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赶鸭子上架,李郝的婚礼仪式仍是幸福洋溢,令人羡慕。宣誓时,李郝的声音很响亮,新娘笑容满面,两人抱在一起时,台下一片喝彩叫好。秦淼默默坐着,看了一会,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陈恕身上。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她确定,他想的不会是她。他说要在除夕夜求婚。姜醒会答应吗?肯定会的,他这么好,这世上不只她一个人知道。宴厅里热闹非凡,音乐、灯光,主持人的大嗓子,还有身边同学的笑声、欢呼声。秦淼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时间似乎过得更慢了。熬到三点多,宴席散了。李郝还要挽留,秦淼连连摆手拒绝,半个小时后总算踏上了归程。还是陈恕开车,秦淼心灰意懒地靠在后座,闭着眼睛,全程都没有说话。陈恕以为她太累,也没有在意,一路开回南安市,下了高架,问她是回家还是回公司。秦淼晃了晃神,问:“你要去公司吗?”陈恕说:“要回去一趟,还有些事没做完。”“那先去公司吧,我刚好拿点东西再回去。”到了公司,两人一道上楼去了办公室。陈恕没有耽搁,立刻就打开电脑开始工作。秦淼看了看他,说:“不早了,吃了晚饭再做?”陈恕没有抬头,眼睛望着屏幕,说:“还不饿,我晚点再去吃。”秦淼没再说话,道了声再见,走到门口,她突然又转过身:“陈恕。”“怎么了?”“你今天说年底求婚?”“对。”“那如果顺利,打算结婚了是吧。”“这个还不确定,我要跟姜醒商量。”陈恕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怎么了?”“没什么。”秦淼笑笑,“我得提前准备份子钱啊。”陈恕也笑了:“不用了,不收你那份。”“那可不行?我得封个大的。”秦淼甩甩包,“走了!”出了门,脸上的笑就僵了,秦淼站了一会,摇摇头,走去电梯间。姜醒在家待了两周后,与姜父的关系缓和了一些,当然,主要是因为她难得表现出乖巧听话的一面,每日待在家里帮着洗洗碗、做做饭,陪两老看看电视,说话也耐着性子,气氛好的时候就好好聊天,遇到不喜欢的话题就装哑巴,只听不说。姜父对姜醒在南安那边的事情一无所知,姜母回来后一句没提,深怕姜父一气之下把局面弄得更僵,也特地嘱咐了姜梦不要说。十月下旬,姜醒外婆过生日,几代人聚在一块儿给老太太庆祝,大人孩子一堆,几个出嫁的表姐妹也带着另一半回来了。这种场合,难免要谈到家长里短,起先气氛还好,等到后半截,话题转到婚姻嫁娶的事上,气氛就变得微妙了。在场的适婚小辈中,除了姜醒和一个最小的表妹,其他都已成家。她们两个自然成为长辈关心的对象。舅妈、小姨和几位表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姜醒全然没心思听。她这两天胃口有些差,上午吃得很少,这会正觉得饿,一直闷头吃饭,只听那位小表妹跟长辈们虚与委蛇打太极。姜醒正庆幸有这伶牙俐齿的小表妹帮着挡枪子,没想到小表妹忽然就撂挑子不干了,一口大锅直接甩她头上:“哎呀,小姨你们就别说我啦,瞧,我这前头可不还有姜姜姐嘛,啥时等姜姜姐嫁了,你们再来操心我好吧。”桌上长辈一听这话,关切的目光一齐落到姜醒头上。舅妈瞬间将枪口调转了方向,“也是啊,姜姜比琳琳大了三四岁吧,今年是29还是30了呀?”“29。”姜醒抬头答了一句。“啊?”小姨转着眼珠子回忆了一番,“我怎么记着是30了呢。”姜醒没接话,姜母脸皮子有些挂不住了,说:“是29,86年的,虚岁喊30了。”“那不就是30了嘛,咱们这也不兴按周岁算的啊,这要是相对象,都要按30讲了。”小姨说到这里,舅妈一脸担忧地说:“姜姜这年纪真不小了呀,”停了一下,换了副语重心长的语气,“听舅妈一句劝,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老揣心里,还是早些谈对象好,再大点真的打着灯笼都难找了。”大表姐跟着应和:“是啊,姜姜你眼光别太高了,我单位有个男同事刚离婚,年纪也不算大,没小孩,要不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接触看看?”姜母一听,顿时不舒服了:“这离过婚的,还是算了吧。”舅妈有点不乐意:“我们阿玉也是好意,离过婚的怎么了,这不是考虑姜姜的情况嘛,真要讲,姜姜当年跟离婚差不多吧。”这话一出,一桌人都僵了僵,姜父姜母的脸色更是不好看。姜梦有些生气,但碍于对方是长辈,不好说什么,只在桌子底下拍了拍姜醒的腿,以示无言的支持。倒是小舅舅听不下去,开口道:“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们姜姜这么漂亮,怕什么?”“是啊,姜姜好得很,你们别随便介绍,看人也要挑一挑,要找品性好的小伙子。”外婆突然开口这么一说,舅妈也不讲话了。小姨见状赶紧缓和气氛,道:“妈说得对,这可是姜姜的终身大事,咱们都上点心,我倒认识一个医生,条件很不错,人长得也正派,还是单身,我看跟姜姜挺配的,要不……”“不用麻烦了,”姜醒开口打断了她,“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对不住,让大家担心了。”话音落下,席上人表情各异。姜母和姜梦同时惊了惊,不知内情的姜父和众人一样,都是一愣。小姨有些不相信:“啊,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都没听说啊。”转头问姜母,“姐,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原来姜姜有对象啊,害得我们瞎着急呢。”姜母心绪复杂,一口浊气憋在心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她没敢看姜父的反应,勉强对众人笑笑:“我也才晓得,这丫头平时说话有一茬没一茬,我都不信,说不准又是拿话搪塞我们。”其他人还没开口,小表妹抢先八卦:“姜姜姐,男朋友什么样的,帅吗?有没有照片?”姜醒愣了下,摇头:“没照片。”年轻时喜欢拍来拍去,现在除了出去工作时拍照,平时都没这个想法。姜醒也是这时才意识到她手头连一张陈恕的照片都没有。小表妹有些失望:“啊,怎么连照片都没有?不是真编出来骗我们的吧。”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觉得姜醒说的不像真话。姜母暗暗松了口气,谁知下一秒这口气又提上来,只因姜醒又来了一句:“是真的,他叫陈恕,我妈和我姐都见过。”她的语气很认真,姜梦听得心里忐忑,但在姜醒的目光看过来时,她还是点了点头:“姜姜没说假话,我们上次在南安见过,是个挺好的人。”姜母没料到大女儿也跟着应和,顿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姜父则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碍于是老太太的生日,又有这么多人在,两人都忍着,谁也没有当场发作。回去的路上,车里气压低得吓人。姜梦夫妇俩察觉到了,一直将他们送回家。晚上,姜梦留在家里没走。姜母一气之下,把隐瞒的一切都坦白了。刚刚缓和的关系又再度破掉。