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祁恬站在路边恭送尚昀开车离去,随后一边消食一边往便利店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人行道上日光跳跃,晨风温柔盘旋,槐花在枝头自在摇曳。祁恬站住脚,举目四望,宽阔的马路上车水马龙,一片生机勃勃。尘世喧嚣,让她低落的心情也慢慢热闹温暖起来。没关系,她安慰自己。失败乃成功之母,今天这些电话都不对也不要紧,她坑祁连山也是蛰伏了很多年才成功,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翘着唇角,祁恬踱回便利店,一挑帘,正对上郭小圆惊讶的眼神。“你怎么没跟尚昀一起走?避嫌?”祁恬一头雾水:“避险?避什么嫌?”“今天要上班啊,你怎么不坐他的车去公司?还省得挤公交……”郭小圆见祁恬满脸迷茫,顿觉不妙,“这个周日要上班啊,劳动节假期调休,你忘了?!”……她还真忘了!祁恬一下汗就出来了,赶紧给尚昀打电话。“尚总,您走远了吗?”祁恬有些心虚,“我忘了今天要上班……您方便调个头捎我一段吗?”祁恬看了眼店里的时钟,“八点半了,坐公交的话我要迟到了。”她刚才跟尚昀早饭吃到最后气氛有点严峻,两人都心思满腹,谁也没提调休的事。“今天上班?”尚昀的语气有点疑惑。祁恬松口气——连老板都忘记了,这个锅砸下来她就不怕了,有高个扛。“是啊,今天劳动节调休,要上班。”“我记得周五邹莹让办公室通知全员,周日没什么事可以不用去公司,正常双休就行了。”尚昀顿了顿,“法务部有急事?”“……没有。”祁恬想起周五下班那会,公司的OA群连着响了好几百次。当时孙芸刚好来电话,等她接完点进去,满屏的收到和感恩,她以为是楼上哪位大佬发红包,往上翻了十几下也没看到楼顶在哪,手机还因为信息太多开始卡屏,她不耐烦再翻,干脆息屏不管了。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办公室发的周日不用上班的通知。祁恬干笑:“我忘了。”“现在放心了?”尚昀把手机开了外放,“消消食就上楼睡,别熬夜把脸熬黄了。”祁恬嘴角一抽:“劳您费心,我等下把案卷给学姐送过去就睡。”她习惯性地礼尚往来,“您呢?今天怎么安排?”“晚上约了唐罗和光头一起喝两杯。”尚昀的声音透过话筒有些淡,“散散心。”“喝酒啊。”祁恬下意识皱眉,“您心情不好喝酒其实……去哪喝啊?”“酒吧。”祁恬对酒吧实在没什么好感,没忍住啧一声:“酒吧鱼龙混杂的……您可小心点,别喝醉了被人仙人跳。”尚昀似乎笑了下:“你不想我去酒吧?”祁恬垂眼:“酒吧什么的,我有心理阴影。”“哦。”隔着手机,祁恬觉得尚昀在笑,“那……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劝阻我去酒吧?”他的笑声轻且哑,并无半分欢欣喜悦,这男人明显心情不好,却还顾着彼此的情面,以祁恬一个多小时前刚说的话来反问她。“你是我的什么人?”祁恬无意识蜷起手指,觉得尚昀那向来温润的嗓音,掺杂了几许低郁和苍凉。她沉默不语,尚昀却不放过她:“祁恬?怎么不说话了?”他的声音低哑上扬,让祁恬用力咬住唇角,仿佛这样才能抵抗内心一阵阵的酥麻痒意。她强迫自己不去管那痒意,集中心神对抗话筒中仿佛带着水汽的声音:“我在反省,我就是华恒集团的员工,拿钱办事,不该管其他的。”祁恬恨自己声控这一属性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冒头,“我多管闲事了,您当我什么都没说。”说罢她挂断电话,无视郭小圆熊熊燃烧八卦之魂:“我先去睡会,睡醒给学姐送稿子。”郭小圆气得把攥在手里的扫码枪一丢,双手叉腰:“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没有。”