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安洁莉娜。” 长秋缓缓转过身，他依旧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星空下的女孩儿。 “……你声音怎么哑了？” 安洁莉娜听着这缥缈低沉，如同砂纸摩挲一样的声音，不由好奇发问，随后她反应过来，甩甩脑袋直入正题，满脸严肃，非常不开心地说道：“你骗我。” “我没骗你。”长秋摇摇头，“我在这里真的过得很好……” “骗人！”安洁莉娜瞪着漂亮的眼睛，“他们都直接对着你们攻击唉！就为了对付一群源石虫！” “安洁莉娜，喀沙这里对待感染者的态度已经足够好了，起码吃喝不愁——有些矿工和我说过，在乌萨斯其他地方，很多感染者的处境比这里艰苦，别说吃饱喝足了，能安稳睡一觉都是福气。”长秋声音沙哑低沉，他揉了揉不舒服的嗓子，“我没骗你，这里的确很不错……” “还骗人！”安洁莉娜跺了跺脚，握着的那根法杖摆了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把这玩意儿敲到死不承认的长秋脑袋上，“今天我特地调查了一下，那些住着矿工的村子明明这么凄惨，很多感染者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里是三组，有一个很厉害的感染者把其他人都打怕了，他制定了严明的规矩，任何人都不能违背他，他带着所有人下矿，亲自教导每一个感染者怎么安全地挖掘源石矿，他让每个人都学着去假笑，学着去伪装笑容，他每天都带着感染者们一起晨练，喊着羞耻幼稚的口号……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因为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长秋平静地说道：“对于大部分感染者来说，这里简直就是炼狱中的天堂。” “……这么厉害吗？”安洁莉娜愣了愣，长秋所在的这个村子她之前就调查了一下，因为时常溜过来和对方聊天的缘故，今天调查了一下其他村子，这里和那些村子的氛围貌似确实不一样，“他是谁？” “艾克，今天他没能从矿洞里出来。” 长秋回头看着盆地下方的那些矿洞，轻声呢喃道：“他本是那么厉害的人……” 安洁莉娜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迈步走到长秋身旁，将手里的法杖放在地上，随后蹲坐下来，缓缓说道：“在我的家乡，感染者是大家口中的可怜人，也是大家厌恶避讳的对象，虽然比不上乌萨斯这里那么猛烈，但共识却是一样的——讨厌，排斥，远离，畏惧……所以我成为感染者之后，就不辞而别离开了家乡。” “我运气很不错，有源石技艺，没有遇到太多混乱的事情，起码没有遇到过今天这种事情……” 女孩儿显得有些混乱，她几次酝酿着话语，又半途而废——毫不留情地射击，完全无视了感染者的存在，只为了不让源石虫稍稍靠近一些微不足道的距离…… 鲜血洒在大地上，凄厉而绝望的灵魂伴随着哀嚎飘散在血泊里。 大部分感染者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了，以一种凶猛澎湃，近乎摧毁了她理智的方式，将血色的真相在她眼前拉开。 “明明……感染者也是人啊……” 女孩儿抱着膝盖，失落地看着地面，最后只能挤出这么一句话，全然没有白天时候所向披靡的气场。 “安洁莉娜，你成为感染者之前，怎么看感染者的？”长秋仰望着星空，“如果是我的话……敬而远之，小心翼翼地给予帮助，绝不会靠得太近，因为那样很危险。” “……爸爸妈妈都是这么和我说的，不要和感染者靠得太近，不要和感染者生活，不要去接触感染者。”安洁莉娜微微苦笑道，“他们也没想到，我会这么突然地变成感染者吧。” “这没什么问题，因为感染者本身就是危险的，我们随时都会变成炸弹，不受控制地伤害其他人。”长秋轻声说道，“由于矿石病，我们注定会遭到普通人的猜忌、畏惧和远离……因为感染者遭到排挤，厌恶，所以他们会很难生存——不能上学，不能做生意，社会上正常的工作，他们都不能做。” “于是，在这种恶劣的生活环境下，感染者为了生存，只能流浪，乞讨，或是抢劫，偷窃。或是被政府收编，用廉价的生命换取廉价甚至没有的报酬，被驱使着投入一些危险的工作……” “白色的地带容不下他们，他们自然而然只能走到灰色与黑色的地带生存——于是，他们没有是非观念，没有道德观念，没有对错观念，在矿石病的绝望面前，他们挣扎，他们迁怒，他们歇斯底里，他们会为了活着而不择手段，他们也会因为必死无疑而竭尽疯狂……” 长秋看着安洁莉娜呆愣的面容，缓缓道出自己这些日子看到的东西：“普通人又会因为感染者的这些举动，越发厌恶和排斥他们，主流社会越厌恶越排斥，感染者就越无所顾忌，越偏执生存，越抛弃人性，这是不断循环反馈的隔阂锁链，也是永远无法解开的宿命之环，乌萨斯不过是推波助澜，让这个循环更加猛烈。” “……” 女孩儿沉默着，无比失落地看着脚尖，眼眶周围似乎微微有晶莹闪烁。 