姜父气急,大发雷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家人居然合起来瞒着他一个,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亏,姜醒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毕业生?开什么玩笑?!更别提那人还有债务纠纷,害姜醒被绑架!姜父简直气得说不出话,直接叫她分手。姜醒拒绝,试图解释,但姜父脸色发青,摔了姜梦端过去的一杯茶,丢出狠话:“我养你干什么来了!这回你再来办个酒席试试?”“爸!”姜梦急声劝,“您能不能听姜姜好好说?”“有什么好说的,我养女儿不是来犯蠢受罪的,”姜父指着姜醒,眼睛发红,“我今天把话放这,你不分手,要走老路,我拦不住,你去走,我只当没养你,将来再被欺负了、抛弃了,过了苦日子,你别往家跑,这个门你走了就别再进来。”姜母听得直抹眼泪,“老姜,你别这样……”姜父没理她,径自进了房间,从床头柜里取了户口本,走出来摔在姜醒面前:“把你户口迁走!”“老姜,你干嘛呢!”姜母哭得更厉害。姜梦也震住:“爸——”姜醒脸色惨白,怔怔地望着地上暗红色的小本子。她慢慢蹲下,将户口本拾起,却半天没站起。一闭眼,泪珠子滚出来。夜深了,汽车在马路上平稳行驶。窗外车辆不多,晚归的人快步跨过马路,行色匆匆。车里姐妹两人都没有说话。姜梦握着方向盘,偶尔从车内镜看一下后面。后座上的姜醒沉默地看着窗外,两手搭在腿上,右手始终捏着那本户口本。太安静了。姜梦想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怎么说。一路行至随园小区,姜梦一直将车开进地下车库,决定今晚不走了。随园是四年前开发的新小区,靠世纪公园,周边环境很好,当年是姜父做主订下了一套三居室,去年年初装修完,家具电器全都置办好了,虽然姜父没说什么,但家里人都知道这套房子其实就是为姜醒买的。晚上吵架时,姜父态度太硬,直接叫姜醒走,骂完就气呼呼进了卧室,姜母劝不住,偷偷取了钥匙塞给姜梦,叫她带姜醒先去随园住一晚。姜梦帮姜醒收拾了点东西,就这么带她出来了。随园都是高层,姜家买的那套在十九层,落地窗正对着世纪公园的月亮湖,视野很好。姜梦一进去就把窗户都打开了,虽然没正式住过,但姜母每个月都带家政阿姨过来打扫一趟,屋里还挺干净。姜梦正准备去厨房烧点开水,一转头,看到姜醒站在门口没动。“姜姜,进来啊。”姜梦喊了一声。姜醒愣了一下,走进屋,在玄关换了鞋。这套房子她是第一次来,以前装修时,她还在外面跑,姜母给她发过图片,问过一些意见。现在进来一看,才发现屋里几乎都是按照她当时随口敷衍的“建议”装的,她说落地窗不错,就弄了落地窗,她说客厅不要弄实木地板,用哑光的地砖就挺好,最好灰色,结果地砖真的是浅灰色哑光的,连书房的书架都是照她随手百度下载了发过来的那张照片做的。姜醒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姜梦进来了,说:“先洗澡吧,我去趟超市。”姜醒点了点头,站起身往外走,经过门口时,姜梦拉了拉她的手,“户口本先收起来吧,别一直拿着了,回头等爸不生气了,还得还回去呢。”姜醒顿了顿,轻轻点头。姜梦看了她一眼,眉心微蹙,“脸怎么还是白成这样,洗了澡赶紧歇歇,今天什么都别想了。”姜醒应了一声。姜梦下楼去对面的超市买了一些生活用品,经过果蔬区,顺便拿了蔬菜、水果,想了想,又去买了点米面。她知道,照姜父那个脾气,这回肯定没那么容易讲和,姜醒恐怕要在这多住几天。回去时,姜醒已经洗完了,正在卧室里铺被子。姜梦进去问:“饿不饿?给你煮点面?”“不饿。”也没胃口吃。姜梦在床边坐下。姜醒问:“你不回去没关系吗?姐夫一个人……”姜梦说:“他那么大个人能有什么问题?我打过电话了。”“哦。”姐妹俩沉默地坐了一会,姜梦叹了口气,低声说:“爸妈今晚肯定睡不着了。”姜醒抿着嘴没吭声,她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姜梦又说:“爸真是气坏了,气头上说狠话也正常,当年的事你已经放下了,但对爸妈来说,那一直是他们的心结。”姜醒低下头:“可那已经过去了,我根本没办法。”“没办法也不行。”姜梦皱了皱眉,“我知道让你跟陈恕分手肯定是不可能,难道又要跟以前一样,跟家里闹到决裂的地步?”姜醒一震,抬头看她,眼睛立刻就红了。姜梦心一软,拍拍她的肩,“好了好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其实这情况跟当年还是不太一样。你刚开始跟沈泊安那会儿,才十几岁啊,谁能忍受?爸对沈泊安的敌意那肯定是深不见底,自个的小女儿那么小就被人拐了,他不恨得牙痒痒?何况他那时还对你抱着期望,哪料到你胆大包天,还敢偷改志愿,他能轻易接受才怪?”说到这里,姜梦摇摇头,“这也就算了,木已成舟,爸妈也没办法,偏偏你上了大学还一直跟爸犟着来,我劝你都来不及,我早就说过,这事儿是你们自己弄坏的,如果好好地处理,用得着搞酒席那一出?那会沈泊安除了年纪比你大点,其他条件也没得挑,如果你态度软点儿,沈泊安再摆个‘认罪’的姿态,你们俩有点耐心,到爸面前好好表示,后面哪可能闹成那样?”一番话说得姜醒无言以对。末了,姜梦总结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直接意义,但得吸取教训,你跟沈泊安掰了,好好的小姑娘跟在人家身边耗了那么多年,最后还被人这样欺负了,爸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又愤怒又心疼,肯定更后悔当年没拼命把你们拆开,他那口气一直梗在那,所以这次才炸成这样,仔细想想,陈恕也算被沈泊安给连累了,爸对你很失望,也不信任你的眼光。所以我说啊,这回你可别再走反了路。”姜醒点点头:“我知道。”顿了顿,加一句,“我跟爸认错,再跟他好好说。”总算说通了。姜梦松了口气,温声安抚道:“行了,慢慢来,我也会帮你,等爸气过了,我再让你姐夫约爸钓鱼去,到时让他也说说。”姜醒眼一热,小声说:“谢谢姐。”“客气什么。”姜梦站起来,“赶紧休息,这脸都白得不能看了。”走了两步,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还有陈恕,等过阵子你让他来一趟,我们再怎么说好话也得让爸见到人不是?”姜醒点头:“嗯。”门关上了,姜梦去了浴室。房间里顿时静下来。姜醒坐了一会,爬到床上躺下,眼睛望着雪白的房顶。这张床很柔软,她的身体陷在里面。光线太亮了,姜醒拿手盖着眼睛,隐约记起好久以前的零碎片段——“妈,床太硬了,再给我垫一床褥子,我喜欢软的!”“软的有什么好,睡出软骨头!”“软的舒服,硬床睡不着……”“……好了好了,姜姜喜欢,你就给她铺上。”最后一句,是男人的声音,是她爸。姜醒揉了揉眼睛,手掌一片湿。姜醒很少哭,今晚情绪却一再崩掉,眼泪擦掉又落。包里的手机却在这时震起来。怔怔地躺了一会,直到铃声快歇了,姜醒吸了吸鼻子,起身从包里取出手机。接通了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开头仍是同样的一句,他喊她的名字。陈恕似乎是刚回去,还没有上楼,姜醒从电话里听到很清楚的狗叫声,应该是小区楼底下那只大狗。姜醒没有作声,陈恕又喊了一声。“嗯,我在听。”姜醒清了清嗓子,“你回家了?”“回了。”