祁恬冷漠无情,“我现在只想睡觉。”一觉睡到黄昏,祁恬醒来后神清气爽,心情都好了不少。她捞起手机,给孙芸发了条短信。对方很快回了电话,却不说稿子的事:“稿子什么时候送都行。”孙芸的语气有点凝重,“祁恬,你认识一个叫李梓盟的人吗?”“李梓盟?”祁恬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不认识,怎么了?”“这小孩不知道从哪打听到咱俩的关系,跑到律所来找你。”孙芸扒拉了下百叶窗,有点烦,“来一下午了,问他找你什么事也不说,这会还跟会客室里坐着呢,回头我们该下班了,要不你来一趟,把他领走?”“……男的女的,多大岁数?”“男的,看着岁数跟你差不多,二十三四岁吧。”祁恬拧着眉想半天,还是觉得自己没听说过这号人:“行,我把稿子带给你,顺便看看是什么人。”祁恬将东西一收,快步下楼。“哟,睡醒了?”刚到店里,郭小圆没好气的声音响起了,“饿不饿?来吃点?”祁恬步子一顿,看向收银台,郭小圆正趁着没人,蹲在台子后面吃关东煮。“……你让你哥来替个班,回家吃点正经的行不行?”“他那边今天生意出奇的好,顾不上我。”郭小圆站起来,向街对面努嘴,“明天过节,今天都跑出来买瓜子花生了。”说完她见祁恬背着双肩包,皱眉:“干吗?你要出去?”“嗯。”“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还等着问你和尚昀怎么回事……哎!”郭小圆没说完,祁恬已经几步出了店,气得她追在身后喊:“你现在不跟我说,回头我拉着我哥一起堵你!”“……别这样。”祁恬招手拦车,匆匆回头看她一眼,“我先去找学姐,有人找我找到她那儿去了。”郭小圆一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祁恬已经坐上出租扬长而去。车刚上主路,郭小圆的消息就进来了。——恬恬,谁找你找到孙芸那了啊?祁恬低头回复。——不知道,学姐说那个人叫李梓盟,我没印象。隔了会,郭小圆的语音进来了:“恬恬,不会跟你爸有关吧,你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过去安全吗?”——学姐说他跟我差不多大,应该跟我爸的案子没什么关系。“前两天我听说有个开发商打算把我们这片拆了统一规划,那个开发商就姓李,和这个李梓盟有没有关系?”——……姓李的那么多,哪有这么巧的事。你别听风就是雨的,跟着其他人瞎聊。——哦。那你自己小心点,有事给我发消息。——好。祁恬合上手机,把拆迁这事在心里过了几遍,觉得不对。茶马北街在二环边上,属于央管区,规划向来谨慎,不应该传出这种谣言,还是说……谁在试探民意?思索间,海睿律所到了。祁恬下车,直接去了孙芸的办公室:“学姐,稿子给你。”孙芸接过来随手一放:“走,我带你去会客室看看。”推开会客间的门,祁恬刚走进去,那个叫李梓盟的男孩就站了起来:“祁小姐。初次见面,冒昧打扰,见谅。”祁恬看着他,男孩长着一张娃娃脸,圆寸,皮肤微黑,镜片后的眼睛狭长内双,整个人看起来温吞腼腆,一点都不像能厚着脸皮在孙芸律所一坐一下午的人。“李先生。”祁恬点点头,“咱俩没见过面,您为什么一定要找我?”“我有求于您。”李梓盟不紧不慢地开口,“您现在借住在别人家,我冒昧登门不合适,华恒集团庙太大,我进不去门,只能来这里叨扰孙律了。”说着转头他冲孙芸歉然微笑,却只得到孙芸戒备的眼神:“你调查祁恬?”“我有求于人,总要知道什么筹码能打动对方。”李梓盟的声音不急不躁,目光牢牢黏在祁恬的脸上,那种直视程度远超出礼貌寒暄的范畴,“祁小姐,孙律这里要下班了,咱们换个地方详谈?”祁恬皱眉看他,她能感觉到,李梓盟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是男人见色心喜的目光,其中暗含的打量与探究让她不安。但越是不安,她越要弄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好,去哪?”