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阿姨?!”她惊讶地回头,看到叶素娟站在自己身后,一时怀疑自己太久没休息,神经错乱了,“您怎么……这里是产科……您——”祁恬咬住舌尖,将将把那句“您怀了?”的话咽回去。她直觉如果说了这句话,她跟叶素娟之间的关系就要彻底凉了。用力咳一声,祁恬拇指掐了下食指指节:“我听说您之前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叶素娟神情莫测地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出差了?”“就……打听了下。”祁恬强打精神,觉得遇到叶素娟的时机实在不太好,自己现在没有足够的脑力与这位阿姨交锋。叶素娟倒没纠缠这个问题,她双手插在口袋里,点了下头:“你跟我想的不太一样。”“……是好的不一样还是坏的不一样?”祁恬莫名有点想笑,不久前尚昀的母亲江菲晏这么说她,现在叶素娟居然也说了同样的话。自己是做了什么让人刮目相看的事吗?“刚才我看到你跟别人起冲突了。”叶素娟说得很委婉,将自己看到尚昀在一旁帮着祁恬压制那个男人时的震惊隐藏得很好。祁恬顿了下:“让您见笑了。”她脸上有些烧,“产房里的是我堂姐,她难产了。夫家不同意剖腹产,我尽力说服他们。”“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么尽力。”叶素娟不置可否,“你跟你堂姐关系很好?”“说不上好,我们就每年春节老家聚会时见一见,彼此知道有对方这么个人。”“这种关系一般的亲戚,也值得你这么帮她?”“……这不是能用值不值得来衡量的事情。”祁恬说不清什么意味地笑了下,“我们都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但我比她幸运,能够一直读书。所以只要我有余力,就会帮忙。”以前总有人跟祁连山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反正最后都要结婚生子、洗衣煮饭、柴米油盐。祁连山做了许多糟糕的事,但在读书一事上,确实从未亏过祁恬。书读得越多,祁恬越明白,女孩子坚持读书,是为了即使最后真的陷入生活烦琐,也能够有力量重新站起来,同时,不会再小看自己。叶素娟沉默地看着祁恬。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孩,脸色苍白、神色疲惫,但眼睛里的光芒却始终不曾黯淡,说话时她双眼灼灼,目光清澈,透着份绝不轻易让他人失望的气度。“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想替雯雯找到宋旭晟了。”祁恬一怔,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来:“所以您是答应把姝雯姐的手机借给我了吗?!”“……你顺杆爬的本事倒是挺熟练。”叶素娟对祁恬这种听到话缝就咬死不松口的顽强直觉感到无语,没好气地转身要走,“我只是有感而发,随便夸你一句,别想多了。”“哎,叶阿姨,别走啊。”祁恬对人的情绪感知很敏锐,听出叶素娟言语间的敌意减退不少,掐了把自己胳膊内侧的嫩肉,强打精神追上去,“您不给我手机也没事,咱们也一个多月没见了,快中午了,我请您吃饭?”“……你没事了?”叶素娟颇有些无言地回头,指了下电梯,“你不是在等电梯上楼吗?”祁恬犹豫:“要不您等我一会?”“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叶素娟含蓄地提醒她别忘了尚昀那位老板,“刚才我看到你和另外一人在一起。”祁恬皱眉,还想说什么,电梯“叮”一声,到六层了。“电梯来了,你去忙吧。”叶素娟挑了下眉,“我一般也不在外面吃饭。”“是肠胃不好吗?”祁恬把着电梯门,企图再挣扎下,“您今天是来看病的?那下次我请您喝砂锅粥?”叶素娟真的没见过祁恬这种女孩,很少有像她一样的年轻女孩,能够为了达到目的放下身段。她伶牙俐齿、圆滑坚韧,这种特质一般是出现在各行业的销售身上。但那些销售也是要在职场上打磨过一两年以后,才能毫无芥蒂地笑脸迎人。