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芳玲离开的时候,关上了会议室的门。会议室有一面很大的窗户,向外望去,是一个破旧的篮球场,赛道上的涂漆都斑驳了,篮网也破得不像样。李正扶着额,站在江岷身后说道:“整个律所浪费了这么多天,不是为了让你找一个法考都没过的人。”江岷点烟,说道:“我觉得挺好。”“咱们律所虽然刚成立,但旗下哪个律师不是能独当一面,我不要这么个怯懦不自信的人。”“你说金平田么?是挺不自信的。”“所以,这是你留他的理由吗?”江岷轻飘飘地笑了笑,“李律,你多虑了。他留下来也是当我的助理,和你不会有业务交集,你大可不必费心。”“我只是很费解,那么多优秀的人才你不要,干嘛非留下这么个人?”江岷的视线看向远方昏淡的天光,“不是个重要的岗位,不需要浪费人才。”“……你知道有很多优秀应届生,他们很看重跟着你学习的机会。”江岷掐掉嘴里叼着的烟,转过头来对李正说,“你如果不相信我,质疑我的决定,我们可以散伙。”李正不难从他口中听到威胁的意思。江岷现在表现出宁愿看着破烂操场发呆,也不想多跟他说半个字的态度。李正倒不在意这些。当初是陈执介绍他们认识的,他和陈执以前在同个事务所待过,关系很好。陈执说过,把江岷当孩子哄,顺着他,就天下太平。李正起初不信邪,心想,这社会一环扣一环,没有人能真正独立于各种社会关系外,威逼利诱,总能让人服软。可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后,他不得不服。律所刚起步,需要积累大量的客户口碑,只靠李正一个人是不行的。他组了大量饭局,对方八成是冲着江岷名气来的,但江岷一概不出席。后来他被李正说的烦了,终于去了。因为江岷的履历摆在那儿,又是杨西的世侄,在场的人不敢得罪他,可劲儿吹捧他,江岷自始至终兴致缺缺。他滴酒不沾,所以整个饭局没人喝酒,之后,是李正一个个打电话送礼赔礼道歉的。后来李正就不带江岷去饭局了。律所断断续续有案子进来,除了江岷,整个律所的人都很忙。五月底,津州气温已经窜上了三十度。因为江岷通常下午才去律所,所以金平田的上班时间一般是中午。他乘地铁到公司,已经大汗淋漓,刚上写字楼,到律所门口,一对拎着大包小包的老夫妻过来拦住他:“你是凌空律所的人吗?”金平田猛点头:“我是的。”在老妇的催促下,老头把手里沉甸甸的包装袋递给金平田:“小伙子,这个你们一定要收下,李律师帮了我们家大忙,没他的话,我们老王家就断后了。”金平田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李正最近刚结束了一个案子,委托人是一个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失手伤人,李正力挽狂澜,把死刑变成了八年有期徒刑。按照律所的规矩,不能收委托人家属的礼,他们一定是送礼被前台拒绝了。金平田知道李正对自己意见很大,可不敢收礼。他兰花指翘成九十度,推脱说:“哎呀叔叔阿姨,我们律所有规矩的不收礼的。”老妇说:“你们就收着吧,两瓶白酒算什么!又不是给你们塞钱。”金平田灵机一动,朝电梯口喊:“李律你来了!”果然,老夫妻立马看向电梯那里。金平田得以脱身。江岷一般中午两点到达办公室,从来都是一秒不多,一秒不少。金平田就没见过比他这么守时的人,比刚出厂的钟表还准时。但是今天,他晚了半分钟。两点零一了。金平田正打算打电话给江岷,问他是不是不来了,刚拿出手机,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拎着一个包装袋进来。那个包装袋,正是中午那对老夫妇要塞给他的。金平田一脸懵懂:“江律,咱们律所不是不收礼吗?”江岷也无奈,“他们硬塞给我,如果不收,是不会走的。”“可这是李律定的规矩……”江岷哼笑一声:“李正可真会找麻烦事。”金平田盯着放在办公桌上的白酒包装袋,说:“这酒挺贵的,咱们可不能收。”江岷问:“你喝酒么?知道这酒贵?”据江岷了解,金平田也是个喝酒废物,前几天律所聚餐,喝了一小口就浑身过敏。金平田说:“这酒在咱们楼下就有门店,新开的,江律你不知道的是吧?”江岷的生活很枯燥,除了运动就是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江岷说:“不知道。”金平田知道他在国外多年,对本地的一些情况不太了解。“这是荣辞酒庄的酒,荣辞酒庄是咱们本地这些年做得最大的一家酒庄,据说楼下那间铺子,是荣辞的老板亲自坐镇的。”荣辞酒庄。耳熟。听过。意料之外。在他回津州之前,就听过这个名字。那是傅佳辞和一个中年女人一起经营的产业,她们把目标瞄向本市经济水平优越的老知识分子钱包,用白酒的生产链搞西方的庄园模式,效仿地很成功,近些年不说挣得盆满钵满,媒体的报道也是络绎不绝。整个律所,只有江岷不知道傅佳辞把酒庄开到了律所楼下。傅佳辞本来想直接租了律所隔壁的商铺的,但是听说那里风水不好,才退而求其次,开在了楼下。这几天她忙着开门店,没空去梳理江岷的事。她丝毫不着急。最难熬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人就在津州,在她直线距离不足十几米的地方,来日方长。店铺位置不好,根本没有曝光,她不能看着自己的生意这么下去,于是想出了一个歪主意。她每天在电梯口观察,没事就去楼上律所晃悠,已经摸清楚了律所的情况——江岷在一大堆靓丽的美女中,最后选择了一个有些木讷、女气的男性当助理。她没有再盯下去,而是直接找到了金平田。这天,她踩着点,和金平田同时坐上电梯。在面试那天,金平田见过这个女人。她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能惊魂一瞥的美女,但是她好像……有点凶。后来,她在他们楼下卖白酒了。金平田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会主动跟他开口说话。