李梓盟想了想,掏出手机:“稍等,我查一下附近……”他仔细看了看手机,细眼完全睁开了,抬头道,“5号酒吧,行吗?”祁恬顿了下:“银锭桥那里?”“对。”“走吧。”“祁恬!”孙芸握住她的胳膊,“我陪你去?”“没事。”祁恬反过来安慰她,“学姐,下班了你赶紧回家,明天就放假了,好好休息。那地界热闹得很,你别担心。”许久不去银锭桥,祁恬跟着李梓盟到地方后吓了一跳。古旧高大的牌楼旁是四通八达的湖,成排的绿柳沿街栽种,等天气再热点,会有垂柳拂水、荷花满池的盛景。临水的岸边有条商业街,因为今天是小长假前夜,沿湖岸许多酒吧茶馆的招牌早早打亮,原本青砖灰瓦的湖岸变得五彩斑斓。斜阳西下,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绚烂景致吸引数不清的游人驻足,满街辉煌的灯火将黄昏的天空映成淡金色,条条金色流云在空中游弋,明明暗暗的光影中,一轮白月显得分外皎洁。阵阵混合了酒气与香水的味道糅杂在空气中,祁恬下意识抬手轻攥,仿佛握住了浸满B市繁华的纸醉金迷。自从不再追着祁连山抓小三,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么热闹喧嚣的地方了。李梓盟仿佛对这里很熟,他带着祁恬七转八拐,在一排酒吧间挑了个最不起眼的门脸钻了进去。进门的瞬间,爆炸般的音浪差点把祁恬掀翻,一波一波的欢呼,光芒四射的球灯,台上把控全场的歌手,舞池中随着音乐摇摆的人群,一起组成了一幅疯狂放纵的浮世绘。“祁小姐,找地方坐,我去买点饮料。”四周太吵了,李梓盟罩着嘴,凑到祁恬耳边喊话。他说完向吧台挤去,祁恬举目四顾,这种环境对她简直是种折磨。这间酒吧门脸极小,内里却大得要命,挑高的屋顶不像其他店那样隔出第二层,而是吊满灯具和音箱。酒吧内光线混乱,明暗交替,时而亮得刺眼,时而暗得两眼一抹黑。祁恬的眼睛无法适应光线的迅速转变,只能垂着眼皮四下梭巡。第四次侧身让过酒保和喝高了的顾客后,祁恬终于找到空位,刚坐下来就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她撩了下眼皮,没去寻找视线来源,抬手撑住额角把脸挡住了。她对自己的长相有自知之明,不想招惹是非。“昀子,看什么呢?”厚玻璃底的酒杯磕在桌上,唐罗抬手示意酒保续杯,转头见尚昀凝神望向昏暗的酒吧深处。“……没什么。”尚昀收回视线,淡淡抿了口酒,“看到个言行相悖的熟人。”祁恬不让他喝酒,自己却跟着别人跑来酒吧,可不就是言行相悖。“哪个熟人?过去打个招呼?”光头从旁边的高脚凳凑过来,抖出两支烟递给他们。尚昀摆手拒了,唐罗接过来点燃。“不去了,省得败兴。”尚昀低低哼笑,想起件事,看向唐罗,“老唐,还记得钉子那块玉不?刻了只猪的。”唐罗抽烟的动作顿了下,片刻后缓缓吐出个烟圈:“你是说他最开始以为是汉白玉,后来又以为是和田玉,最后才发现其实就是块普通罗甸玉的那块?”“对。”“记得啊,怎么不记得。”唐罗见胖子疑惑地看着他俩,漠然冲他喷口烟,“那块玉后来不是没找见吗?早碎了吧。”“祁恬有块形制类似的,除了没刻猪。”唐罗眼珠动了下,看向尚昀:“你想说什么?”光头在旁边插话:“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猪不猪的?”然而两人都没理他。“我在想……祁恬要找的人,会不会就是钉子?”唐罗看他半晌,隔着尚昀将光头凑过来的脑袋推开了:“你别想了,她要找的人叫宋旭晟,有名有姓,哪个字跟钉子都对不上。”“再说,全国这么大,凭什么这么巧合的事能让你遇着?你命好?要真这么凑巧,我倒要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了。”光头在一旁拿酒瓶敲吧台:“是兄弟不?!你俩别背着我开小会!”“乖,安静点。”唐罗把烟塞进光头嘴里,“少说话多抽烟。”