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岷的堂姐江飞为了江老太太的八十大寿,从南美热带丛林里赶回来。江飞比江岷大六岁,她打小就不把江岷当做正常人看待。江岷的性格明明不好,又爱装逼又瞧不起人,却很受祖父祖母的疼爱。江飞总是气不过,一次次当所有人的面说江家重男轻女。江岷倒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一些琐事,上一次他和江飞联系,是一年前江飞被外国男友骗光了钱,找他借钱。江岷自然看不起江飞这种为爱丧失理智的行为,但是当他遇到傅佳辞以后,也会希望她能为自己丧失理智。江飞热络地问:“江岷啊,谈女朋友了吗?要不要姐姐再帮你介绍几个?”“你还敢提?”江岷挑眉,冰冷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他高二那年江飞介绍她的朋友给他,江岷当面翻脸走人。江飞还跟朋友解释:“我小堂弟,心理不太正常。”江家这一辈,江飞和江岷的年级相差最小,其它的堂兄堂姐,都是真正的大人物,江飞不爱和他们玩。贺寿流程很复杂,宾客纷纷献礼,江飞等得无趣,又约江岷去抽烟。江飞身材高挑,她穿高跟鞋,几乎平视江岷了,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江岷,江岷被她看得极为不耐烦,“你看够了?”“江岷,你是不是谈女朋友了?”“关你屁事。”“是你大学同学吗?漂亮吗?什么专业?谈着玩玩还是认真的?”江飞连续发出的一堆问题,江岷都不想回答。他也知道傅佳辞的经历在其他人看来,会有多么不可思议。“无可奉告,你管好自己。”“那你跟你妈关系呢?她抑郁症有没有好些?去年我在美国和她一起吃过饭,那时候她心情看上去还不错。”“还是老样子。”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相处模式,江岷和秦瑗注定不会太亲近,江飞也不会强行劝他当个孝子,她只说:“江岷,你妈她其实很需要别人照顾,你也二十了,平时多体谅她。”江岷只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他抽完烟,就回到了主厅。那里觥筹交错,人声吵闹。姗姗来迟的杨西,短暂打破吵闹声。杨西是江老太太带的最后一个学生,深受江老太太疼爱,又建树深厚,因此江家旁系亲戚都很敬重他。有人吆喝,“小师弟总算来了,你不来,老太太这八十大寿就得推到明年了。”江岷的二伯出来迎接杨西。杨西是江岷父亲生前无话不谈的知己,江岷父亲走后,杨西就代替了他的责任,照顾江家老太太。杨西陪在江老太太身边给她吹了生日蜡烛,江岷作为江老太太的小孙子,必须也陪在旁边。江岷从来都是冷漠,没有感情的,所以没有人发现他有多么厌倦这一切。举杯、合影,所有的热闹都是公式化的流程。在纷杂的环境里,江老太太看到了江岷手腕上的那支表。人在年老的时候,一部分记忆衰退直至消失,而另一部分记忆会不断循环上演。她想起自己的小儿子。他跳楼之际,江岷才过十八岁不久。在江岷十八岁生日之前,江骅来首都出席一个会议,早前他就托家里兄长从国外为江岷选一只腕表做生日礼物,那支暂时由江老太太代为保管,后来江骅来取走腕表,那是江老太太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手表的含义,是永不停动的时间。它跟随着江岷,像一个难缠而可怕的诅咒,不论是江岷,还是其他见到那一支表的人,都会陷入它的咒言之中——不论发生什么,你都无法挽回它,只能向前走。江老太太牵住江岷佩戴腕表的左手,笑眯眯地问他:“在津州大学念书还好吗?杨西和其他人都不约而同说起过,津州大的郑教授很以你为荣。”江岷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短:“一切都好。”“我前天做梦,梦到咱们一大家在一起拍大合照,你爷爷、大伯、你爸爸都在。我们一大家子四世同堂,也和别的家庭一样,热热闹闹的。”江岷麻木的附和着。又有学生来给江老太太敬酒,江岷让开了。他去另一间房里拿起外套,边穿便往外走。杨西看见了他,他一路小跑,在江岷出门时追上了他。“宴会还没结束,你去哪儿?”“我已经来过了,杨老师,当初你也没说要我从头到尾都在。”杨西质问他:“你是不是跟那个女孩一起来的?”江岷直接承认了。“是和她一起来的。”“江岷,你还年轻,被那种女孩吸引是很正常的,但不要动真感情,你爸的后果你也看到了,我们不想看到你也落得那样的下场。”杨西和江骅是好朋友,江骅已死,谣言纷飞,他们趁机把各种罪名都安在江骅身上。但杨西了解他,他不是外界传言的那种人。江骅自杀的一年前找过他喝酒。酒后,他激动地倾诉,说他找到那个一直在找的人了,她是他的学生,也是他那一堂关于加速器技术讲座唯一认真倾听的人。他和那个女学生在一起会激烈地辩论粒子加速未来的应用场景和技术突破。那一种碰撞,是他生命中从所未有的体验。后来江骅自杀,让他重燃生机的那场爱情,被定义为一场的性丑闻。杨西想为他辩解,那个结局,是江骅自己的决定,对他最大的缅怀,就是尊重他的选择。杨西紧攥着拳,眼眶发红:“江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重蹈覆辙。”江岷辩解说:“我不是我父亲,傅佳辞更不是那个女人。”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辩解。“你父亲没错,你也不会有错,但江家注定接纳不了那样的人,你甚至可以去问你母亲,看看她会不会接受那个女孩。”杨西接连两次把傅佳辞和那种女人相提并论,江岷很不爽。