陈恕皱了皱眉,在楼道里停下,靠着墙根她说话,“姜姜你感冒了么,声音不对。”“哦,没有。”姜醒道,“今天睡多了,刚醒来,你怎么样?”陈恕放了心,说:“我很好。”迟疑了一下,又道,“姜姜,我有事跟你商量。”“什么事?”“我后天出差去香港,下周五那边事情应该会结束,回程票我买到你那里的,行么?”姜醒微愣了下,听见陈恕又说:“我想来看看你。”“……下周五?”“嗯。”陈恕顿了顿,语声微低,“如果方便,我也想拜访叔叔阿姨。”话说完,半晌没听到回应,陈恕唤:“姜姜?”“我听到了。”“……不方便么?”“没有。”姜醒抹了一下脸,轻声说,“没有不方便,你来吧。”“真的?”“嗯。”“那好。”陈恕挺高兴,“我提前订票。”谈好了正事,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姜醒看了看时间,说:“你快休息吧。”“好,”陈恕说,“姜姜,你等我来。”“嗯,等你。”姜醒在随园住了两天,期间姜母来了一趟。大约是因为姜父这回说得太狠了,姜母顾不上责怪女儿,反倒怕她想不开,担心到时父女俩又杠上。姜母讲了讲家里的情况,又好言好语地安慰姜醒,劝她千万别把那些狠话当真,先在这里住着。这期间,姜母一句也没提陈恕,最后给姜醒做了顿饭才离开。到了第三天,姜醒去了区图书馆。姜父以前在市文化馆工作,后来动了手术,身体差了,才申请调到图书馆,市里给安排了个副馆长的闲职,不用每天去,但姜父一板一眼惯了,只要是工作日从不在家里待,哪怕什么事都没有也要去馆里坐着。姜醒是中午到的,直接刷身份证进去了,就坐在一楼的大厅里等着。到一点多,看到了姜父的身影。姜醒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喊了一声“爸”。姜父没料到她突然出现,愣了一下,紧接着扭头就走。“爸——”姜醒一路跟上去。到了大门口,就见姜父跟一个老同事一道往街对面的餐厅走去。姜醒没辙,站了一会,只好先回去了。后面几天都是这样,姜父看到她,就像没看到一样,不是跟别人一道去吃午饭,就是直接回办公室,她追到门口,他就把门关上。就像此刻,他眼看着姜醒站在大门口,还是目不斜视地跟人一道去了马路对面的茶室。姜醒觉得沮丧。也许不只是沮丧,还有一些别的情绪。她独自站在路边,不知该回去,还是继续等着。姜父和老同事坐在茶室二楼窗边喝茶。“看这天,等下有场大雨啊。”姜父听见同事这话,也往窗外看了一眼,天空确实灰蒙蒙的一片。他视线转回来,低头喝茶,几秒后,听到同事说:“哎,还真下了。”姜父手一顿,站起身,贴着窗户往下看。对面路牙边,那蠢丫头还站在那。雨点由疏转密,不一会地面就湿了,姜醒跑到不远处的公交站躲雨。眼看天色昏茫,雨幕渐厚,一时半会停不了,姜醒往里站了一点,但仍有雨水飘到脸上。她觉得有些冷,头晕,肚子也不太舒服。这感觉,应该是例假快来了,她从来不记日子,隐约觉得这次好像迟了好久。远远看到有出租车开来,姜醒招了招手,谁知车没到近前,就被别人截了。后面来的几辆出租都是满客状态,公交车又迟迟不见踪影。等了一会,姜醒放下手臂,默默靠在广告牌上。这场突然来临的大雨令她从复杂的情绪中抽离,慢慢平静下来,她决定先不回去,再等等。不管怎样,总得说上一句话。姜醒这么想的时候,茶楼里的姜父还在窗边站着。看了半分钟,他坐回去喝茶,同事还在感叹雨下得大,说什么“一场秋雨一场凉”之类的。姜父无心听,茶喝到一半,又站起来往外看,隔着雨雾还能看见姜醒站在公交站。大雨下了快一个小时才转小,淅淅沥沥了一阵,终于歇了。姜醒又去图书馆门口等着。过了几分钟,看到两个人从茶楼里走出来。等人快到近前,姜醒走下台阶,凑过去喊了一声“爸”。姜父没正眼看她,倒是旁边的老同事惊讶地看了看,问道,“咦,你闺女啊?”姜父没吭声,姜醒嘴快地说道:“叔叔好。我找我爸讲几句话。”“哦哦,那好,老姜,我先进去了!”老同事一走,姜父的脸色就沉了,迈着大步要走。姜醒急忙说:“爸,你听我说几句话。”姜父一言不发地踏上台阶。姜醒追上去,跟在后头低声说了一句:“我知道错了。”姜父微顿了一下,听见身后小女儿的声音更低了——“爸,你别不理我,行么。”姜父只停留了几秒,没听见她再开口,便又往上走。姜醒一急,一下跨了两级台阶,匆忙伸手,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他外套的衣角。“爸……”这一声微微哽咽,带了哭腔。姜父心一扯,步子迈不动了。他回过头,看见姜醒一张脸苍白,不由皱了皱眉。姜醒见他不走了,立刻说:“以前是我做错了,是我不懂事,我不应该自作主张。”姜父仍旧冷着脸,听她说完后,语气严厉地问:“知道错了还不改?叫你跟人分手,你听不听话?”姜醒脸一僵,摇头:“爸,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法跟他分手,我……”“那你认什么错?”姜父火气上头,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也没在意衣角还被她拽着,转身就走。他走得又快又突然,姜醒本来就没多少力气,这下更没有准备,被带得往前一栽,跌到台阶上。姜父一回头,见姜醒跌倒,惊得一愣,再看到她捂着肚子,脸色惨白,顿时心一慌,什么都顾不上了,两步跑下来:“姜姜!”姜醒头晕目眩,疼得说不出话,只看到他跑来。“爸……”她眼前发黑,张了张嘴,声音在嗓子眼转了转,人就没了意识。姜梦和姜母匆匆赶到医院,看到一个人蹲在急救室外。“爸!”姜梦急步跑过去,“姜姜怎么样了?”姜父站了起来,他的脸色很糟,一双眼睛通红,半天也没开口。姜母一看他这样,急得眼泪直掉:“老姜,女儿到底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到医院来了,你倒是说呀。”说着,又想起上回姜醒受伤的情况,顿时更慌,“是不是还是上次的伤又不好了?”“妈,你先别哭了!”姜梦也急躁起来,“爸,你快说,姜姜怎么了?”姜父握紧拳,闷声说:“流产了,大出血。”母女俩一时间都震住了。姜母愣愣地看着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流产,怎么会流产?”姜梦也怔了一会,一时难以消化这个信息。她根本不知道姜醒怀孕了。“妈,你知道么?”姜梦皱着眉问。姜母从最初的震惊中缓了过来,担忧占据了上峰。她摇摇头,讷讷地抹眼泪:“姜姜没说过啊,怎么会这样……”怀孕了?还流产了?!怎么会呢?姜母心里发慌。手术做完,姜醒被送进了病房。得知情况稳定了,一家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点。姜醒一直睡着。后来迷迷糊糊醒了一会,意识不清地喊了一声“爸”,又睡过去。到傍晚,病房里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姜梦从姜醒的风衣口袋里找到手机,看到是陈恕打来的,便出去接了电话,把姜醒的情况通知了他。姜醒真正醒来,已经是夜里八点多。姜母和姜梦都在,两人急急忙忙忙问她感觉怎么样,还痛不痛。姜醒愣了片刻,慢慢记起发生的事,本能地伸手,想摸摸肚子。姜母心一酸,又落泪。“妈?”姜醒脸色苍白,眉蹙了蹙,“我怀孕了,是么?”姜母不知怎么回答她,抹了抹眼泪,直摇头。“……没了?”姜醒的视线移到姜梦脸上,眼神并不确定。姜梦看了她一会,轻轻点头。姜醒的目光怔了怔,姜梦还想再说几句,却见姜醒闭上了眼睛,紧抿的两片唇更白了。姜母心疼不已,已没有心思去追究或责备什么,哄小孩一般地安慰她:“没事了啊,姜姜,都没事了。”