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佳辞死不肯认错,也不肯跟沈晋安走,派出所的警察轮番教育了她一整个晚上。自高中毕业以后,她再也没听过这么多说教了。后半夜,她困得要死,张芙蓉气势冲冲地冲进派出所:“我来交赎金了!”警察们一听都乐了,傅佳辞也笑醒了。傅佳辞纠正:“你也太没文化了,这个叫保释金。”警察说:“普通民事纠纷,伤害不大,但影响恶劣。人家学校那边要息事宁人,交完罚款就能走了。”张芙蓉去交罚款,警察还给开了回执单,她看着回执单上的数字,啧啧称奇。把傅佳辞从派出所捞出来,张芙蓉开车送她回家。“傅佳辞,没想到我活了快五十年,第一次进派出所赎人竟然是为了你。”“是你的荣幸。”傅佳辞打了个哈欠,实在够累。她靠着枕头,脑袋向一旁偏去。夜深人静的津州,是她从没见过的另一幅景象。原来这个热闹的城市,也有安静的一面。“你男朋友不是大律师吗?不是在美国打大官司的吗?怎么你被抓了不去捞你啊?”“他在报复我当年的离开。”“什么男人啊,还跟女人计较。”“男人就不是人了吗?你这是性别歧视。”张芙蓉说不过傅佳辞。傅佳辞打开手机,看着空空如也的对话框,她发送给江岷的那句“我在家等你”仍然没有回复。“八年前,我以为离开他是为他好……如果不是他突然消失,我永远不知道他当时的感受。”她眼眶有些湿,察觉到傅佳辞忽然沉默,张芙蓉担心道:“你没事吧。”傅佳辞摇了摇头,淡然说:“那时候,再坦诚一些,就好了。”“倒也未必。也许现在的他有可能原谅你间接害了他母亲的事,二十岁的他未必能承担的起真相。傅佳辞,你做得很好了。”傅佳辞侧仰着头,视线正好落在夜幕上那一轮冷清的弯月。二十岁,他们分别的那一夜,月亮就是如此,周围弥漫这一层白色的雾,寒冷又温柔。这个世上千人千双眼,唯独月亮和法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闵洲。闵洲和津州的天气截然不同。津州屡遭台风威胁,而闵洲正是风光炎夏。酒店公寓里,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从浴室出来,他套上T恤和运动短裤,穿着超市里买的廉价拖鞋出门。深更半夜,楼下的小超市收银员正在打盹。他在洗护用品的架子前徘徊了很久,最后两款洗发水都选了,随后又买了几两瓶矿泉水。收银员被他俊美不似凡人的容貌惊醒后,他已经结完账,提着塑料袋离开了。抬头,一轮弯月,冷冷清清挂在天上。他不喜欢这样的月亮,但这样的月色毫无眼力劲儿,从津州跟到美国,每个月都要提醒他,他们分开了。八年前,他和傅佳辞最后一次见面,正是这样的月色。回到酒店,另一个男人从厕所出来。“酒店不是有洗发水吗?你怎么又跑去买了?还买了两瓶,这是打算待多久?”“我不确定平时用的是哪一款。”他近视,在傅佳辞家里洗澡的时候,都是直接拿她买的洗发水倒在手上,根本不看牌子。他是通过味道辨认的。“你看微博了吗?”“怎么?又有人认识我?”对方叹口气,垂眼的时候,露出漂亮的双眼皮痕迹。“你能不能别这么逞强?”“陈维筝,你第一天认识我么?”离开津州前,他考虑过很多目的地,甚至想,要不然先出国待一段时间。但是太遥远了。他在国内没什么朋友,认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也懒得去陌生的地方生活,于是找到了陈维筝。陈维筝当年离开闵洲去韩国呆了两年,割了双眼皮,回国的时候已经是个小偶像明星了。他现在叫陈是非,英文名叫Eric。江岷懒得叫他新名字,无论陈维筝怎么纠正他,他都改不过来。陈维筝微博玩得很溜,白天给他分享了一整天微博上的帖子。有那么几条,是关于他们初中的。“江岷,我记得初中时候班主任对你挺好的,怎么背后那么说你?”“从众心理,迫于得到大众的接纳。”“这一个个,可真不是人。”“你不早该知道么?”江岷重新洗了两遍头发,发现第二次用的洗发水,是傅佳辞买给他的那一款。他叮嘱陈维筝:“你不要碰白色瓶子的洗发水。”陈维筝不懂自己当年怎么就喜欢上这么斤斤计较的人了。……其实还是懂的。江岷的确跟其他人不一样,你说他傲慢,是很傲慢,装逼也是真的能装。但他不会用有色眼镜去看任何人,在当年人人都欺凌他的环境下,只有江岷帮助他。可他的善心却招来别人的非议。“我帮你骂回去吧。”“那么多条你骂得完?”“我经常扮成粉丝跟我的黑粉对骂。”“看来你挺闲的。”“确实,最近腰伤,好久没练舞,又长胖了,一段时间接不到工作了。”