藏不住了啊…… 抱歉，我需要带走你最后的天真。 “我的确骗了你……我并非是偶然成为感染者。”长秋撩开自己的衣袖，露出小臂上的结晶，“我帮助了一个小乞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感染者，然后那个小乞丐用从自己身上拔出的源石碎片刺了我，于是我变成了感染者。” 女孩儿瞪大了眼睛，她下意识抓住长秋的小臂，轻轻触碰着上面的源石结晶，语气有些颤抖：“人……为什么可以这样……” “没有道德与良知，没有规矩与秩序——人和动物没区别，只会按照本能行事，而人这种时候往往比动物更可怕，因为人还会按照自己的喜怒行事。”长秋表情平静地说道，“我能猜出那个小女孩的想法：我要死了，要爆炸了，你给我食物又能怎么样？你在我面前谈论未来又能怎么样？我没有未来……疑惑变成自怨自艾，自怨自艾变成对他人的迁怒，当死亡都变成定局，她自然按照自己的心情行动。” “道德？良知？以怨报德？是对是错？我敢保证，那个小女孩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她是披着人皮的野兽，依靠感情冲动而行动，你问她为什么？她会回答你不为什么——她就是这么活过来的，仅此而已。” “道德与良知是为了人与人之间互帮互助，更好地生存，而这两种东西对她来说于生存无用，甚至你问她为什么以怨报德，她还会疑惑什么叫以怨报德。” 安洁莉娜的手指微微有些哆嗦，她咬了咬嘴唇，看着长秋：“她……就算这样，未免太可恶了吧？！” “可恶吗？也许吧，但我并不会恨她。” 安洁莉娜不由得愣住了，她像是看精神病人一样看着长秋：“她让你得了矿石病啊！” “如果她还活着，我也许会纠结恨不恨她，但她死了，在我面前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死去，牵连到十几个人，用着再激烈不过的行为诠释了短暂而可悲的一生。” 长秋放下衣袖，他低声说道：“感染者的问题，从来不单单是感染者本身的问题——不给予关怀，而是厌恶，不给予价值，而是否决，不给予援手，而是推开，不给予爱，而是以恨……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感染者，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们出淤泥而不染呢？感染者的困境，主流社会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推手。” “真要我说的话，感染者的激烈行为，是以怨报怨，他们过激了，但每个普通人真的欠他们一句对不起——无所谓有没有用，起码对于感染者整体有一句抱歉，这才算是非分明，哪怕道歉之后依旧不自觉地做着那些事情。” 长秋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给那个小女孩的尸体道了一句歉，哪怕只有几天时间，我也算是寻常人的一份子……那句道歉，是我在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欠他们的。” 安洁莉娜听得有些不是很明白：“呃……我不是很明白。” “用我自己的理论来解释的话：神向世人赐予了等量的幸运与厄运，每个幸运的人都应当向不幸的人说一句抱歉——不用觉得这有没有道理，合不合心情，这是我自己的生存方式而已。”长秋微微闭上眼睛，“每当看见有人遭遇不幸，我就有些许自责，虽然不至于影响我的所作所为，但难免在别人眼中颇为怪异……大概是我的同理心过于旺盛了吧。” “不不不，你这其实是很温柔……”安洁莉娜连忙劝说着，不过在长秋用平淡眼神注视着她的时候，女孩儿面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不由得颇为尴尬地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好吧——有些怪，就一点点！真的！” 长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语气有些轻松：“你比我想象得要坚强。” “……坚强？我倒是不那么觉得，只是感觉不管怎么想都无济于事，所以干脆就不要太努力地去思考那些东西而已。” 安洁莉娜叹了口气，苦恼地挠挠头发，她现在才是真的体会到了长秋之前话里的意义——我们都是凡人，总有面对无能为力之事的时刻，尤其是作为感染者。 “你的身体没事吧？” “没事没事，虽然源石技艺使用有那么一点点过头，但只是稍微难受了一阵子而已。”安洁莉娜轻松地说着，随后连忙略过这个话题，她看着长秋，低声说道，“今天做过头了……老板让我马上通过企鹅物流的渠道离开乌萨斯，避免之后遇到危险，所以我今晚就要离开。” “其实本来是打算白天找你辞行的，结果……咳咳，这个不重要！