姜梦也安慰道:“别想太多,你再睡会儿。”姜醒却睁开眼,问:“我爸呢。”姜梦微微一顿,说:“在外面。”停了下,看着姜醒,低声说道,“他也吓坏了。”“还不都是他,”提起这个,姜母又气又心疼,“我早说他那个臭脾气要不得,迟早要闹出事,这回倒好,害得姜姜……”话没说下去,眼睛又红了。姜梦看不下去,劝道:“好了,妈,你去外面看看爸怎么样了,让姜姜安静一会。”姜母也不知再说什么好,抹了抹眼睛,出去了。病房里静下来。姜梦说:“养好身体吧,以后还会有的。”停了一下,她声音放得更轻:“爸……爸他很自责,我看得出来。”“……不关他的事。”姜醒说,“我根本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明明有很多症状,她全都忽视了,还以为是之前的脑震荡反应。都是她自己疏忽了。因为大出血,姜醒身体很虚弱,晚上喝了几口红豆粥,又睡了。再醒来,天已经亮了。窗帘遮住了光线,病房里有些阴暗。姜醒睁开眼,刚动了一下,手就被握住了。“姜姜。”这声音入耳,姜醒蓦地怔住。“醒了?”陈恕凑近,摸了摸她的脸,“有没有哪里难受?肚子疼不疼?”姜醒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过了几秒,唇瓣动了动:“开灯……”陈恕开了灯。光线骤亮,面前的一切都清晰了。姜醒眉心微蹙,紧盯着他,“你……”“我在这。”陈恕笑了笑,憔悴的脸庞因这笑容多了几分生气,满眼血丝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姜醒鼻头发酸,喊一声“陈恕”,眼眶就湿了,“你怎么在,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昨晚到的,你睡着了。”他低下头,拿拇指帮她抚掉眼泪,在她眼角轻轻吻了一下。姜醒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她握紧他的手。“陈恕。”“嗯?”“我们本来有一个孩子,现在没了。”陈恕一滞,低声应:“……嗯。”“对不……”唇被男人的手指盖住。他俯首贴近,换唇瓣堵她的致歉。姜醒那句对不起最终没有说完整。陈恕的唇温热柔软,将她的声音和思绪一道夺走。他的亲吻体贴温柔,怕她喘不了气,亲一会就退开,等她换了气,再继续。这样亲密片刻,姜醒没话说了,微白的唇瓣多了血色,看上去精神也像好了一点。陈恕攥住她一只手,安静地看了一会。“喝点水,好么?”他问。姜醒脑袋点了一下,眼睛还望着他的脸。陈恕起身倒了水过来,喂她喝了几口,放下杯子坐回来,姜醒主动拉住他。陈恕反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搓了搓,问:“饿了么,去给你买点粥喝?”姜醒摇摇头:“还不饿,我妈会给我带粥来。”顿了下,问,“你呢,你饿吗,昨晚吃过没有。”“吃过,还饱着。”姜醒不大相信这话,问:“几点了?”“六点半。”姜醒说:“那你先去吃早饭吧,医院里有食堂的。”“还不饿,晚点再吃。”姜醒没有再劝,沉默了一会,说:“从香港过来的?”陈恕点头。“工作没做完吧?”“差不多了,一点扫尾工作同事会帮忙的。”姜醒抿了抿唇,目光晃了一下:“昨天……我姐告诉你的么?”“嗯。”“……你吓到了吧。”陈恕一怔,唇角微垂,半晌点了点头。确实吓坏了。昨天打电话,原本是想问她有没有想带的东西,因为开会前闲聊时听到同去的同事抱怨要给好几个女同学代购,说人家发过来的化妆品牌子千奇百怪、闻所未闻,恐怕要花一整天去找货。陈恕就想到了姜醒,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那样的消息。等航班的几个小时最难熬。还好飞机没有延误,到了机场也顺利找到车,他匆匆赶到这里,她正在熟睡。陈恕庆幸她在睡着,否则他不知第一句话要同她说什么。那时他的状态实在糟糕,半天没法镇定,看她伶仃躺在被子里,脸白得几乎透明,他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在她身边待了整夜,到天亮才渐渐缓过来。他也记起了是哪一次。九月他们只有那一晚在一起。偏偏这段时间对她疏于照顾,如果一直在她身边,一定早就察觉,也不至于发生这种意外。陈恕觉得,他似乎三番两次都害她吃苦头。所以她道歉时,他最难受。陈恕沉默了一会。姜醒也没有说话,她想象得到,昨天他是怎么着急地放下工作跑来这里。姜醒将另一只手盖在陈恕的手背上。他抬起眼,姜醒对他笑了笑。这时,有人推开了病房的门。陈恕回过头,看到来人,立刻站起身,喊:“阿姨。”姜母愣了愣,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时,姜梦进了门,张口招呼道:“陈恕,姜姜怎么样了?”“已经醒了。”姜梦走过来,直接无视了姜母既诧异又埋怨的眼神,径自走到床边,“姜姜?”“姐。”“好点了?”姜梦问话时对她眨了眨眼。姜醒立刻就领会了她的意思,嗯了一声。姜梦转身对陈恕说:“你熬了整晚,也辛苦了,去洗个脸吃点东西吧。”说完从包里取出袋子递给他。里面是准备好的洗漱用品。“谢谢。”陈恕很感激,既是谢她的好意,也是谢她昨天及时通知了他。陈恕的视线又回到姜醒脸上。姜醒朝他笑,“去吧,但要很快回来。”陈恕上前,碍于有人在,仅是克制地捏了下她的手让她安心,“好,我马上回来。”姜母看在眼里,心中不大舒服,但现在是特殊时期,她顾着姜醒,只能装作没看见。难得看到姜醒笑得这样轻松,她难过又心疼,还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觉得好像她们对姜醒再好,也没有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出现来得管用,他来了,她的小女儿才像活了似的,眼睛里都不一样了。这么想着,就一句狠话也说不出口了。陈恕走到姜母身边,低头说:“阿姨,那我先出去了。”姜母心情正复杂,没心思追究别的,但也没应声,直接走去床边看姜醒。等陈恕出去了,姜梦才说:“昨晚许衡送你跟爸走了,小陈才来的,昨晚有他陪着姜姜,我就回去了。”姜母抬头瞪了她一眼,仍然不满:“早上打电话你不说,刚刚在楼下也不提,就是故意的吧。”姜梦无奈地笑着:“是是是,不是怕被骂么。”姜母白了她一眼,低头拧开保温桶,转头换了语气跟姜醒说话,“吃红枣粥,补补血,晚上给你炖鱼汤喝。”姜醒有点惊讶她居然没有生气,立刻乖巧地点头,“谢谢妈。”姜母哼了一声,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跟你妈倒客气。”对别人家的小伙子就亲密得很,果然女大不中留了。想到这里,姜母自己先愣了一下,有点悲伤了:女儿确实大了,看起来又那么喜欢那个小陈,恐怕想留也留不住了。可是那个小陈……姜母心里啧了一声,想起姜醒流产,顿时又给陈恕扣了好几分,心里的天平又歪了。短短几秒钟,姜母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几变,显得十分纠结。姜醒看着她的脸色,挑好话说:“妈,让你太辛苦了,我不好意思。”“你总吃苦受罪的,我不辛苦才怪。”姜母扶她起来,坐床边喂她喝粥,一边喂,一边想心事,几次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会,最后还是皱着眉说出口,“姑娘家要晓得保护自己,男人太年轻了就是不会考虑后果,左右吃苦头的又不是他们。”