江岷长时间看电子屏幕眼睛会受不了,他只能靠陈维筝去了解微博上发生的事。他问:“评论区有没有女人帮我骂回去?”陈维筝腹诽,真是个钢铁直男。“没有。”“不可能。”傅佳辞身边的朋友一个比一个八卦,她肯定看到这条诋毁他的微博了,以她的脾气,怎么能忍住不骂回去?“不过……倒是有个女人在津州大学闹事,被警车带走了。”傅佳辞大闹津州大学校长办公室被警车带走的过程被学生录下来发到了网上,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在睡觉,所以这条微博没有被屏蔽掉。江岷觉得讽刺的是,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想要看到一个人的消息,根本不必大费周章。然而过去整整八年,他们都在赌气,刻意躲避所有跟对方有关的消息。八年轻飘飘地就过去了。他打开手机,看着那句“我在家等你”,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有些眼酸,但有别人在旁,他习惯性地把情绪压制了下去。“江岷,录音你听了吗……”他作为这次舆论的主人公,自然也在关注事态动向。那些言论对他未必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当个消遣,打发时间还可以。唯一牵动了他的,是那段录音。他想要的所有答案都在那条录音里,可他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得知。“听了。”“你什么感想?”江岷两只手交叠,目光犀利地审视着陈维筝:“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陈维筝真是怕了他这审讯一般的目光,他自嘲一笑,心想,怎么会问出这种傻逼问题。这一定是因为太久没见,他对江岷的了解再不如以前多的缘故。“傅佳辞声音挺好听的。”“嗯?啊?咦?”“你不是问我感想吗?”就这样么……没有恨,没有震惊,没有一丝波动……陈维筝显然不相信这就是答案,可是,他也没本事套出江岷内心的真实想法。哎,傅佳辞那么好个姑娘,怎么就跟了这目中无人的混账东西呢。这夜江岷没有睡着。他一根又一根地抽烟,抽完了一整盒,房间被搞得全是烟味,满地烟灰,黎明的时候,他又打扫了一遍屋子,仍觉得不够干净,又再次打扫了一遍。再次洗完澡,试图入睡,仍旧失败。他打开手机相册,在两张照片之间来回观看。一张,是一个女孩的身份证照片,摄于八年前。另一张,是一男一女的合照,摄于几天前。他看不出两张照片上的女人有什么区别,但总该是有区别的,也许发型不同,也许年龄不同。这就是他和傅佳辞错过的日子。关于他回国的原因,网上充斥着各种猜测。现在比较统一的观点,是他因为害原告自杀,在国外混不下去了,所以回国。其实这跟他回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那场官司中,原告原本就在经历着一场不幸的感情,他不过是一个辩护律师,遇到这种事,该内疚的也是法官和陪审团。出事后,他把自己的存款匿名捐给了原告的家人,前几天,原告的姐姐找到了他,勒索他未果,就去了津州大门口举大字报。他没有去解释什么,也懒得再为这种事开口解释。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个案子确实触动过他。那个自杀的女孩,她只有二十八岁。和他相同的年纪,也是和傅佳辞相同的年纪。二十八岁这么好的年纪,他们应该在一起的。酒店公寓有两间房,陈维筝睡另一间,好不容易入睡,江岷敲响他的房门。江岷一手拿着烟,另一手拿着手机走进来。他把手机屏幕朝向陈维筝:“你觉得她有变化吗?”“江岷你他妈让不让人睡觉了!”“你也没工作,可以白天睡。”陈维筝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枕头就要砸江岷,江岷轻松躲过。江岷怕他再砸自己,从他手里抢过枕头。陈维筝还想骂他,但一对上江岷的目光就彻底怂了。他接过手机,在两张照片之间滑动。“诶,你拍身份证照我怎么能看出来有什么变化?”江岷说:“我没有她以前的照片。”陈维筝啧啧摇头,“我有。”“你怎么会有?”“你不知道我跟她是给影楼拍照的时候认识的么。”江岷算算时间,陈维筝和傅佳辞认识的也是挺早的,自己同傅佳辞是有缘分的。