他忍耐到了极点,也不过是发出一声淡淡的冷笑:“杨老师,难道当初你没有为了出人头地,故意接近我爸?”这个秘密在杨西心底埋藏多年,江骅也许知道,但从未明说。江岷无情地揭穿他,半点余地都不留。杨西又想到这些年他跟江骅的情义,他们相知相交,即便人到中年,还能一起喝酒,谈论少年时看过的文学,共同追过的姑娘。江骅的尸体是他送进火葬场的,丧事是他办的,他的伤心不亚于江骅妻儿。换做是以前的杨西,早已打江岷一耳光了。他现在不会这么做,也不屑这么做。“江岷,我问心无愧。”哦,上钩了。江岷嘴角勾了上去,扬起一个轻蔑的弧度。“她的确是因为我的家庭背景,才主动找到我的,她从没有隐瞒过我,她比你们这些人坦荡。”离开江老太太的寿宴,江岷打车回到酒店。下午四点,天色正欲变黑。首都没有太阳,便也没有黄昏这样美好的时刻。他用磁卡打开酒店门,迎面而来的是一片黑暗。屋内窗帘拉着,没有开灯,他的眼睛适应黑暗的过程很漫长,他久久站在门口,等能看得清屋内了,才关上房门。傅佳辞正躺在床上睡觉。在他的视线里,只有她独自的背影。她身上穿着的应该是他的白T,在黑暗里,也融于黑色。江岷一走动,感应灯变亮,幽幽黄光蜿蜒出一条路,将他指引到傅佳辞身旁。他坐在床沿的位置,那里立马就陷下去一角。傅佳辞被梦魇住了,不论她怎么挣扎都醒不来。仿佛有人捏住了她的脖子,触感很冷,随后,那一片冰冷的触感又移动到了她的脸上。她骤然惊醒,一个很沉的身体压在她身上,比压床的鬼还要重。她闻到了他身上的烟草味和酒精味,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比她在雍和宫里闻到的香火更浓郁一些。她跟江岷开始于一场身体的交流,因此,身体永远比嘴巴更诚实。闻到他的味道那一瞬间,她就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脖子了。江岷在她脖子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吻,比这更刺激的,是他的手不断在她身下游走。在她要放弃理智的时候,突然想到:今天打电话的时候,他被别的女人叫走了。手快的傅佳辞迅速推开他。“你别亲了。”江岷的手在她身上掐了把,“傅佳辞,你最近太容易生气了。”什么叫她容易生气?傅佳辞抽出身后的枕头,抱在胸前把江岷隔开。“我生哪门子气?”“法令纹都深了。”“真的?”她立马开灯去照镜子。江岷没见过比她更在乎外表的人,也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他赤着脚走到落地镜前,从身后抱住傅佳辞。酒店的镜子很明亮,暖白的灯光从镜子四周发散出来,笼罩在他们的身上。傅佳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江岷,觉得好陌生。她从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的差异是这么大,在江岷怀里,她像一只娇小的动物,难怪他总说她像狗呢,确实很像。江岷埋头在她颈窝里亲吻,有的吻会疼,有的吻会痒。“我法令纹没有变深,江岷,你诽谤我。”“这不是诽谤,是诈骗。”他竟然还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傅佳辞更气不打一处来,她对江岷所有的不满都累积到了一块,它们成为一个不断胀大的气球,而江岷,这个罪魁祸首还不以为意地继续往里面吹气。砰一声。傅佳辞听到自己身体里的那个气球爆炸了。“江岷,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和别的女人在外面,我都没有过问的资格。你要求我诚实,但你自己从没做到过,你太双标了。”“所以你的重点是我跟别的女人在外面,还是我对你不坦诚?”他主动认错,傅佳辞倒有些在状况外。“都有啦。”“今天跟我说话的是我堂姐。”他不急不慌地解释着,“至于坦诚的问题……”他倏地抱起傅佳辞,“去该坦诚的地方说。”江岷在床事上喜欢明亮的环境,傅佳辞以为那是一种怪癖,她不搞歧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开灯做,但今天他在进入之前,主动伸手摁灭那一排灯光。“我怕黑,因为有一只眼睛天生弱视,弱光环境下,我差不多算是失明。傅佳辞,我想看清楚你。”听完他的话,傅佳辞陷入了巨大的沉默当中。他能感觉到身下那具身体在颤抖。是在哭吗……没有这个可能。完全没有。傅佳辞的内心强悍,江岷瞎一只眼,这不足以让她可怜他。她没有同情江岷,而是好奇地问:“哪只眼睛?”江岷恶劣地停了一下,“你叫的好听了,就告诉你。”在骤然而来的空虚之中,傅佳辞的手指虚无地掐住江岷的胳膊,指甲陷进他的肌肉里。太可恶了,怎么能有人比她还可恶!也许是黑暗的原因,他们能够完全的释放自己,年轻的身体同时陷入忘我的境界当中。江岷将傅佳辞翻过身,覆在她身后。傅佳辞放弃了主动权,她玩不过江岷,认输了,输得五体投地,输得心甘情愿。她能感受到江岷比平时放纵。今夜是他真正的坦诚,他的身体穿破了伪装,用最直白、最真实的方式和她接触。这样会疼,可傅佳辞明白,越疼越能铭记。比起青溪那个稀里糊涂的夜晚,今夜更像他们正式的第一次。他们不必非得看见彼此,只是通过身体接触的方式,就能抵达彼此心底最深的地方。傅佳辞的脑海里像有一块布在起雾的镜子上擦拭,镜子变得清澈了,倒映的那个人也清晰了。她不仅看到了他的孤傲,还看到了他的脆弱和顽劣。原来不完美的江岷,是这么可爱。她的十指抓在枕头上,江岷的手从背后扣上来,手心是湿热的,而那湿热,源自于她身上的薄汗。一时之间,傅佳辞不知道他们身体结合的更紧,还是手握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