“我不吃外面饭馆的东西。你们年轻人也别老吃外食,对身体不好。”叶素娟淡淡地说道,语气比上次见面平和多了,“我来六层是为了复印雯雯的流产记录。之前太混乱,原件找不到了。”许姝雯的流产记录?祁恬眼睛睁大:“叶阿姨,能给我看看吗?”如果拿到许姝雯的流产记录,就能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怀的,就能……好吧,祁恬也不知道能干吗,但所有的真相不都是由一个又一个零散的、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信息拼凑完整,才能水落石出的吗?叶素娟很干脆地拒绝了:“不给。”祁恬战术后仰,后背抵住的电梯因为开不上门响起了长鸣警告:“叶阿姨,咱们都挺不容易的,您看我也努力这么久了,是不是应该给点奖励?我是真心想为姝雯姐做些事,记录或者手机,您至少给我一个?啊?”“你的努力都浪费在一个不值得的人渣身上了,我拒绝你也是为了你好。”叶素娟冷酷无情地把她推进电梯,“你赶紧走吧。我不会给你记录,也不会给你手机。”电梯门合拢,祁恬看着逐渐增长的数字,倒也没过于沮丧。毕竟叶素娟的语气比之前在咖啡厅时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再磨一磨,她总会心软的。祁恬握拳给自己打气,并不知道叶素娟在电梯间站了一会,转身又走进六层的走廊。尚昀在走廊里耐心哄孩子,听到不远处高跟鞋笃笃的落地声,笑着转头:“我刚才就觉得看到熟人,怎么现在才来?”叶素娟走到他身边,非常自然地蹲下,单手扶住小女孩的头,先熟练地拿纸把鼻涕擦了,再用手帕给孩子抹脸:“您难得大发神威,我怕出来扫了您的兴。”“你都看见了?”尚昀笑着让开半步,方便叶素娟捯饬小孩子,“G省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处理完了,短时间内应该不用再去了。”叶素娟站起身,看了尚昀一眼,“没想到您还挺会哄孩子。”“我带过我家所有的外甥和侄子,那帮小崽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尚昀双手握住小女孩的腋下,把人提起来,“正好,你看看她是不是穿得有点少?摸着身上凉。”他下意识往裤裆里瞄一眼,“——你说现在的家长多没常识,给小姑娘穿开裆裤!”他转头跟叶素娟感叹,却见对方正用一种看禽兽的眼光瞪他。“……怎么了?”叶素娟僵着脸:“您一个大男人,别随便看不该看的地方。说严重点,您这属于猥亵幼女。”“胡说什么呢。”尚昀气笑了,“你别跟祁恬似的,听风就是雨。”“祁恬?”叶素娟故作不解地挑眉,“刚才跟您在一起的那女孩?举报自己父亲的那个?”“对,她是你出差期间招进来的。学法,动不动就背法条,一本正经的样儿可逗了。刚才她干得那些事你都看到了吧?一般人真做不出来。”“那也是您慧眼识珠,她这种身份才能进华恒。”叶素娟神色莫名,“现在这种女孩不多见了,能为别人两肋插刀,您……多珍惜吧。”祁恬去往十层国际部的途中,顺便去复查了眼睛,被告知要少用眼多休息,暂时不用持续吃药后,在二区护士台做过登记,祁恬推开王美佳病房的门。“妈,我听陈姐说你转到普通病房了,怎么样?还难受不?感觉好点吗?”王美佳坐在病床上,右手捏着一张纸,听到祁恬的声音,一直垂着的头猛地抬起来:“你不是去出差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们领导着急回来处理事情,我就跟着回来了。”祁恬绝口不提回来这一路遇到的糟心事,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怎么不躺着?今天还需要输液吗?”王美佳看着她,眼里雾蒙蒙的,像笼了无穷的水汽,散都散不去。右手下意识想往被子里藏,被祁恬阻止了。抽出王美佳手中那张纸,祁恬握着王美佳的手紧了下——纸上印着鲜红刺目的纪委抬头,是她举报祁连山各项问题的回函。“妈,回函怎么会寄到这里?”祁恬皱眉,“祁连山的律师找过你?”“你怎么知道他的律师找我……”王美佳怔然,随即想起女儿极聪明,知道瞒不过她,“是,昨天律师跟我说回函要寄来了……家里被查封,你人又不在B市,回函就送到医院了。”