尚昀见光头叼着两根烟直瞪眼,无奈地笑了声:“你是嫌他肺还不够黑?”他抽出其中一根掐了,又看向唐罗,“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她那块玉也是罗甸玉。”“有可能这两块玉都是G省产的,流通渠道不一定一样。”唐罗兴致缺缺,又取了根烟点燃,“你这判断太草率了,没过脑子。”他睨了尚昀一眼,“以前你可不这样,怎么着?温柔乡,英雄冢?看上祁恬了?什么事都得先考虑她?”尚昀半晌没说话,忽然自嘲地笑笑:“……你说得对,是我想多了。”李梓盟从人群里挤到祁恬所在的桌旁,将手中的托盘放下:“我点的气泡水,祁小姐尝尝。”托盘里有两杯透明无色的液体,微小细密的气泡从杯底源源不绝地往上冒,冰块在其中沉浮着。祁恬端起高脚杯嗅了下:“汤力水兑金酒?”李梓盟一怔:“祁小姐懂行。”祁恬放下高脚杯:“这是鸡尾酒,不是气泡水。你故意说错的?”李梓盟被当面揭穿也没不自在,神色自若地将托盘上单独摆放的玻璃杯推了过去:“一点酒都不能喝的话就喝这个吧,这是番茄汁。”祁恬嘴角一抽。她知道酒吧里有番茄汁卖,但大多数都卖不出去,只能被酒保拿来调酒。很少有人会单独点这玩意,口感粘腻不说,味道还又酸又咸。请她喝这个,李梓盟是想来跟她结仇的吗?“你找我到底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吗?”李梓盟端起鸡尾酒,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开门见山:“我想请祁小姐帮我举报李家。”“……对不起?”祁恬怀疑自己幻听,她捏着耳朵,往前凑了凑,“你再说一遍?”李梓盟拿起餐巾压了压嘴角,抬眼微笑:“我想请祁小姐,助我举报城南李家。”“……你是说做房地产生意的那个李家?”祁恬拧眉,“你跟那个李家什么关系?为什么找我?”“我是李家的私生子,我找上祁小姐,是觉得祁小姐同我一样,爹不疼娘不爱,对我的处境必定能感同身受。”祁恬眼神冷下来,她一点都不觉得把祁连山送进去,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如果你是因为我举报了我爸,就觉得我能帮你举报李家,那你未免将我想得太高了,我能力有限,你还是另请高明吧。”祁恬说罢,站起身要走,却被李梓盟从背后拉住了。“祁小姐,李家跟令尊也有牵扯,你不如等我说完,再考虑是否拒绝我。”这事跟祁连山还有关系?祁恬回头,冷眼看向李梓盟:“你说的是实话?”“左右都是一查便明的事,我何必骗你?”李梓盟说得诚恳,祁恬却不敢全信。这男孩长着一张老实巴交的脸,眼神却毫不相容,狭长的眼皮夹着深棕色的眼,瞳孔细小,看人时像冷血动物昂起了头。“行,我听你说。”祁恬坐回去,甩脱李梓盟的手。四月末温暖的天气,李梓盟的手却凉得惊人,像蛇的皮,毫无温度。“我父亲是南城李家的掌舵人,李家做地产生意起家。极为有钱,近几年跟令尊就职的科淮集团有利益往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父亲虽然不太看得上我,但李家的事倒也不会刻意瞒我。”李梓盟笑笑,“科淮集团是国企,资金使用受国家管控,很多事情做起来不顺手,所以私下里李家有几笔闲置资金让渡给科淮集团使用了。不知道科淮集团的账面是怎么做的,但这种行为本质上是企业间资金拆借,违法。令尊进去后,这几笔钱的事目前李家没人敢提。”祁恬面色凝重起来,飞快捋清这些的关系:“科淮集团打算赖账不还?”“至少近期不会还,科淮集团现在还在风口浪尖,如果突然又有几笔大额支出,怎么跟入驻的巡视组解释?”李梓盟淡淡看了她一眼,“钱收不回来,我父亲最近挺急的。”“……所以让你来找我?”祁恬觉得这个锅她不能背,“科淮集团不还钱这事能赖我?”“李家向来不讲理。”祁恬抿唇,觉得有点烦。没想到举报祁连山还能牵扯出别的事。