姜醒愣了下才听懂,立刻说:“妈,这跟他没关系,每次都是我……”说到这里,苍白的脸立刻红了,在陈恕面前她一贯厚脸皮,但当着母亲和姐姐的面说起这事还是很窘迫的。姜醒的声音低下来,顶着一张快熟掉的脸,嚅着唇说:“是真的……”姜梦在一旁听得也尴尬,咳了一声,道:“妈,这是意外,姜姜不是小孩子了,点到为止,啊。”姜母嘀咕了两句,不说了。陈恕果然很快就回来了。姜梦带姜母走了,中午再来送饭,发现姜父来了,坐在走廊里,手撑着膝盖,跟昨天一样的姿势。姜梦愣了一下,走过去。“爸——”姜父抬起头,姜梦看到他很憔悴,眼窝陷了进去,好像更老了一些。姜梦顿时有点心酸:“妈说你去了馆里,你没去么?”“上午去了。”姜父闷闷地说完这句,头微微垂下。他头顶的白发好像也多了。“午饭吃过没?”姜梦又问。姜父应了声“嗯”。姜梦犹豫了一会,说:“不进去看看姜姜吗?她比昨天好多了。”顿了一下,轻声说,“小陈……嗯,就是姜姜的男朋友,昨晚来了,在陪着她。”见他没有吭声,姜梦猜他应该已经从小窗口看到了,也可能是陈恕出来过,他们已经见过面。姜梦不知他在想什么,等了片刻,说:“那我先把饭送进去。”走到门口,又回头道,“爸,其实姜姜根本就没有怪你。”说完推门走进了病房。姜梦给姜醒带了猪肝粥,除此之外,还有一份饭菜。姜梦把保温桶拿出来,打开。陈恕说:“我来吧。”姜梦指指袋子里的饭盒,“那饭是你的,先吃吧。”接着望向姜醒,说,“妈做的。”姜醒怔了怔,然后就笑了,对陈恕说:“我妈做菜不错的。”陈恕好像也没有想到有这待遇,一时有点受宠若惊,立刻同姜梦道谢,打开饭盒盖子,饭菜香味诱人。他转头看姜醒,眼眸晶亮。姜醒笑着催促,“快点吃。”姜醒胃口比早上好,吃完午饭精神更好了一些。陈恕把保温桶和饭盒都收好,姜梦在床边同姜醒说话,聊了几句,低声说:“爸还在外面坐着。”姜醒和陈恕同时顿了一下。“还没走么?”姜醒蹙了蹙眉。陈恕走过来说:“叔叔来了挺久了,我去喊过,但他好像不愿意进来。”顿了下,看向姜醒,“姜姜,我再出去看看。”他往外走,被姜醒叫住。“别去了,他不会理你。”姜梦也认同,“他大概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姜姜吧,也好,让他改改这牛脾气。”“到两点半,他就会走了。”姜醒说。两点午休结束,图书馆开门,就是上班的时间了。但姜醒预料错了,到了要上班的时间,姜父也没有走,他在外面坐了一下午。姜醒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迷蒙中睁眼,床边站着一个人。她以为是陈恕,喊了一声,没得到回应,却见那身影往外走。她揉了揉眼,看清了,神思骤明,张口喊——“爸。”她撑着手肘想坐起来,手臂一动,扯到了输液架。刚一晃眼,就见那身影已经到床边。“爸。”姜醒又叫了一声。姜父稳稳扶着输液架,看了看她的手背,心才落下来。“……你睡觉。”他绞着眉,僵硬地说了一句。“我已经睡好了。”姜醒说。姜父看了看她,又想起那天她摔倒的样子,白惨惨的脸,就那么昏过去了。就像四岁那次从他自行车后座上栽下去,撞到了头,怎么都叫不醒。姜父的脸色又难看起来。他拿手搓了把脸,听见姜醒说:“我没事了,爸,你别担心。”姜父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再往外走。姜醒正准备叫他坐一会,陈恕就进来了,身后跟着个小护士。看到姜父在里面,陈恕有些惊讶,刚喊了声“叔叔”,身后的小护士就快步过来,将手里的体温计递到床边,“病人发烧了是吗?先量量体温!”“发烧?”姜醒懵愣地看向陈恕,“没有吧。”陈恕解释:“我摸额头,感觉有点热,量一下。”姜醒只好听话,量完后,护士一看,说:“正常,没发烧,吓我一大跳。”转头告诉陈恕,“行了,情况挺好,家属也别太紧张了,让病人多休息,出院后补补身体,没大事。”陈恕有点不放心,又俯身摸了摸姜醒额头,说:“能不能再量一次,我还是感觉有点烫。”护士虽然嫌他磨叽,但还算敬业,探手试了一下姜醒的额温,安抚道:“真没事,这温度是正常的,大概是你穿太少了,手凉吧,赶紧多穿件衣服。”陈恕:“……”姜醒失笑,对护士道了谢。小护士走后,陈恕问姜醒:“没有不舒服?”姜醒摇摇头。陈恕心放下了一点,看到姜父还站在那,便把椅子拿到他身边,“叔叔,您坐吧。”姜父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声,目光挪回姜醒脸上。“爸,你坐。”姜醒也说了一句。姜父含糊地嗯了一声,隔了几秒,到底是坐了下来。陈恕倒了一杯水端过来:“叔叔,您喝水。”姜醒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怕他不接,让陈恕难堪,跟着说:“爸,你喝口水吧。”她的眼神小心翼翼,姜父看得心闷。“先放着。”语气冷冷淡淡,却也不是明显的拒绝,姜醒松了口气,看了看陈恕,眼里有些喜色。陈恕朝她一笑。两人的眼神互动虽然不明显,但也很难忽略。姜父皱着眉,只当看不到。不多时,姜母和姜梦一道送晚饭来,看到病房里的情景,不由一愣。陈恕已经走过去,接过姜梦手里的袋子,又特地对姜母道谢:“阿姨,谢谢您给我做饭,很好吃。”他态度诚恳,话也好听,姜母抹不开面子,应了一声,抬头,跟姜父的目光对上。老夫妻俩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复杂的表情,为难、无奈……还有,隐约的松动。姜醒在医院住了五天,医生建议回家休养。陈恕请了半个月的假留在这边。姜醒劝不住,只能随他。姜醒听从姜梦的建议,没有回家,仍然去了随园小区,那边陈恕也方便住。一周下来,姜父姜母对陈恕的态度有些诡异,叫人摸不清,说客气,肯定不算,但也没有多糟糕,他们甚至没有阻拦陈恕留在随园照顾姜醒。在医院,他们都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确把姜醒照顾得很好。他似乎跟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不太一样,做事细心认真,好像怎么都挑不出错。姜醒出院住到随园之后,姜母就更加闲了,煲汤熬粥、洗衣做饭的事陈恕一手办了。在他们过去看望姜醒时,陈恕会做好一桌菜留他们吃饭。吃了几回,姜母觉得一个男孩子厨艺好成这样,也是有点奇怪。陈恕在江城一共待了二十天,两个周末假期,加上十六天的事假。姜醒身体虚弱,修养的这些天仍然是睡得多,起得少,她没有出过门,对很多事也并非完全清楚。只是渐渐地发现,父母对陈恕的态度好像有了一些改变。比如,姜母偶尔会问她:“小陈请了这么久的假,公司那边不会开除他吧。”甚至有一次催促她劝陈恕早点回去,别把饭碗给丢了。而姜父,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有一次陈恕喊他时,姜醒听到他应声了。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代表他们已经接受了陈恕。陈恕离开江城的前一天,姜醒午睡醒来,发现陈恕没在房间,她起身想去外面找他,在门边听到客厅里的说话声。都是熟悉的声音,一听就认出来了,一个是她爸,一个是陈恕。姜醒很惊讶他们居然会聊起来。她没有走出去,轻轻将门开了一条缝,听见她爸的声音:“这事,你怎么打算?”姜醒疑惑,觉得有些奇怪,不知他指的是什么事,为什么问陈恕怎么打算?她靠在门边,仔细听着,想看陈恕说什么。