祁恬看着她没说话。母亲比之前更瘦了,花白的头发被午后日光镀了一层光。自从祁连山被带走,王美佳就没睡过一个踏实觉,整天牵肠挂肚,怕那个男人进去了就出不来,完全没想过自己跟那男人已经离婚,没有任何关系了。祁恬理解不了这种感情,她觉得自己是在帮母亲脱离苦海,母亲却觉得被她毁了一辈子的依靠。在举报祁连山的新闻登出后,王美佳骂她独断,没问过她的意思就拆散他们夫妻二人。祁恬与她讲不通道理,不明白为什么花心又家暴的男人会被母亲当成宝。病床旁的床头柜上,摆着几样医院统一配送的炒菜,还有一碗泡涨了的面条。屋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人气。祁恬莫名有些难受。她想了想,把纪委回函放到一边,抖开毛毯披到王美佳肩上,在她耳旁放柔了声音问:“妈,爸的律师跟你说什么了?”王美佳嘴唇哆嗦着,视线却有些闪烁,片刻后她抹了把眼里洇出来的泪,断断续续地说:“他……他让律师转告我,说他想明白了,以前是他对不起我。他让我等着他,说等他出来以后,一定不会再做对不起我的事了。”“我听了挺高兴的,就想、就想如果他真能做到……”祁恬翘起的唇角慢慢放平,搭在王美佳肩上的双手从指尖开始发凉,看着自己母亲的侧脸,祁恬无法形容心里那酸涩拧痛的滋味。“你答应他,等他出来和他复合了?”王美佳闪烁的视线终于定住,忐忑地扭头看向祁恬,嘴唇翕动了两下:“恬、恬恬,他……你爸出得来吧?今天纪委回函以后,你……你不会再写什么材料了吧?”这个只做过家庭妇女的人,在她面前蹩脚地套着话。祁恬很轻地眨了下眼,琥珀色的眸子掩在半垂的睫毛阴影里,轻而短促地笑了声,像是叹了一口气。她放开王美佳,站直身体:“妈,你们已经离婚了,他不应该让律师给你打电话。”“他是你爸爸!”王美佳突然发脾气,浑身颤抖,“谁让你举报他的?!你不应该这么做!”女人捂着胸口,气短声尖,眼睛里又涌出泪来,一边哭一边抬手打她,“那是你爸爸啊!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乱没章法的巴掌砸在祁恬胸前、腰侧甚至小腹,祁恬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我为什么要把你生出来……”王美佳哭倒在病床里,“我活不下去的……离开他我活不了的……”祁恬面无表情,刚才还酸涩不忍的心,突然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长久以来,她与母亲的关系都是一种钝刀锯肉般的慢性折磨——今天流几滴血,明天割一两肉。母亲被父亲磋磨得不成样,转身又会将各种怨恚的情绪投射到她身上。祁恬对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还想着,既然母亲过得这样不开心,那就帮她一把,拉她出泥沼。但现在,祁恬突然怀疑自己做错了。甘愿沉沦者,世间无人能救。也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父亲对母亲好过;也许父母年轻初在一起时,也有过甜蜜的、值得母亲回味一辈子的时光。如同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一般。祁恬在指责祁连山的不好时,也无法否认他对自己的栽培。那么,像母亲这种一辈子也无法独立的人,也许真的曾经在祁连山身上汲取过足够的安全感,因此始终无法放弃他吧。低头看着扑在床上哭的母亲,祁恬涩声开口:“妈,你是一个独立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祁连山对你那么坏,你却还对他念念不忘。”日光透过祁恬低垂的眼睫,在她的瞳孔上洒了几点细碎的光斑,漾起一抹水色。“但如果你真的非祁连山不可……我不会阻止你,我也不会再给纪委写补充材料了,你可以让祁连山放心。”祁恬嘲讽地笑笑,感到沉郁难消的痛苦。“我不会再管你想做什么。如果祁连山出狱后真的想再跟你过日子,你们复婚也好、搭帮也行。我都不会再阻挠你们了。”“我以前放不下你,以后……你想干吗就干吗吧。”祁恬的声音轻飘飘的,在空气中漾起一丝有若有无的苦味。在祁恬说“不会阻止”时,王美佳就不哭了,她蜷缩在床上,一言不发。