陈维筝手机里还存着当年和傅佳辞拍的照片。他摆给江岷看:“呐,还是婚纱照。她太容易笑场了。”江岷从陈维筝手里拿过手机。三两下,删了。“不是你要看的吗?这下好了,我整容前唯一一张照片也没了。”陈维筝想想都觉得好笑,江岷现在连他的醋都吃,这混账东西,怎么能忍着八年不去找傅佳辞的?陈维筝抢回枕头,回到床上,半躺着,越想越好笑。“江岷,你知道傅佳辞有什么变化吗?”江岷盯向他。“她变可怜了。”“有么?”“你也不是没见过她盛气凌人的样子。江岷,你可真能耐,一个个都被你折磨得不像人样。”江岷皱眉:“我什么都没做。”陈维筝嗤笑一声。也是。因为他们都是怀抱着索取的目的来到江岷身边,所以,被他精神折磨,是应付的代价。陈维筝也睡不着了,他抱着枕头坐起来,看着门口那个高挑的黑影,问:“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想走了自然会走。”“江岷,以前我觉得你挺厉害的,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初中时那样啊。”“哪样?”陈维筝回忆了起来。初中江岷不想回家了,就跑去他家。江岷右眼视力本来没那么差,但有段时间,他迷上了他家里的游戏机,每天都想办法逃课去他家打游戏,视力后来严重恶化。老师问起来,陈维筝要帮他打掩护,但江岷本人从不担心逃课被抓。他那时候就没什么怕的,有点富家子弟都有的不可一世,但又不惹人讨厌。不过,他现在比初中那时落魄。江岷这次跑来闵洲,就带了身份证。他身上这件黑T恤都是借他的。逃难的王子依然有王子病,特地叮嘱他把衣服洗干净。陈维筝不想每天洗衣服,第二天中午,趁着吃饭的功夫把江岷带去了商场买衣服。陈维筝怕被粉丝认出来,在商场里带着口罩眼睛帽子,将自己的脸捂得严严实实。没想到到了商场,就有女生不断看过来。他问江岷:“她们是不是认出我了?”江岷说:“她们在看我。”陈维筝:“……我不信。”江岷这犊子,确实外表出众,金银窝里出生的少爷气质能不好么?陈维筝自认自己也是个顶尖的帅哥,但走在江岷身边,仍然黯然失色了。两人从餐厅出来,立马有美女跑过来问江岷要电话号。江岷淡淡看了那女人一眼,突然搂上陈维筝:“我男朋友在这里。”陈维筝口罩下的脸都憋红了。这混蛋,可真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美女死心了。江岷松手,嫌脏地擦了擦手。“江岷,你还是人吗?”“如你所见。”他不是人,是恶魔!陈维筝在心底嘶喊。江岷没带卡,他的积蓄都拿去赔偿那个案子里受害者的家人了,现在银行卡余额为0,在闵洲花销都借用陈维筝的。江岷买了两件打折T恤,一件牛仔裤。陈维筝问他:“就买这?”江岷平日里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衣服也只买那一个牌子,陈维筝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上的大LOGO,跟人家真正的王子比起来简直是一个暴发户。商场一楼陈列着各式各样华光异彩的珠宝,钻石珍珠们发散着浑身解数勾引路人。陈维筝感觉身后突然空了。他回头,只见江岷站在一个柜台前。江岷看向他:“卡借我。”陈维筝:“……”不想借。但谁让这个犊子借过他那么多钱。他把信用卡扔在柜台上。江岷指着展柜里戒指。“就要这款。”柜姐抬头一看,这么大一枚帅哥,眼睛都要花了。她一定睛……帅哥是来买男女婚戒的,看来名草有主。“先生是要送女朋友吗?”这对戒指是基本款,没有钻石和花纹的点缀。但一大一小两只银环勾在一起,那难舍难分的姿态本身就很吸引人。陈维筝走过来:“傅佳辞会喜欢这样的?她那么张扬的人,应该喜欢华丽一些的。”柜姐还以为江岷会因陈维筝的话多思考一阵。江岷果断地说:“就要这款。”陈维筝:“你不怕她不喜欢?”江岷轻轻瞥了眼陈维筝:“我送的,她都喜欢。”缘分这个东西真的很妙。他在国外的时候,也经常会想什么是适合傅佳辞的礼物,但那些经过刻意设计的珠宝都太俗气了。可今天一路过这儿,他就被这对戒指吸引。就像十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早一秒,晚一秒,也许结局都会不同。那时,他的内心有个强烈的声音告诉他,她就是你来此处的原因。全部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