嗯！不重要！” 顺口揭开糟糕的话题，又硬生生转口把这个话题略过，安洁莉娜咳嗽一声：“长秋……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怎么样？我尝试争取了一下，老板说可以给你在企鹅物流安排一个工作岗位！等赚够了钱，我们就去罗德岛，听说罗德岛是个专门研究矿石病的医药公司，兴许我们能治好矿石病也说不定！” 矿石病是绝症，显然女孩儿只是想宽慰一下现在颇为寂寥惆怅的气氛。 而且，专门研究矿石病的医药公司？这个名头也不靠谱——凭什么人家要给你治疗？天底下感染者千千万，为什么没见罗德岛出现？理由很简单，无能为力。 长秋不认为自己有资本让一个名头不小的医药公司收留自己，免费给自己治病。 凡事都有代价。 不过以安洁莉娜那独一无二，表现强大的源石技艺为代价的话，估计有进入罗德岛的条件吧…… 而且，自己不能走。 长秋微笑着说道：“那祝你以后能治愈矿石病，过上快乐的生活。” 安洁莉娜微微一怔：“……为什么？” “你能带走我一个，但是能带着这里这么多感染者吗？并非指责你什么，而是事实上你真的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长秋看着岩壁上的矿洞，“安洁莉娜，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感染者……最近我也看明白了，感染者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的命，我们只能想办法努力去活着，但我更贪心一点，我希望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着，而不仅仅是活着。” “艾克大叔是我的恩人，各种意义上的恩人，他一手在炼狱中打造出了一个天堂，现在他走了，这个天堂摇摇欲坠。” 长秋看着安洁莉娜，语气平和地说道：“女孩儿，我很高兴能与你萍水相逢，但人生有来有往，有聚有散，我只能说一句后会有期……还有谢谢。” 有来有往，有聚有散，后会有期——这是寻常人的态度，但对于感染者来说，这是最为真挚的祝福。 生死无常，聚散朝夕，后会无期——这才是感染者的生活。 “……笨蛋。” 安洁莉娜低着头。 长秋微笑应答：“是笨蛋。” “……怪人。” “嗯，是怪人。” 女孩儿抬手重重锤了一下长秋的肩膀，她抬起脸，星光照耀下来，凝聚成一串跌落的泪珠：“大笨蛋！六星大笨蛋！大怪人！ssr大怪人！可恶可恶可恶！” 长秋默默听着，未做回应。 这是世事无能为力，自己只可以力所能及。 她为自己如此涉险真的够了……看起来轻松不过是伪装，那么风光的源石技艺之后，绝对是不容小觑的负面作用，甚至有可能提升了她的感染度。 “记好了——你还欠我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木雕，在没有送到我手上的那一天，你绝对不能死！” 安洁莉娜收敛了一下情绪，她摸出手机，拍拍自己旁边的地面，龇牙咧嘴：“坐过来！我们拍照为证！” 长秋乖巧地坐了过去。 安洁莉娜将手机举起来，对着两人。 “长秋，别害羞，再靠近点！对对，拍照的时候要笑才行，sorridi~！” 咔嚓！ 手机的画面定格，两人坐在地上，女孩儿闭着眼睛，轻轻吻了一下男人的脸颊，男人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神似乎在这一刹那有所惊讶。 长秋猛地转头，诧异地看着对方。 “在叙拉古，这是很常见的礼仪啦——虽然你是个怪人笨蛋，但相处的时间还是挺愉快的，我们现在就是朋友了。”女孩儿站起来，话语之间近乎没有间隔停顿，她拿起自己的法杖，斜挎大包，“证据已经有了，如果你违约的话，那就吞一千根针吧！” 长秋无言，唯有露出微笑，认真地回答道：“我会努力的。” “不是努力——是把自己生命拼进去的程度啊！在死之前，给我用死的觉悟去活着！长秋！” 多出几分成熟与稳重的女孩儿摆摆手，她轻轻一跃，轻飘飘地飞上天空，半空中角度一转，光明正大地向外飞走。 空中爆开几朵明亮的火花，警报声在四周回荡。 看来是安洁莉娜还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小情绪，离开之前干掉了几架巡逻的无人机，挑衅了一下乌萨斯的人。 女孩儿从星空落下，同自己相识。 如今踏着星空而去，与自己相别。 真是奢侈的浪漫，自己的运气也不算差嘛。 “本以为是相忘于江湖，未曾想变成了江湖再见……女孩儿，你还真是会给人出难题。” 长秋摸了摸脸颊，站起身来，朝着村庄走去。 “那我就再拼命一些吧，我一定会活下去。” “直到再见的那天。” “一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