等祁恬说到“以后你想干吗就干吗吧”,王美佳突然哆嗦了下,她勉力抬头,眼里含着惊慌失措的泪。她看着祁恬将纪委回函收好,脸上挂着没有破绽的微笑,静静看了自己片刻,慢慢离开了。突然间,王美佳感到有根长久以来被她无视的支柱撤走了,她心里似乎空了一块,感到惶然无助。她张嘴想喊祁恬,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唤回女儿,于是她只能睁大了眼,任由眼泪流个不停。祁恬几乎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说出无法挽回的伤人的话,把跟王美佳最后一点母女情分也伤没了。冲到医院门口,祁恬才想起她把尚昀落在六层了。——好烦。想砸东西。祁恬按住胸口,努力压下心底那股躁郁难消的情绪。仰头深吸口气,祁恬觉得眼底酸涩,正想闭眼缓缓,又被户外的阳光刺得眼前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鬼天气也欺负人。和暖的春光里,祁恬低头掐住鼻梁,转身向电梯间走去。电梯正好到了一层,祁恬埋头往里走,忽然被人拉住了。“祁恬?”尚昀有些惊讶,“你怎么下来了?”“尚总?”祁恬抬头望去,模糊的视线里,尚昀脸上的倦意格外清晰,“您怎么——”她意识向尚昀身后看一眼,想问他为什么不在六层了,那个孩子呢?舌头却不太听使唤。“你堂姐的手术很成功,母子平安,孩子让她婆婆带走了。”尚昀知道她想问什么,带着她向外走,“我觉得你应该不太想再跟他们打交道,就自作主张,替你和那几位谈了谈。”尚昀没具体说他是怎么谈的,直接说了结果:“两年之内,你堂姐的日子会过得很舒心,孩子也能得到悉心照料。两年之后的日子如何,就得看她自己能不能立得起来了。”“尚总。”祁恬愕然抬头,“您不该管这事。这事应该我来处理,您这个人情太大了,我还不起。”她想到堂姐夫和那位家婆的嘴脸,把话问得更直白:“您给了他们多少钱?我能还上吗?”“这也不该是你管的事。”尚昀在路边停下,语气郑重,用一种完全对等的态度同祁恬对话,“你不应该将所有事都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尚昀看她的眼神是诚恳的,眉头微拧,眼底带着丝她非常陌生的情绪。那是责备,责备她想把所有遭遇不平的人都纳入羽翼之下。“你想帮你的堂姐,所以对她丈夫动粗。但在这之后你就离开了,之后她再遇到难事怎么办?你堂姐夫和她婆婆是那种性格,如果她自己不立起来,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尚昀的声音带着循循善诱的暖意,“我做事向来救急不救穷,对方既然是见钱眼开的人,那么我出钱,买他们两年消停,分期付款,两年之后,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要看你那位堂姐有多大决心了。”“您说的都对,但是这笔钱——”“我这么做也不全是因为你。”日光下,尚昀轮廓深邃,面孔上的每道转折都好像是精雕细刻。他目光微垂,背着阳光站得笔直,“我比你年长,各方面的积累也比你多。如果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一帮别人,我比你更合适。”“而你,你还年轻,只有把自己照顾好了,才能去理解和滋养人际关系中的其他人。我希望你不用为了谁牺牲,也不用去拯救谁。想被尊重时,也不用张牙舞爪地露出恐吓。”他看着祁恬的眼睛,将祁恬离开前,他想说而未说的话,娓娓道来:“你很正直,眼里揉不下沙子。这样很好,我很欣赏你的性格。但世间事不是非对即错那么简单。”“你为自己、为那个孩子、为你的堂姐乃至更多女性打抱不平。但你不是她们,每个人的处境、经历、想法都不同。你无法替她们承受痛苦,也无法让她们马上脱离困境。”他很想告诉她,你那么迫切地想证明自己不比男孩差,其实男孩应该更羡慕你。祁恬眼睫颤了颤,微微掀起,看向尚昀。她隐隐感觉到,尚昀看着自己的眼神,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曾经告诉老家的人,重男轻女是无知和愚昧。