐管事的景仰之情也如江水滔滔,不如带学生一起去吧。” 陆夫子干咳一声:“我只是荐个伙计的杂差,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徐贺脸一耷拉,道:“学生总得陪着儿子吧。他年少没见过世面,怕会怯场。” 徐元佐脱口而出:“绝对不会。” 徐贺对这儿子原本是爱恨交加,现在是半点都爱不起来了。 “父亲,夫子都说了,只是给找了个跑杂的差事,您这么上心有什么必要啊?”徐元佐也劝道。 “人家说了,只要不到十六的。”陆夫子也道:“你早二十年或许还行。” 徐贺只好退了一步,喃喃道:“像徐家管事那样的身份,能攀个交情总是好的。” “俗话说半斤对八两,自己没有半斤分量,哪能让八两之人正眼看你?”徐元佐不自觉流露出前世的习惯,话说得老气横秋尖锐刻薄,道理却是毫无破绽。 就连陆夫子都忍不住对徐元佐另眼相看,心中暗道:古人说雄辩者寡言,看来正是徐元佐之属。他读书不行,对这世事倒看得清楚。 徐贺被儿子这话刺得心痛,却犹自强嘴道:“你岂能明白贵人相助的意思!” 徐元佐不想再跟父亲打这口水官司,让外人看了还以为他“不孝”呢。转向陆夫子,徐元佐道:“夫子,咱们快走吧,不敢让徐管事久等。” 陆夫子满怀深意地看了徐元佐一眼,双手一背,走在前面带路。 徐元佐见父亲还是跟了上来,也落后两步,低声问道:“父亲为何如此高看徐管事?” 徐贺暗道:原来这小子是不知天高地厚呢!由此一想,他心里稍稍好了些,道:“这松江府,还有第二个徐家商行不成?” “那么……”徐元佐脑中飞速转动:“是徐阁老家?” “废话!”徐贺磨着后槽牙:“宰相门前七品官!他家的管事恐怕比县尊老爷还要大些!” “唔……原来还是豪门!”徐元佐心中掂量着“徐阁老”这三个字的分量。 第016章 徐管事 若说大明朝最有名的两位徐阁老,无疑就是徐阶和徐光启了。 两人都是松江府人,不过徐阶是华亭县人,徐光启是上海县人,并没有直接的宗亲关系。当然,现在说起“徐阁老”必然是徐阶无疑,因为徐光启他爹都还没出世呢。 徐阶的人生十分波折。少年神童,青年愤青,中年厚黑,晚年权相。徐元佐很不理解后世为何编导喜欢张居正而忽视徐阶,显然徐阶的人生故事更有趣,而且从明朝权相斗争而言,徐阶是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 他师承权相夏言,在夏言被严嵩斗倒害死之后,他与严嵩攀亲,甘心人下。最后自己斗倒了严嵩,又培养了大明最后一任权相——张居正。 在徐元佐看来,徐阶绝对能在中华五千年善用头脑的智谋之士中,当之无愧地位列第一集团。 如今要去他家面试,何啻于当年毕业前收到了汇丰的面试通知! 隆庆二年,徐阶徐阁老应该刚刚致仕吧。 徐元佐边走边在脑中深挖了一些:非但是刚刚致仕,而且还面临着高拱的反攻倒算,整个徐党都如惊弓之鸟。 现在应该是他最不如意的时候! 徐元佐心中一乐。要想给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好印象,乘人生病、低谷状态是最简单的。虽然徐阶已经致仕了,以他的年纪也不可能有复起的一天,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致仕阁老的一句话也足以送他这个草根小民上青天了! 要说贵人相助,这才是真正的贵人啊! 徐元佐突然觉得眼前一黯,连忙刹住脚步,差点撞到陆夫子身上。 陆夫子转身道:“这是徐管事的宅子,你们先门口等等。”他怕徐元佐没有人情往来的经验,又交代两句礼仪忌讳,这才上前敲门。 有门子出来开了门,请陆夫子进去,用眼神示意徐氏父子避开一些,以免挡住正门。 徐元佐看看那门子身上穿的衣着,竟也是不差,可见徐氏果然不愧松江第一家之名。 徐贺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终究没机会进去了,神情颇有些失落,犹自不肯死心。徐元佐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心中有些不忍,到底精神和身体还是有统一延续性的嘛! 正当他准备安慰一下这个不怎么靠谱的父亲时,徐管事家的大门吱地一声开了道缝。 “徐元佐?”门子的目光落在了徐贺身上,似乎觉得这个有些太老。他再看徐贺,却又觉得这个似乎有些太小。 “是是,正是小可。”徐元佐连忙上前,有那么个刹那,他领略到了基因的影响力。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徐元佐连忙收摄心神,不让徐贺的影子流露出来。 “你跟我来。”门子盯着徐元佐说道,换言之就是对徐贺说:你给我等在外面。 徐贺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缩到墙角独自舔伤。 徐元佐没有时间去安抚父亲受伤的心灵,跟着门子进了大门。 一进大门就是轿厅,虽然不大,却是大户人家必有的功能建筑。徐元佐随门子过了前院,并不进正堂,拐入一座月门,顿时山石、藤蔓触目而来。 ——这院子不俗啊! 徐元佐飞快地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个园林。因为没有游人的关系,园子里花香鸟鸣,曲径幽亭,倒比后世那些人头攒动的历史名园更有风味意境。 陆夫子与徐管事徐诚正坐在花厅里聊天。 “来来来,这就是我推荐的学生,徐元佐。”陆夫子见到徐元佐,伸手招呼道。 徐元佐望向徐诚,见此人留着三络长须,面容青隽,虽然有些皱纹,却不显得苍老,反倒是给人一种阅历丰富,老成可靠的感觉。如果不是知道他身为徐家家仆不能科举,任谁都会怀疑这里坐着的是个闲情淡雅的举人老爷。 “徐老爷。”徐元佐连忙上前见礼,挑着好听的叫。反正再过几年江南这边的称谓就会乱套,什么人都可以称“老爷”、“官人”。 现在喊出来,其实也只是跟上了流行时尚罢了。 徐老爷果然老怀大慰:“这就是我家老爷的宗亲啊。” 徐元佐顿时吓得腿都软了。 即便作为后世之人,也知道在极其看重家门名谱的明朝是不能乱认亲戚的。尤其是小户人家攀附大户人家,非但要被人嘲笑,还会引来极大的恶感。若是碰上有道德洁癖的大户人家,即便不觉得自己祖宗被玷污了,也会觉得此等人数典忘祖,绝对是不可交往的小人! 徐元佐不用猜就知道是陆夫子说的,自然也不能立刻辩解,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了点麻烦。 “听说你家现在有些困顿?”徐诚又道。 徐元佐硬着头皮道:“所以求管事给个差事。” 徐诚点了点头:“你知道我徐家最大的生意是什么?” “棉布?”徐元佐试探道。他今天才知道陆夫子给他找了徐家这个豪门,哪里有功夫做功课? 徐诚笑了笑,道:“其实我家棉布生意倒是其次,最大的生意其实松江米。” 徐元佐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