可是陈恕并没有立即回答,确切地说,是姜父没有给陈恕立刻回答的机会,他问完话,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姜姜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她以前的事,你知道不知道?”陈恕嗯了一声。“你知道就好。”姜父略微停顿了一下,又将话说下去,“你这个年纪,跟她一比,确实小了。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以后,你要跟她在一起,总归要有打算,不说别的,你家里父母要同意吧?如果你父母有意见,以后姜姜也要受委屈,这事你跟家里说过没有,你父母怎么个态度?”姜醒没有想到他问的会是这些,有些意外,又有些高兴。她爸能松口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很大的让步。只要陈恕的表现过得去,他应该不会为难。姜醒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瞬,这口气却因为陈恕的回答在她喉咙里滞住。“叔叔,我没有父母。”陈恕这样说。惊怔的不只有姜醒,姜父似乎也没有想到,顿了两秒才缓了缓语气,问:“他们……都不在了?”陈恕摇摇头,解释给他听:“我没有见过父母,不知道他们是谁,镇上有人说看到他们把我丢在巷子里,是大伯把我带回去的,但我大伯说他也不知道。”顿了一下,解释,“大伯是收养我的人,他让我喊大伯。”姜父听完一时怔愣,这种遗弃孩子的事在他们那一代有不少,但丢的大多是女孩,而且这些年已经很少见了,没想到陈恕竟是这遭遇。姜父沉默了半晌才继续开口:“……从小就跟大伯一起过的?”陈恕点头。“家里只有你们两个人?”“嗯。”应完这一声,陈恕低下头,眉微蹙:“……现在是我一个人,我大伯已经去世了。”客厅里静下来。姜父摸出一根烟,点上。过了一两分钟,姜父说:“……你读到研究生?”陈恕嗯了一声。姜父点点头,道了一句:“挺不容易。”停了会,问,“还欠着债?”陈恕一顿,紧接着点头:“是的。”“读书时借的债?学费?”“不是,”陈恕低声说,“我大伯生了病,治病用的。”姜父微微凝目,把抽了半截的烟摁到烟灰缸里,说:“还欠多少?”“十二万。”陈恕回答完,看着他说,“叔叔,我知道我现在经济上不好,但请您相信我,我不会让姜姜受苦的。这笔债我明年上半年就能还清。到明年初,我就能转正,而且,明年我也能考一建了,如果顺利,收入也会增加,我已经想好,如果姜姜愿意,我想明年和她先领证,至于婚礼……”“我也会尽快,只是我现在不能跟您保证多久能在南安买房,但我会想办法缩短这个时间。”“……在南安买房?”姜父微微摇头,“你才刚毕业,对你提这个要求那是难为人,我跟你说这个,本意也不是难为你。姜姜的性子,我就是真这么做,也是没用。”琢磨了一下,他继续说,“看得出来,你是考虑过了。经济上的问题,并不是多严重,你这个年纪,不是用这个衡量你的时候,如果真有困难,我们还能帮着,我最担心的也不是这个,有几句话,我说在这,你先听着。”陈恕认真道:“您说。”姜父说:“姜姜比你大了近五岁,她现在看着还很年轻,也好看,而你刚从学校里出来,接触的人也不多,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这种感情……老实讲,我并不是很放心。姜姜又重情……”讲到这,姜父皱了皱眉,没有再往下说。但陈恕已经听懂了。“我明白您的意思。”他想了一下,说,“我对姜姜的心意,我不知怎样让您确信。这种感觉,很难准确地说给别人听,我也没有喜欢过其他人,没法对比,但我自己……“我自己很清楚……”他目光微敛,缓缓说,“跟姜姜在一起,让我觉得,好像所有的不好都变好了。”客厅里又安静了一会,姜父没有再问,陈恕也没有再说。卧室的门轻轻合上了。一线亮光被隔绝在外。昏黯的房间里,姜醒蹲在墙边,一只手掌盖着脸。有泪水从指缝里滑下,到了嘴边。她用手一抹,慢慢站起来,靠着墙,眼眶里重新又湿了。然而,她却想笑。好像所有的不好都变好了。不知如何表达的心情,在外面那个男人说起这句话时,已经找到了最好的注释。所有的不好都变好了。的确,遇见他后,所有过往都是云烟。姜醒不知道外面的谈话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她回到床上继续躺着,静静地想了一会。陈恕的身世,他以前过的日子……即使已经过去,乍然听到,仍然令人难受。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开了,陈恕走了进来。他不知姜醒已经醒来,犹豫着要不要喊她。三点多了,锅里煲的汤已经好了,现在喝是最好的。而且,午睡过长也不好,晚上她可能会睡不着。在床边站了一会,陈恕走过去将窗帘拉开了,又回到床边拍拍姜醒的胳膊,喊了两声,不见她有反应,只好凑近,轻轻将她侧躺的身体扳过来,打算揉她软乎乎的脸,然而视线移过去,手却顿住了。姜醒睁着眼睛,眸子里一片水光,眼尾通红。陈恕立刻靠近,盯着她的脸,“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伸手给她抹泪,眼睛在她身上来回看了一遍,微微皱眉,“姜姜,说话。”姜醒没有说话,伸手搂住他脖子,脸贴着他。“上来。”她轻轻说。陈恕一愣,低声说:“我脱衣服。”“不用脱,上来吧。”陈恕依着她,躺上床,将她搂进怀里。“你怎么了?”“没什么。”她瓮瓮说了一句,“醒来没看到你。”陈恕惊讶,并不是很相信:“我就在外面,别说假话,你为什么哭?”“我做了噩梦。”姜醒说。“什么梦?吓人的?”姜醒嗯了一声,“记不清了。”陈恕摸摸她的脸,低声安慰:“只是梦,不要想它就好了。”“嗯。”姜醒沉默了一会,说,“明天我送你。”“不用,你歇着,我自己走就行了。”陈恕说完,想起了什么,又道,“姜姜,叔叔说让我们明天中午回家吃饭。”姜醒愣了下,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我爸?什么时候说的。”“刚刚来过,你睡着,他待了一会就走了。”“哦。”姜醒说,“他怎么这么好了?看来你表现很不错,得给你奖励。”陈恕笑,“给什么奖励?”姜醒从他怀里钻出来,撑着手肘坐起,俯身低头,对着他嘴巴亲。陈恕全都笑纳,含着她唇瓣,纠缠许久。他的气息逐渐重了。姜醒还要继续。陈恕捧着她的脸,侧头躲开。“怎么了……你喘不了气了?”姜醒又要趴过来。“别、别动了……”陈恕匆忙说。但已经晚了,姜醒已经趴到他身上,一瞬间就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她笑起来,贴着他下巴说,“哦,原来是这个。”陈恕无奈地哄劝:“下来好不好?”“不。”“下来吧。”“不想下来。”陈恕没辙,低声恳求:“姜姜,别闹了,现在不能碰你。”“我知道。”姜醒慢慢摸他的喉结,轻声说,“没关系,反正我能碰你。”她说完,手就摸下去了。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只要姜醒打定了主意,再怎么哄她也没有用。她决定了要犒赏他,陈恕便只有受着的份儿。虽然很久没有碰他,略有些生疏,但她态度认真,没一会就上了正轨。她费劲花样讨好,看他皱眉喘息,不能自已,她满足又欣慰。原本陈恕是来喊她起床,现在倒好,下午的最后一点时光全都耗在床上了。等她折腾完毕,陈恕已经一头的汗水。姜醒也挺累,躺在他身边,望着他的脸庞。