那些人听后,瞧她的眼神吃惊、厌恶,却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吵不赢她。后来他们就不跟她争了,再看到她时,眼睛里只有冷漠,好像根本不认识她。“如果女性生育应得的正常待遇,都要靠暴力和吵架才能得到,那才是这个社会最大的悲哀。”祁恬眼底还有未完全散去的水光。她想起哭着骂自己的母亲,想起视她为救命稻草的祁静,她感到难言的痛苦和无力,“我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改变这些不公?”尚昀的手落到祁恬的发顶,温暖的触感让女孩微微发怔。“想真正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就要想好终将面对的结局,没有假设、没有如果,思考所有可能性,想好所有解决办法,并做好伤害和被伤害的准备,然后朝着自己坚信的方向走下去。”“个人立场并不值得炫耀。问题在于,你敢在多大程度上、在多艰难的条件下,坚持你的立场。”“守住你心中的光和热,也一定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光与热。”尚昀的手从祁恬头顶滑落,轻轻抵住她的额头,指尖的温度像一束柔和的光,“那样即使暂时被黑暗击倒、被乌云笼罩,但你身体里的光和热就是一把利剑,黑暗与乌云早晚会被刺穿。”看不到太阳,就成为太阳;成不了太阳,就追着太阳。永远不要因为一时失意而质疑自己。祁恬抬起头,对上尚昀近在咫尺、子夜般漆黑的瞳孔。他就站在自己面前,背景是喧嚣的马路和正午毫无遮挡的天光。他穿着的定制西服已经满是皱褶,眼底的光芒却像跳跃的火种,永不熄灭。耀眼的日光落到他身上,将男人笼罩成一支光明的烛炬,仿佛随时都能冲破黑暗、步入光明。祁恬看着这个站在阳光下的男人,恍惚间听到早春湖面发出接连不断的融冰声,一声接一声,全是叫人欢喜的脆响。祁恬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中那颗沉寂很久的心脏,正在以猛烈的速度起搏,声势浩大、无法压抑。二十平方米不到的开间里,灰色的窗帘没有拉上,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屋内,路边槐树的剪影落在长桌上,随风晃动,细密缠绵。黄昏的光线不再热烈,但鸣虫吵闹,啾啾的鸟叫硬是把祁恬吵醒了。她睁开眼的瞬间,不知今夕何夕,缓了几秒,才想起自己从医院出来,坐上尚昀租来的网约车后就睡着了。她睡得有些发蒙,浑身软绵绵的,胳膊撑起身子的时候觉得肋骨和胃都不太舒服,好像被什么硬物硌过,吸气间疼得胳膊一软,整个人顺着床边滚到地上。在冰凉的地板上躺了片刻,祁恬扶着墙蹭到窗边,拉开窗户向下喊:“小圆?在吗?”郭小圆很快从店里跑出来,没好气地向上看:“醒了?你睡了一天一夜,饿不饿?”祁恬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摸了摸肚子:“饿。”她突然反应过来,“一天一夜?今天周五?——糟了我没请假!旷工……我的出差补助!”郭小圆翻个白眼:“放心吧,尚昀说本来出差安排的就是三天,你们回来早了,华恒那边还算你们因公外出呢。”“那就好。”祁恬松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小圆你脸色有点臭,谁惹你了?”“你猜?”郭小圆假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在祁恬莫名其妙的注视中,奔向通往二楼的楼梯。祁恬知道她有房间钥匙,站在窗边没挪窝。十几秒后门开了,郭小圆冲进屋,气都不带喘的,张嘴控诉:“你那位尚老板——”“好好说话。”祁恬打断她,“什么叫我那位尚老板,尚昀怎么你了?”郭小圆被她一噎,脸上空白几秒,气势都弱了不少:“……行。”她顿了下才想起要说什么,“尚昀把我哥气哭了!”“……啊?”“啊个屁,他,气哭,我哥了!”祁恬静了两秒:“他送我回来的?”“多新鲜啊。”郭小圆被她问得莫名其妙,“昨天早上你俩一起走的,他不送你回来谁送你回来?”祁恬点点头,抬脚去卫生间:“让让,我先洗漱。”