“这件事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李梓盟看出她的烦恼,出声劝诱,“李家做下的违法事不止这一件,祁小姐如果能出手,帮我把我父亲也送进去,就不用为这几笔钱发愁了。”祁恬下意识冷笑:“你们两家企业违法关我什么事?我是为了显个头才长的脑袋?”她点了点桌面,“我爸在科淮集团就是个中层,这几笔账就算过了他的手,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吃下的,你现在不该找我,该找能在科淮集团做主的人。”“如果我真想要回这些钱,自然不会来找祁小姐。”李梓盟神情平淡,“我父亲让我想办法追回这些钱,但我只想送他去坐牢。”他伸手抹去酒杯上凝出的水渍,语气轻描淡写:“这几笔钱不是小数目,我父亲如果拿回它,下一步不知道又会去做什么缺德事,依我看,这些钱越晚收越好。最好等我把他送进牢里再说。”……这是什么相爱相杀勾心斗角的豪门闹剧。祁恬扯着嘴唇,讽刺地笑笑:“你是为了跟正房嫡子争权夺利?”“我对李家的权利没兴趣,他家从根上就是烂的。”李梓盟抬起的目光幽深冰冷,掩饰不住的仇恨,“如果可能,我甚至想换掉我这一身血。”“流着跟我父亲一样的血,让我感到恶心。”祁恬被他的态度镇住了,片刻后问道:“你跟李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李梓盟看着她:“他——我父亲,强奸了我的母亲,生下了我。”祁恬抽了口气:“所以你是想替你母亲报仇?”李梓盟平静的神情突然破碎了,年轻的面孔瞬间扭曲:“母亲?不,那个女人……不是因为她。”他看了看周围的灯红酒绿,“祁小姐,你信吗?这世上就是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我母亲为了不生下我,喝烈酒骑野马,冬天出门趴在雪地里……这些都是我记事起天天听她念叨的。可惜我命贱,还是被生下来了。”他脸上笑着,眼神却冰冷。他坐在热闹的人群里,仿佛无家可归的孤魂,“我母亲是个傻子,你知道她是怎么变成傻子的吗?因为她企图掐死我,被我父亲揪着头发,撞墙生生给撞傻了。”李梓盟仿佛又回到那个到处飘着尘埃浮土、仿佛生了锈的世界,空气干燥肮脏,天空是泥土的颜色。破旧的房间里,窗户灰蒙蒙的,窗框上还有细细的铁栅栏。屋子的一角垒着土台,上面有一台充满静电的黑白电视。电视里的新闻联播飘着雪花,幼小的孩子蜷坐在地上,身上大大小小的新旧伤,脖子上还有青紫色的掐痕。疼吗?孩子不知道,比起痛感,他更多的是不明白。不明白妈妈这个词其实不代表憎恶唾弃,爸爸这个词也不代表谩骂殴打。他还小,但也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危险和不健康的。他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双眼黑黝黝地盯着电视,假装听不到身后被称作父母的两人在扯发抠眼,嚎叫怒骂。他的母亲又泼又野,面对他父亲李成也丝毫不肯示弱,被扯住头发拖到地上还能破口大骂,孩子间或听到几个零星的词语:强奸、畜生、杂种。虽然他只有四岁,但他已经知道这些词的意思了。没有人关心他脖子上的伤,就像没有人关心他的母亲究竟是怎么被他父亲从隔房的大哥那里夺来,又被迫生下了他。屋门被李成撞开了,男人拖着女人离开了房间,巨大的撞击声从院子里传来,孩子瑟缩了下,把头埋进突出的膝盖骨里,假装自己是块没有心跳和体温的石头。李梓盟的整个童年就在那样的暴躁混乱中苦苦挣扎。直到某天清晨醒来,他的母亲不再对他横眉冷眼,满脸厌弃。那个泼野得与整个死气沉沉的村子都格格不入的女人,歪嘴斜眼,涎水横流,看着他嘿嘿傻笑。这是李梓盟从幼年到成年一直以来的噩梦,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困在那个清晨,一闭眼就能清晰地复原出每个细节,他震惊又绝望。