“大哥,你每天上班挺晚的么。”她说话有一种懒散的腔调,语气淡淡的,金平田莫名觉得熟悉。“江律只坐半天班,他允许我下午才来。”“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么?”“我才来津州。”“哦,房租很贵吧。我也租房住。”金平田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聊这个,但一切又好像很自然的。傅佳辞一直在提问,金平田不知不觉被她牵着思路走了。“是不便宜。”“我记得这个职位,给的工资也不高……够花么?”这一问问到了金平田的痛点。是不够的花啊。傅佳辞笑了笑:“反正你上午也不上班,不如来帮我卖酒。”金平田以为自己听错。叮——电梯到了十一楼。傅佳辞把一张名片塞进金平田怀里,离开了电梯。金平田低头,看着那张名片上压凹印刷的三个字。傅佳辞。金平田本专业是学语言的,他对文字有一种天然的感受力。傅佳辞,听起来是很美好的名字。可这个名字,和那个女人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契合。她是个冷艳的女人,笑容都有些泛冷。冰冷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的时候,比法官还要可怕。第二天在电梯上,金平田又碰到了傅佳辞。傅佳辞这次直接抛下了一个诱惑力十足的诱饵。她给了金平田一个数,“这是保底工资,提成另说。”离开电梯前,傅佳辞给出最后一击,“也就是说,你只要在这栋写字楼每天呆满八个小时,生活质量就足够翻一倍。”金平田刚进社会没多久,金钱的诱惑力是无穷的。第三天,金平田又碰到了傅佳辞。傅佳辞一如往常地跟他打招呼,上了电梯,问:“考虑得怎么样?”金平田吞吞吐吐:“这……太危险了。”“危险么?你的江律不是下午才来?律所的人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不见有谁在工作时间出律所的,你只需要按时去律所就行。想挣钱,搞副业的魄力都没有?”她一句一句剖开金平田内心的欲望,像个邪恶的魔鬼。善恶就在一念间。金平田说:“我不太会说话,真的适合做销售吗?”傅佳辞点点头:“会说话就行了。”周末的时候,傅佳辞带金平田去酒庄,找张芙蓉做培训。张芙蓉高中毕业就出来做销售了,什么都卖过,调教新人不在话下。她准备了一套话术让金平田背下来,“以后碰到客户,你照背就行。大学都能考上,肯定能行的。”金平田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了“贼窝”。律所刚成立,还在起步阶段,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忙得没空休息。如傅佳辞所预料,律所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就在楼下搞副业。有了销售,傅佳辞的门店不至于一单不开。花了一个月,金平田终于成功卖出去了一瓶酒,对方是去律所找律师的,不好空手而去,就在店里买了瓶白酒。他渐渐明白,傅佳辞也许就是瞅准了律所客户多的特点。要不然,把店开在荒无人迹的写字楼里,不是脑子进水么?傅佳辞可不像那种人。为了庆祝金平田开单,傅佳辞中午请他吃饭。金平田怕在外面的馆子碰到律所的人,小心翼翼地提议:“请吃外卖行不?”傅佳辞嗤笑一声。最后,两人还是呆在铺子里吃外卖了。傅佳辞的视线里见不得有任何丑陋的东西,因此,这个临时搬进来的酒铺也是请熟识的设计师用心设计装饰过的。她这些年去的地方多了,认识的人多了,年纪也长了,审美有了长进。荣辞酒庄是做高端白酒的,又要和国产老品牌有所区分,所以他们的品牌和视觉系统借鉴了日系设计,古朴典雅。傅佳辞不愿意在自己这么优雅的店铺里吃外卖,将金平田赶去仓库,她也跟着一起去仓库吃饭。傅佳辞出手一向大方,金平田随意说了句想吃火锅,她就点了火锅外卖。金平田支支吾吾道:“傅老板……我……我不喜欢您这样的。”傅佳辞翻了个白眼:“难道我喜欢你这样的?”“那你……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我在这里,还对我这么好?”傅佳辞叹了口气。“回答我一个问题。”“什么问题?”“江律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哎呀,这真是问对人了。金平田敢保证,这栋写字楼……不,目前整个区都没人比他更了解江岷。他满脸自豪:“我们江律可不是一般人。”“嗯。”傅佳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华人之光,你听过么?”傅佳辞诚实地摇摇头。她对司法界完全没有兴趣。“我们江律就是明明能凭颜值和背景吃饭,偏偏要靠实力……不,他不靠实力,靠天赋。你一定不知道江律的叔父是谁吧,杨西老师,那哪儿是我能扯上关系的人物!有杨西老师关系江律不用,靠自己走到今天,多有气魄!”“很有气魄吗……”傅佳辞表示怀疑。金平田口中的江岷,和她所认识的江岷完全不是一个人。可话说回来,七十三天的相处,又能认识一个人多深呢?金平田夸完,后知后觉地意识道:“傅老板,你对我们江律怎么这么多问题?”傅佳辞把羊肉卷倒进沸腾的锅里,说,“我想追他,不行么?”金平田险些呛死。“咳咳咳……咳咳……”“那天面试,我对他一见钟情了。”傅佳辞装出一副诚挚,“金大哥,我的终身幸福靠你了。”金平田完全想象不到傅佳辞和江岷站在一起的样子……也太不搭了。不是说傅佳辞配不上江律。而是,他们都太尖锐了,两个冰山一样的人,怎么相配啊。江岷还是更适合他这种性格温和的。“可是……”“可是什么。”傅佳辞烦躁了。“江律好像已经有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