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泊安做了一个漫长的、陈旧的梦。梦的最开始是在那座南方的城市——江城。十三岁的姜醒,一个没长开的小丫头,短发,穿蓝格子的连衣裙,白球鞋上有黑色泥迹,她跟人打架回来,那是沈泊安第一次在那个老宅子见到她。他的同学徐书聿是她的小舅舅。那天晚上,她没有吃饭,因为不肯认错。夏天的傍晚闷热难受,蚊虫更是令人烦躁,但她却蹲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一直到天黑都没有进来,最后是徐书禺把她拉进屋,徐书聿偷偷拿了吃的去哄她,她坚持不吃。那时,沈泊安觉得这个丫头真犟。沈泊安和姜醒有交集,是因为徐书禺,那时徐书禺偷懒,让他帮忙检查姜醒的暑假作业,他就抽空看了一下她的数学练习卷,发现有不少错误,他一一圈出来,教她订正。之后徐书禺又偷懒,让他给姜醒讲试卷,他也讲了。再后来姜醒有不会做的题,就来问他,不知怎么的,在那两个礼拜中,他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她的辅导老师。回到学校后,竟也保持了一点联系。姜醒有时往他宿舍打电话找她小舅舅,如果徐书禺不在,就找他,那时手机还不像现在这样普及,他和徐书禺都是到2000年末才买了个诺基亚8810,而姜醒一个初中生更不可能有,她都是拿家里座机偷偷打电话,她喜欢调侃地喊他“沈老师”,打电话也没正经事要说,有时随便讲几句,有时会问他数学题。她也给他写过信,带着花边的信纸,小姑娘工整秀气的字,多半是跟他吐槽些烦恼事,在末尾总会问他的近况,再附上祝福。沈泊安没回过,只在她下次打来电话时告知信已收到。姜醒也不曾叫他回信。之后有一段时间,他很忙,要帮导师做事,经常离校去各地出差,而徐书禺那学期去了美国做交换生,姜醒也进入备考阶段,联系就慢慢断了。有一天他收拾东西,翻到以前的信件,才意识到姜醒已经很久没打过电话,也没有再写信来了。研三那年寒假,他和徐书禺组队做调研,又去了江城。姜醒已经十五岁,在读高中了。她变了很多,头发长了,个子高了,人也更瘦,像一株小白杨,挺拔伶俐,那天正下雪,她穿一件奶黄色羽绒服和小表妹在院子里堆雪人,小表妹拿雪砸她,她团好了雪球要报仇,却砸到了刚进院子的他。沈泊安不会告诉她,在那个傍晚,他意识到,他是有点想念这个小丫头的,那时候也许还没有别的,只是单纯的拿她当个小妹妹。然而她很傻,愣呆呆站在梅树下,被小表妹趁机偷袭也意识不到,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沈泊安差点以为她不认识他了,没想到她走过来喊了他。小女孩儿的声音,清清淡淡,带了点软糯,只三个字:“沈老师?”他应:“嗯。”“你……”她似乎想说什么,眼睛里亮晶晶的,然而她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她小舅舅打断了。徐书禺催促他们:“快进屋,进去再说,外面冷死了。”那天没能再说上话。她吃完晚饭就被家人接走了。后来的一周,沈泊安和徐书禺都在忙,从正月初六到正月十二,他们不是泡在市图书馆,就是在外面做访谈,等闲下来,姜醒已经开学了。沈泊安再见到姜醒,是在书店里。他去买签字笔,那个牌子的只在新华书店卖,而姜醒在那买参考书。沈泊安进去时,她刚好背着书包出来。两人没想到会在这碰上,看到对方,同时一愣。姜醒怔怔地看着他,她的眼睛依然很亮,白皙的脸庞带了些暖气熏出来的红。沈泊安走近了,问:“来买书?”她点点头。“买好了?”“嗯。”停了下,她问,“你也来买书?”“不是,我买笔。”“哦。”她低着头,脚尖轻轻蹭着台阶。沈泊安说:“急着回去吗?”姜醒诧异地抬头。他说:“如果不急,在这等我一下。”“……好。”沈泊安买好笔出来,看见姜醒站在行道树下。他走到旁边,她没有意识到,还是望着马路。“姜醒。”他喊了一声。“嗯?”她仿佛突然回过神,“你买好了?”“嗯。”“那沈老师你现在要去哪?”她抬头看着他,表情格外认真,和请教数学题时一样。“不去哪。”他说。“你不是很忙吗?”“今天不忙。”“哦。”她又不说话了,沈泊安顿了顿,说:“你要回家吗?我送你吧。”他去路边拦车,听见姜醒在身后说:“不用了,我骑车来的。”沈泊安回头一看,她已经去推自行车了。他走过去说:“那你骑回去吧,小心点。”“你呢?”“我坐出租回去。”姜醒扶着车没动,过了两秒,说:“你可以骑车载我。”沈泊安看了一眼那辆天蓝色的女式自行车。“你不会骑吗?”她仰着脖子,眼里竟有一丝挑衅。他忍不住笑了:“我当然会骑。”他的确会,只是这个女式车对他来说有点小了,他坐上去显得怪怪的,但已经没有退路,因为姜醒已经坐上后座,两手揪住了他的衣服。“你家怎么走?”他只好问。“沿着这条路,到前面我指你。”“好,那我要出发了,你把围巾戴好,风会刮到脸。”“嗯。”车往前走了。他骑得不快,到了路口,姜醒叫他转弯他就转弯了。骑了一会儿,沈泊安说:“不要揪着衣服,扶稳点,小心摔着。“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没有扶的地方。”沈泊安愣了一下,车速缓下来,他半握着手刹,说:“扶着我。”身后静了静,之后听到她哦了一声。紧接着,她的手扶到他腰上。