郭小圆贴在过道墙上给她让路,等她进了卫生间才接着说:“你在车上睡熟了,尚昀叫了几声你都没醒,我哥以为他怎么你了,差点要跟他动手。”“然后呢?谁送我上来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电动牙刷的嗡嗡声顺着门缝飘出来,混杂着祁恬含糊的声音,“你回头记得提醒郭大壮,别跟尚昀叫板,我觉得他打不过。”“那不是你睡得跟昏迷了一样,我哥才急的吗?”郭小圆没好气,“本来是我哥想送你上来……”“尚昀没同意?”祁恬从卫生间出来,脸上还滴着水,“跟你哥打起来了?把你哥打哭了?”郭小圆被祁恬明显幸灾乐祸的语气气着了,忍不住虚踹她一脚:“不会说话你就少说点!”祁恬呵呵,朝落地窗指了指:“你会说话,去折叠椅那儿坐着说。”说完她坐到地上,拉开铁艺茶几的小抽屉,“我先梳妆打扮,顺便洗耳恭听。”郭小圆眼神好,路过茶几时差点被抽屉里的整套化妆品闪着腰,“……你真是活该家徒四壁,都什么时候了,化妆品还用的这么高档?”“脸是门面。”祁恬拿化妆棉拍水,“我有个朋友说过,活得再狼狈也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精气神不能丢。”郭小圆坐到椅子上,看着她抹日霜:“你那位朋友很有想法,什么时候叫出来一起吃个饭。”祁恬动作一顿:“没机会了。”她涂着隔离防晒,扭头看了郭小圆一眼,“许姝雯说的。”“……你瞧我这张嘴。”郭小圆轻拍下自己的脸。“我瞧你嘴挺利落的,赶紧说,郭大壮怎么就哭了。”“嗨,他不是觉得尚昀居心叵测吗?就想亲自把你送上楼。”郭小圆摆摆手,有点一言难尽,“他把尚昀挤到一边,想从副驾驶室把你公主抱出来。”祁恬收拾化妆品的手停住了,转过头瞪郭小圆。“你别瞪我,又不是我让他做的。”郭小圆理直气壮,“反正他已经遭报应了。刚有点想法,腰还没直起来呢,咔吧,腰椎间盘突出了。”“……疼哭了?”“差不多吧。”郭小圆咂咂嘴,要笑不笑,“我觉得主要还是对比太明显,伤自尊了。他跟那弓着腰直哼哼,站不起来,还是尚昀看不过去,先搀着他到一边躺下,再单手把你从车里拎出来,往肩上一甩,轻松上楼了。”“原来我是被尚昀扛上来的。”祁恬摸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肋骨,找到原因了。郭小圆两手一摊:“要是没他在场,我还真弄不动你,指不定就得给你泼冷水,泼醒拉倒。我说你多久没睡了?居然睡得这么沉。”“主要是吵架费精力。”祁恬把抽屉合上,三言两语将昨天在医院遇到的事说了。郭小圆咋舌:“先不说你堂姐的事,我说你妈是怎么想的?都闹到这地步了还想吃回头草?她要是真跟你爸复合了,万一岁数大了不禁打,不得天天骨折上医院?!”“你盼点好行吗?”祁恬啐她一口,没好气地转开话题,“你说我堂姐的事怎么办?”“能怎么办,这不都已经谈妥了吗?你也别再多想了。”郭小圆向后一靠,仰在折叠椅上,语气不咸不淡,“要我说,尚昀也挺不地道的,先斩后奏,算准你觉得自己欠他人情,只能留在华恒给他打工。”郭小圆突然坐起来:“上次你们从山上下来,你跟我赌咒发誓说太丢人,等试用期过了拿钱就辞职,他是不是猜到了?所以正好昨天你家有事,他借机帮忙,让你不好意思辞职。”“……你这是什么清奇的脑回路?”祁恬走到门边找昨天背的包,一边摸手机一边觉得郭小圆在异想天开:“我要是能转正留在华恒上班也挺好,有份稳定工作,不吃亏啊。”“你怎么不明白,你觉得欠他人情,那不得埋头苦干来报答他,给什么待遇你都不离职,不就等于给他打白工吗?”祁恬抽了抽嘴角:“你想多了。华恒这么大一个集团,我能有多大价值,让他为了留住我这么曲线救国?”祁恬捏着手机点了点郭小圆,“早跟你说了,职场白领的电视剧少看点,剧情大多降智。”“那你说他图什么?真是做善事?损己利人?”“我在华恒上班又没损着他什么。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钱多烧的吧。”祁恬无情吐槽,“他参加慈善晚宴都嫌自己拍卖花的钱少,单独给主办方签了张支票呢。祁静婆家要的金额估计他没放在眼里。”祁恬顿了顿,“但我必须还他。”“我说你别上赶着成吗?她家的事跟你有啥关系啊。”郭小圆没好气,“你看看你现在穷的这样,我都想替你鞠一捧辛酸泪。要还让你堂姐还去,惯得什么臭毛病!”