陈恕手掌一抬,将她的脑袋搂到肩窝,好一瞬,两人都没有说话,屋里安静,却不觉得闷。姜醒听到陈恕的呼吸渐渐稳了下来。“你觉得怎么样?”她轻声问。“……”她的直接让人头疼,陈恕闭着嘴,打算让这个问题自行湮灭。显然,姜醒不想让他得逞。她没有迟疑地又问了一遍:“你觉得还好吗?我是不是太用力?”陈恕:“……”没办法躲过去,他坐起身,伸手将她抱起:“去洗澡。”哪料到了卫生间,还是没能把这茬跳过去。他给她擦身体,她一声不吭,又将手伸过来:“要不,再试试?”“不用!”他捉紧她的手,认命了,“很好了,没有太用力,刚刚好。”说完,低头把她的身体擦干,抱出去。耳根子半天没凉下来。姜醒喝汤时,陈恕回到客卧收拾自己的行李。姜醒喝完汤就进去找他,看他正往背包里放衣服。在一起朝夕相对了大半个月,他明天要走,她多少有点失落。陈恕一抬头,见她靠在门框上,沉默地看他。她的眼神谈不上多么缠绵留恋,甚至因为失神显得有些冷淡,但陈恕看着她,停了手里的动作。“怎么了?”姜醒回过神,冲他眨眨眼,笑了。陈恕走过来,将她抱进怀里。“到下个周末要是没有出差,我就来看你。”“不用。”姜醒说,“我已经好了,你别来回跑,周末有空就好好休息。”停了一下,说,“反正下个月我就回去了,到时我身体养得差不多,我妈也不会拦我。”陈恕没应声,姜醒说:“听到了?”“嗯。”“好了,收拾东西吧。”陈恕又嗯了一声,松开她。姜醒看了看桌上,说:“你装衣服吧,我帮你整理那些。”桌上放的是证件、名片、钥匙之类的小物件,昨天陈恕洗背包的时候都拿出来了。姜醒帮他一件件按类分好,最多的是名片,大部分都是他的同行,香港那边的建筑师。里面也混进了几张陈恕自己的名片,简简单单的一寸照,他穿着白衬衣,系蓝格领带,脸庞干净好看。姜醒抽出一张,塞进自己的口袋。理到最后,看到了陈恕的身份证。这应该是他高中的时候,脸庞还很青涩,拍照的时候似乎有些紧张,他微微抿着唇。都说身份证照最丑,但姜醒觉得这样的陈恕还挺可爱。她笑了笑,视线往下,看到他的身份证号,默默记下了中间几位——19901207。晚上,陈恕和姜醒出去了一趟。上次事出突然,陈恕匆忙赶来,没能准备礼物。恰好明天要同姜醒回家吃饭,他便想买一些礼物带过去。姜醒见他有心,也没有异议,于是陪他出去,给他意见。最终,两人选了一些营养品,又给姜母挑了一套护肤品。第二天中午,两人准时过去了。看到他们带了礼物,姜母有点不满:“回家吃饭,还买什么东西?”姜醒笑着解释说是陈恕的心意,见家长的见面礼。姜母没再说什么,老老实实接下了。姜母给阿姨放了假,午饭由她一手置备,姜醒去厨房帮忙打杂,择完菜出来发现茶几上摆了棋盘,她爸正在跟陈恕下棋。以前在家里,姜醒只见过她爸跟她姐夫下棋,这回坐对面的人换了陈恕,她感觉挺稀奇。她站在厨房门口,跟看西洋镜似的望了一会,被姜母叫回去剥蒜。“杵门口干什么呢?”“我爸跟陈恕在下棋。”“下棋怎么了?”姜母又丢了两棵葱给她,“切好。”姜醒把蒜递给她,一边切葱一边说:“姐夫第一次来家里好像也跟爸下棋了。”这话里什么意思,姜母一听就明白了,虽然她已经勉强接受了现实,但心里对陈恕的条件终究有些不满意。偏偏姜醒说这话时语气十分愉悦,姜母只好把那一丝不满意压下去,顺着姜醒的话接了一句:“就你爸那水平,你姐夫以前都让着他,这回要是输了,面子肯定挂不住。”姜醒说:“放心,陈恕又不傻,姐夫会让,他也会。”“你又知道了?”“他很聪明的。”“你这丫头……这夸得也不脸红。”姜母摇摇头,一边擦锅一边说,“就这么喜欢他?”姜醒嗯了一声,把葱装进碟子,放到她手边。姜母叹口气,说:“没你的事了,出去玩吧。”客厅里,下棋的结果如姜醒所料,果真是陈恕输了。后面又下了几局都是如此,只有最后一次是平局。姜醒在旁边看了半天,也没辨别出这是陈恕真实水平还是他有意为之。不过,这个结果显然令姜父很舒坦,吃饭时气氛不错。陈恕的航班是傍晚的,吃完午饭时间还早,姜醒领他上楼去自己的房间待了一会。姜醒的房间还保持着高中时期的样子,陈恕看到书架上两整排的旧书、旧笔记,有些惊讶,也有些好奇。他转头问姜醒:“我能看看么?”“随便看,都是高中的东西。”陈恕翻了两本书,又取下两本笔记本,一本红色封皮,是历史笔记,他翻开,整页都是黑色笔写的字,整洁秀气。“字很好看。” 陈恕夸了一句。姜醒挑挑眉:“小时候被我爸逼着练了三年字帖,能不好看么?”陈恕抬头笑了笑,又继续看,看完了,换了另一本蓝色封皮的。姜醒瞥了一眼,记不清这是什么笔记了。等陈恕翻开,她才认出这是摘抄本。陈恕一页一页往后翻,到中间,露出一张对折的纸。“这是什么?” 姜醒有点奇怪,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在这夹了一张纸。陈恕将纸打开,姜醒凑过去一看,表情顿时僵住了。一整面纸全是重复的三个字:沈泊安。顿了几秒,她回过神,从陈恕手里拿过那张纸,丢进了垃圾桶。抬头时,对上陈恕微沉的目光。他看了她一会,转回头,重新去看桌上的笔记本。房间里只有轻轻的翻页声。陈恕翻完了,将书和笔记都放回了书架,他低着头站在桌边没动。姜醒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他。“你怎么了?”陈恕没作声。“吃醋了?”姜醒又问。陈恕顿了一下,回过身,将她搂到怀里。姜醒抬头,看到他眉心微微皱着。“那时候我确实很喜欢他。”姜醒低声说,“很久见不到,自然会想他,所以写了那些,但已经过去了,你要是吃这个醋,那我就没办法了。”“不是吃醋。”陈恕顿了一下,纠正道,“可能……也有一点。”看到那满纸都是沈泊安的名字,说没有一点吃醋,那肯定是假的。她曾经那样爱过另一个人,还爱了那么多年,他的确会嫉妒,这没办法否认。但对于这件事,他更多的感受是心疼。那年夏天楼道里压抑的哭声,他始终记得。与她在一起后,想起那时,更觉得难受。陈恕不知如何表述这种心情,只好将她抱紧,轻声说:“我不会那样。”姜醒怔了怔,过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这种时候,她也变得嘴拙,不知如何接话,愣愣地任他抱着。等他松手时,她似乎回过了神,踮着脚,捧住他的脸庞。陈恕还来不及说话,又被她欺负了一遭。分开时,两人嘴唇都是红的。姜醒收回贼手,退到一边,吸了几口气,听到陈恕低低的笑声。她转头看他。陈恕靠着桌子,眼底笑意还未退,见她看过来,他唇角勾了勾,又垂眸笑了一声。眉眼生辉。姜醒看得有些呆住,隔了两秒,又凑过去:“再笑两声听听。”“不笑了。”陈恕敛了敛眸。“勾引了就跑?”陈恕脸微红,咳了一声:“没有。”“你不老实。”“没有。”“有。”“没有。”孩子一样地进行了两轮幼稚的对话,姜醒搂住他的腰。“我说有。” 话没落,手又往不该去的地方去了。陈恕立刻截住她,无奈认输:“好吧,有。”姜醒得意地朝他笑。陈恕好脾气地揽住她的腰,低声说:“我觉得,你有时候像小孩子。”“哪里像?”“说不清。”“嗯?”陈恕想了想,说:“说话的时候,笑的时候,还有……嗯,撒娇耍赖的时候。”姜醒挑眉:“撒娇耍赖?”“嗯。”他笑,“刚刚……难道不是么?”姜醒低头笑,脸贴着他的脖子,“那你喜欢么?”“……喜欢。”陈恕请的假不短,这在事务所是很难被批准的,但他情况特殊,直系老板是同门大师兄,再加上所有新人中他加班、出差最多,平常干的活是别人的双倍,这次难得请一次长假,也没人说什么。回到公司后,陈恕立刻就忙碌起来,和姜醒保持着每晚一个电话的联系频率。十一月底,事务所接了个万人嫌的项目,讨论了一圈,最后落到陈恕所在的小组,被派去非洲做前期考察的又是陈恕。这次去六天,行程确定后陈恕跟姜醒说了。这趟差事很累,到那边紧赶慢赶还是拖了两天,回来时十一月已经过完了。