那天是什么日期,那条路骑了多久,沈泊安都记不清了,腰上的两只小手和他一路的心跳是那天最深的记忆。他记得,他将她送回了家,在小区外面同她道别。她推车进去,几分钟后又骑着车出来,追上他,拦住了他的路。“沈老师,你为什么不给我回电话?”他怔住:“什么?”姜醒喘着气说:“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给我回电话?”“什么时候?”“……原来你已经忘记了。”她似乎很沮丧,站了一会,推着车走了。那天回去后,沈泊安打电话给室友,仔细询问几遍,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她曾打过电话,她请室友转达,让他回来给她回电话,谁知道他的室友忘得一干二净,若非他提起,根本没人记起这回事。这事并不是他的错,但沈泊安多少觉得愧疚。她失望的样子,他还记得。不过是个没长大的丫头,小小一只,却搅乱他的心。那时沈泊安不知自己为何会向徐书禺问她的学校,也不知隔日为何会去学校外等她。放学时,她和同学一道出来,还是推着那辆自行车。沈泊安等了一会,她就看见了他,又像看见外星人一样傻站着。他有点无奈,叹了口气,走过去。她已经发完呆,推着车过来了。“要回家?”姜醒点头,又问:“你怎么来了?”“晚一点回去要紧吗?”他说,“请你吃东西。”姜醒似乎很惊诧。沈泊安笑了笑:“走吧。”他请她吃披萨,给她点了热可可。姜醒问:“你为什么请我吃这个?”“给你道歉。”“道什么歉?”沈泊安说:“打电话的事。”“哦。”“你等了很久?”“没有很久。”她低头喝了一口,声音淡淡的,“几个月吧。”“……”沈泊安皱眉:“我不知道,并不是故意的。”“嗯。”“姜醒。”他微微凝目,“我说真的,我室友忘记告诉我。”她顿了一下,“……哦。”他有点头疼,“你在生气?”“没有。”“假话。”“没有。”“姜醒……”“嗯?”“打电话有事吗?”“没什么事。”“那为什么打?”“想打就打了。”沈泊安没话问了,沉默地看了他一会,低声说:“快点吃吧,吃完送你回家。”仍然是骑车载她,到门口停下,他说:“进去吧。”“再见。”姜醒扶过车,往里走。“姜醒。”他忍不住喊住她。“嗯?”“以后不会了。”他说。“不会什么?”“不会不回你电话。”他看到她愣了一下,然后似乎是懂了,对他笑起来。那是属于小女孩的笑,青涩简单,但却真实直白。他看晃了眼,后来和她在一起后,仍会时常想起,每一次都仿佛又看到一遍,惊艳如初。他大她很多,她还那样小,他有过顾忌,也曾犹豫徘徊,但最终还是没能熬住。辗转反侧的那段时光,他不信那不是爱情。异地三年,等她长大,等她高考,等她到他身边。这一切都达成了,多年前的炎夏,他的小姑娘孤身一人来到他的城市,他清早赶去车站迎接,在人潮涌动的北广场抱住她。她亲他的脸庞,一双眼睛通红,贴着他胸口说:“沈老师,我来了。”那年,她未满十八岁。……这个梦很美,美到继续不下去。十三岁的姜醒,十五岁的姜醒,十七岁的姜醒,二十三岁的姜醒……全都成了一场空梦。什么都没了。沈泊安坐了很久,清醒时,他揉了一把脸,发现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他摁了一下,看到屏幕上依然是那张婚礼现场照,舞台铺满花瓣,新郎正在亲吻新娘。这是他的学生孙程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沈泊安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他跟她已无联系,没想到会通过这样的方式得知她婚讯,猝不及防。她穿着洁白婚纱,被身边人搂在怀里,她低头迎接那人的吻,唇边皆是笑。沈泊安记起那一年,她也曾为他穿婚纱,为他戴婚戒,握他的手,由他亲吻。可惜,那也成了旧梦一场。这一天,沈泊安独自去了A大,公主楼还是那栋公主楼,西操场也依旧空旷,然而人事已非,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此时都已换了新人,几乎都是成对的学生情侣,只他一人形单影只。沈泊安烂醉一场。醒来后,他想,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见到姜醒了。然而,后来的某一年,再次去她在的城市,却依旧记起她。她已是那家旅游杂志的主编,她的名字轻易就能搜索到。沈泊安在写字楼外面看到姜醒跟同事一道走出来,去旁边停车场取车,然后她去了实验幼儿园,出来时牵着一个小男孩。隔着车窗,沈泊安看见小男孩背着熊猫书包,被姜醒抱进车里。她开车上路,他不知自己为何还要一路跟随,直至看见她在拾宜路泊车,也看见大厦里走出的男人。原来她带着儿子来接那人下班。沈泊安突然后悔。不如不见。他看到那男人弯腰抱起小男孩,腾出一手揽着她,一家三口上了车。那辆车在视野里驶远,沈泊安没有再跟上去。他的手机响了,是他的女儿打来的电话。沈泊安接通了,电话里的声音很清脆:“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明天。”“说话算数?”“嗯。”挂掉电话,他将车开到路口,掉头往反方向行驶。再见,姜醒。他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