祁恬挠挠头,这事她自己也还没想明白,干脆不想了:“行吧,回头再说。说不定华恒根本不想要我呢,我试用期内请了好几天病假,还骚扰尚昀,能转正才是玄学……”祁恬点亮手机屏幕看了眼,声音忽然一顿。“怎么了?”郭小圆见祁恬皱眉看着手机不说话了,瞬间坐直,“是不是给你发转正通知了?我看看,给我看看!”她蹦过去抢手机,祁恬顺势递给她,抓了把头发,有点惊讶:“你的嘴是不是开过光?”手机屏幕上,赫然是华恒集团人事部发来的转正通知,让她下周一去公司办理转正手续。“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郭小圆嘚瑟得手舞足蹈,猛拍祁恬肩膀,“我跟你说,我就没见过哪个大老板对下属这么好的,尚昀对你绝对有点其他想法!”“……你还是闭嘴吧。”祁恬被她吵得头疼,觉得郭小圆得意忘形后说的话简直没法听,“我跟他是最普通的公司上下级关系,还是隔着好几个层级的那种,就这都能让你品出不一样的滋味,你真是被电视剧毒害不浅。”“你敢说你对尚昀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你自己品品你对我哥的态度,再想想你对尚昀的态度!啊?我倒不是指责你重色轻友,毕竟我哥跟尚昀比起来都不像一个物种。你想想他的脸,再想想他的社会地位,妥妥的钻石王老五啊!”郭小圆说到最后都有点恨铁不成钢了,“这种人,要不是我没机会,我跟你说,我早上手了!”“……你是觉得我头半个月干的蠢事少了?”“你也知道那是蠢事。”郭小圆一摆手,“你做的心不甘情不愿的,还怪人家不上钩?”祁恬张了张嘴,哑然。“但这次你跟他出差回来,那感觉就不一样了。那天早上他送你回来,你从车上下来,你俩之间……”郭小圆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形容,干脆简单粗暴地白描,“当时你俩之间那气场,我和我哥根本插不进去。”祁恬啼笑皆非:“这又关郭大壮什么事?”郭小圆说的每一个字都透着荒谬,但她却偏偏无法反驳。祁恬眼前依次浮现出黄昏的半山腰、深夜的高速路旁和医院内外的一幕幕——那男人每次都站得笔直,却会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弯腰看过来,看过来时眸色深深,映着光,也映着她的影子。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很认真。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容易被什么样的异性吸引——因为父爱缺失,所以她慕强,对成熟体贴的异性会下意识亲近。尚昀冷静又稳重,风趣又幽默,再加上他妥帖的性格和英俊的脸……用力闭上眼,祁恬向后一靠,靠到冰冷的房门上,才按捺住猛然急促的心跳,将一切不该有的思绪全部清除。“我不会在华恒留很久的。”她望向窗外,屋外夕阳郁黄,吹进屋内的风却带着凉意,“你知道我最初进华恒是为了什么,我现在之所以还没辞职,是因为我还没拿到想要的东西。”祁恬慢慢开口,说服郭小圆的同时也冷酷地警告自己:“小圆,不可能的事就别去想,想太多就是自取其辱。尚昀再好,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是家庭背景还是个人实力,乃至社会地位,我和尚昀全都不对等。”“男女关系中,双方实力不对等会导致什么后果,你看看我妈和堂姐就知道了。”祁恬没有她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那种蓬勃热烈、随心所欲的情感。那样纯粹无瑕的感情早已经在无数个殚精竭虑、小心翼翼的日子里消磨殆尽了。大多数女生都幻想过金光闪闪的白马王子或脚踩祥云从天而降的神兵,但她没有。即使是想到尚昀,祁恬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喜欢和爱慕,而是会下意识地衡量这个人对自己是否有什么威胁或助力。她知道自己这些想法势利又现实,也知道这是祁连山在自己思维方式上留下的无法磨灭的烙印,她无力摆脱、也无法摒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