一到十二月,南安市的气温一下子降下去了,冷得出奇。回来这天正好下雨,外面又冷又湿,航班延迟,一直到六点多才出机场。陈恕打开手机就看到秦淼的短信:看到信息回电话。陈恕给她拨了电话,响了一声就听到秦淼的声音:“你到哪儿了?”“我已经回来了,有什么事?”“那你说下具体位置,我送人过来,还没走,刚好顺便捎你回去。”陈恕往四周看了看,给她说了地址。不多时,看到秦淼的车。坐上车后,陈恕先道了谢,问她:“谈师兄回来没有?”“还没,早上刚开过视频会议。”陈恕点点头,微微放松肩膀,揉了揉眉心。秦淼说:“很累吧,飞机上没睡?”“没睡着。”旁边有个爸爸独自带俩小孩坐飞机,忙得焦头烂额,差点没哭出来,陈恕觉得反正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最后帮人一起哄孩子一直到落地。秦淼听他说完这个差点没笑哭:“这事儿也就你干的出来,换旁人不发火就算做好事了。”陈恕笑了笑,没多说什么,靠在座位上休息。秦淼没再打扰他,默默开车。到了公司楼下,她停了车,转头看陈恕,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困得睡着了。秦淼开了车内灯,冷白的光线照着陈恕的脸庞。他眼睛闭着,睫毛阖在一块儿,即便累极了,也睡得很安分。秦淼被他淡淡的呼吸声扰到了心。她没有叫醒他,或许是心疼,又或许是眷恋这样难得的一刻。他们太熟了,认识了六七年,从学校到社会,她知道,他拿她当老同学,在他心里,她跟李郝那群男人没什么区别。甚至上次她抱了他,他也只会以为那是醉酒后的发疯,全然丢到了脑后。对她,他心思简单,又或许,根本从没想过应该对她费什么心思。男人大抵只有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才会百般细致、敏感入微,为她惶惶,也为她辗转。秦淼又一次悲哀地意识到,陈恕对她没有任何防备。如果她不说,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发觉她对他并非同学情。秦淼自认为是个开朗乐观的人,但情绪堆积在心底,堆久了,便都腐烂成了垃圾,倒不出来,只会将自己堵死。而她即便被堵死,也没有勇气跟他开这个口。在旁人眼里,她或许是个大胆豪放的人,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骨子里懦弱得令人讨厌。不需要结果,只是告诉他,她都做不到。在这一点上,她觉得自己连姜醒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她在陈恕身边待了六七年,而姜醒不过和他做了几个月的邻居……秦淼越想越觉颓丧。当年和她一道开始暗恋大业的室友已经成功攻略男神,两年前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如今已经分分合合好几次,估计很快就要有结果,不管是分开还是修成正果,总归有个结果。而她这么多年一丁点进步也没有。她这边兀自纠结,陈恕倒是无知无觉地睡着。秦淼叹了口气,看着他的侧脸,心头闷跳了一阵,她慢慢凑过去,离他渐近。唇快要贴到陈恕的脸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秦淼心口一缩,猛地退开。陈恕陡然醒了过来。昏沉中睁眼,发觉自己手机在响,他伸手从口袋摸出来,看到来电人,困意顿消。他飞快接通:“姜姜!”秦淼急跳的心瞬间被泼了盆冰水,急骤凉到底。她抿着嘴,漠然坐着,耳边是他愉悦的声音,一句一句,耐心叮嘱那头的女人,叫她注意保暖,叫她好好吃饭,婆婆妈妈,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沉闷安静的男生。他所有生动的样子全在那个人面前。这个电话只讲了两三分钟。但秦淼却等得烦躁。她张了张嘴,想让他下车去说,但看到他握着手机笑着说话的样子,便觉得这时候开口打扰一句都是残忍。她把话憋了回去。陈恕挂了电话,往外一看,意识到已经到了公司。“抱歉,我刚刚睡着了。”他说完,便拿起了自己的包,“你上去吗?”秦淼没看他,望着前窗说:“不上去了,那点工作明天再做了,我回去了。”“好。”陈恕同她道谢,开门下车,从后面拿出自己的拖箱,跟她道别。秦淼没做停顿,开车走了。回来后连续忙了好几天,到了周末,陈恕总算比较清闲,周六加了半天班,周日出去开了个会,剩下的时间,陈恕把屋子里里外外做了大扫除,洗洗晒晒,将棉被也拿到太阳下晒了。姜醒过几天就回来了,陈恕想先做些准备,这屋子冬天挺冷,就房间里一个空调,制暖效果也不算很好。周日傍晚,陈恕出去买取暖器,看到有女孩子在挑那些花花绿绿的暖手宝,他停下看了看,也给姜醒选了一个。第二天仍是一大早上班,外面下了雨,路上堵车,他差点迟到。上午主持了一个漫长的讨论会,结束后正好到饭点。吃饭时,秦淼问陈恕晚上想吃什么。陈恕有点奇怪。秦淼放下筷子:“你不会又忘了吧?今天你生日,好几年没过了。”陈恕这才记起来。过生日这件事,他上大三才第一次经历,生日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只不过是被亲生父母送来时裹在衣服里的一张纸而已。陈恕对过生日没什么情结,以前在家跟大伯过日子,每天操心的是生计,家里就两个男人,谁也顾不上这些。大伯甚至从没给他看过那张纸,他长大后从隔壁阿婆口中知道的。大三那年陈恕和秦淼已经很熟了,秦淼是团支书,收材料时看到了他的,特地记下了日子,邀了几个交好的同学凑份子给他过了生日,主要就是吃个饭,再买个蛋糕切切。后来大四那年十二月,他回了老家,没过上,再往后,上了研究生,比本科更忙,一天几乎拆成两天用,上完课就去公司干活,实习期就开始跟着师兄出差,说来也巧,每年十二月七日都错过了。秦淼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又忘了个干净。前几年她都只能隔空给他发个“生日快乐”,好不容易今年赶上了,她觉得不该再马马虎虎过去。“不如吃个饭吧。今年没别人在了,你想吃什么,我一个人凑份子请你。”陈恕摇摇头:“别麻烦了,我也没什么想吃的,我晚上可能还要加班。”秦淼白了他一眼:“加班什么时候不能加?过个生日又没什么。”“真的不用。”“随你。”秦淼有些不高兴,懒得跟他多说。到了傍晚下班时间,陈恕的工作果然没有做完。秦淼也没有管他,独自开车出去吃了顿大餐,觉得没意思,又叫来闺蜜去逛街。小餐厅还有些午饭剩下,陈恕简单吃了,留下继续做事。过了一会,姜醒发来微信,问他下班没有。陈恕回:还有点事,做完就走了。姜醒发了个笑脸的表情,没再打扰他。虽说事情不算多,但做完也快到八点。外面没再下雨,陈恕将伞收进包里,正要走,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他惊得一怔,回过头,一张笑脸凑上来:“陈先生,缺伴儿吗?”陈恕睁大了眼:“你……”愣了两秒,眼里惊讶退去,转为惊喜。他一把将她抱住,眉眼都弯了,“你怎么来了?”问完又松开,摸她的脸:“冻坏了吧,来多久了?”“没多久。”姜醒搂住他:“别乱动,先让我亲亲。”陈恕笑出声,将她腰一揽,低头将脸送到她面前。不远处,秦淼愣愣站了一会,转身将手里的蛋糕盒丢进路旁垃圾桶,抹了抹眼睛,快步跑进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