那种粗糙、沙哑、悲伤的感觉,仿佛是在垂死的边缘,让他感到非常害怕。“都是家暴,都是从小被打……”李梓盟嘶嘶地笑,看向祁恬,仿佛想寻求某种支持,“祁恬,我觉得咱们是一伙的,只有你才能懂我。”祁恬一点都不想跟这个看起来随时可能发疯的人扯上关系:“我不懂。我妈最初跟着我爸时是心甘情愿的,即使到了现在,他们之间也还有感情。”但她至少知道了,为什么李梓盟身上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随时准备与什么人什么事玉石俱焚的气势,就像汹涌到极致、即将破灭的浪花与泡沫。“李梓盟,李家在B市发迹,你爸妈之前在G省?什么时候来的B市?”“我六岁以后。父亲从G省来了B市后,攀上个好岳家才发的迹,至于我母亲……她永远留在G省了。”李梓盟没什么暖意地笑了笑,“我被父亲带来B市后,听说我母亲没过几年就去世了。他们在G省从没领过证,无媒苟合……我刚来B市的时候,是个黑户。”他嘲讽地笑笑:“我后来偷偷打听过,我母亲原本是李家另一支长房定下的媳妇,在家很受宠,否则脾气不会那么倔。”李梓盟闭了闭眼,“不知道我父亲怎么哄骗的她,听村里人说,两个人也好过一段时间,只是没到一年,就成了怨偶。”李梓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细长的眼睛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我父亲在她怀孕后就离开村子找门路赚钱去了。他在G省边境混迹了五六年,我不知道他在外头干什么,村民却都说他出息了,他赚了大钱,是村里头一批能翻盖新房的人。”直到有天下午,李成带着几个满嘴普通话的男人来到村里,说这些B市来的大老板响应国家扶贫政策,前来考察调研,打算给村里修一条直通县城的公路。于是在李梓盟六岁那一年,他和母亲一起成为阻碍李成前往B市的绊脚石。他母亲跟父亲虽是怨偶,但好歹也在一张炕上睡了那么多年,现在李成有了好前途,转身就不想认他们,这让他的母亲勃然大怒,叫嚣着既然李成背信弃义,就别怪她去告发他强奸,让他去不了B市。后来李梓盟想,如果没有他,他的母亲也许不会做得那么绝。毕竟女性再嫁,在G省农村并不少见,但带着他这么个拖油瓶,母亲显然没有太多选择。因此,他母亲一边咒骂李梓盟是丧门星,企图掐死他;一边守在村口,想在B市大老板出现时,揭穿李成那似忠实奸的无情面目。然后呢?然后他母亲被李成生生打成傻子;李梓盟也被他父亲以“同宗没了父母的可怜孩子”为名收养,带到B市。故事告一段落,酒吧内依然人声鼎沸,但祁恬所在的卡座,气氛却沉闷压抑。李梓盟将前情说完,看向祁恬:“祁小姐,我的这些往事,能否让你生出点恻隐之心,帮我一把?”祁恬呼口凉气:“……我同情你,但我帮不了你。”她忍不住叹息,“你都二十多岁了,如果早几年,还能在追诉时效内起诉你父亲强奸,但现在……经济案我不擅长,你另请高明吧。”李家的水太深,祁恬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先不说李梓盟的话是真是假,祁恬也并非孤身一人,她背后有要保护的人,不会轻易为陌生人涉险。李梓盟见她要起身,忽然笑了下:“果然,想以情打动祁小姐,是有些难。”他看着祁恬姣好的面容,轻声询问,“既如此,我换种方法?”“你想干吗?”祁恬警惕地看他,“先说好,我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我知道祁小姐不会被利益收买。”李梓盟面色不动,“所以我想试试……以势压人。”“……你什么意思?”“祁小姐,听说过旧城改造项目吗?”祁恬拒绝三连:“没听过,不想听,你别说。”李梓盟笑了,像条暗夜里吐出信子的蛇:“既然祁小姐不想听,我就长话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