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阿瓜出院,顾时雪亲自跑去医院接阿瓜,将阿瓜带回家里去,往后她便要住在这边了。阿瓜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但是和顾时雪一样,因为吃了很多苦,所以其他人一旦对她好起来了,反而开始畏畏缩缩地感到不安。 顾时雪对此也没辙,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二天,顾时雪又带着阿瓜去学堂,没带上陆望,因为陆望一早就往猫儿巷跑了,去修炼。 要去的那家学堂名为“知否”,位于东郡的勾玉巷。规模有些可怜,只有一个教室,四十多张桌椅和一位老师。教师名为陈知行,也有过国外留学的经历,回国之后曾经被西府的那几所大学邀请,去那边当教授,但是因为和一些其他的教授意见不合,陈知行一气之下离开西府,来了东郡。 他在东郡的生计其实并不是来自于开学堂。这家启蒙学堂是完全免费的,陈知行不收钱,反而自己贴钱进去。他不仅是个教书匠,同时也是位撰稿人,在很多报纸和杂志上发表过文章,靠稿费吃饭,顾时雪看过几篇他的文章。 陈知行算是个异类,经常在文章里抨击西方的制度,看似和文统派很像,但又不尽然,文统派的核心观点实际上是“祖宗成法不可变”,因此三年前皇帝颁布《钦命宪法大纲》,下诏说要君主立宪之后,朝野上下那是一片沸腾啊,不少文统派官员抬棺上朝,大有“陛下若是不收回成命我就死给你看”的意思。 于是三年过去,九夏说是君主立宪,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议会是像模像样地仿照洛伊斯人搭起来了,但皇帝还是皇帝,官员还是官员,人都是那些人,实际上并无多少变化。而且若是仔细琢磨那道《钦命宪法大纲》,会发现很有意思的一点,皇帝有权颁布法律,有权发交议案,召集及解散议会,设官制禄,黜陟百司,编订军制统帅三军。一切国交之事,用人之事,军政之事,皇帝皆可独断,一个好好的责任内阁,二十人里面十五个人都是皇亲国戚,这立宪意义何在? 在宪政真正施行之后,文统派一看江山还是那个江山啊,口风又是一变,说此法是“甄采列邦之良规,折衷本国之成宪”,大吹特吹,而后又将清泰帝说成是如何如何英明神武,简直就是千古一帝,总之让人光是看着就感觉,肉麻。 顾时雪的父亲顾咏芝当年就是一个坚定的立宪派,但后来顾时雪也在想,若是父亲他还活着,看到最后颁布的就是这么个“宪法大纲”,会不会失望到生不如死? 话说回来,和文统派的盲目排外相比,同样是反对外国的制度,陈知行的不同之处在于,言必有物。他能实实在在地从社会的角度去剖析西式制度的问题所在,同时反复强调,九夏需要求变,但绝对不能盲目西学。 据说当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陈知行才会被西府的文人排斥。你敢说西方的制度不好?你顽固,你愚昧,你封建迷信,你是文统派! 顾时雪对陈知行的印象很好,这次带着阿瓜去陈知行的启蒙学堂,其实也多多少少有一点读者见作者的感觉。 东郡,尤其是城东的道路繁多而且复杂,号称“有名巷弄三四百,无名胡同如牛毛”,哪怕是顾时雪,拿着师兄师姐给的详细地址,找所谓勾玉巷也转悠了半天,后来无意间猛然抬头瞅见一块“狗肉巷”的招牌,顾时雪瞬间心领神会,所谓勾玉巷,其实不就是这狗肉巷的雅称吗。 文化人无聊的讲究,害得她好找。 顾时雪于左手牵着阿瓜,右手提着一袋拜师礼,迈步走入其中,巷子悠长而复杂,街道杂乱无章,房子也乱,建筑有东有西,有砖有木,有院有楼,有商有住,四合院没多少,大多是二三层的小楼,彼此紧紧地挨在一起,一抬头,还能看到一些有着圆圆窗洞的地方,顾时雪是老江湖了,知道这种圆窗洞其实是妓院的特征,就像是一个标志一样。 陈知行的学堂在巷子的深处,远远就能听见有孩童读书的声音。顾时雪过去一看,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间天井,单层,一共三间房面朝天井,其中最大的那间就是学堂。顾时雪侧耳听了一下,心中暗笑,是最基础的数学。 扭头一看,阿瓜睁大了眼睛朝着里面看去,有些好奇的样子。顾时雪笑道:“阿瓜,以后每天早上你就来这里念书,下午我过来接你。” 阿瓜疑惑道:“念书?” 顾时雪没有多说,只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地揉了揉阿瓜头上的帽子:“好好学!” 因为光头看上去有点丑,所以她专门让阿瓜戴了顶帽子,虽然也不太好看。只是一想到这个,顾时雪又有点担心,对阿瓜道:“若是有人欺负了你,你跟我讲,我帮你报仇!阿瓜,你千万别让人欺负了。” 阿瓜挠了挠头,然后用力点点头:“我不会被欺负的!” 顾时雪仍是有些不放心,觉得一会儿得和这边的陈先生说一说。 她带着阿瓜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学堂终于放课,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从屋里冲出来,在院子里玩儿踢毽子跳格子之类的游戏。一位穿长衫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从屋内走出,道:“院子里地方不大,大家别乱跑,一会儿还得上课。” 那应该就是陈知行了。顾时雪仔细打量了他几眼,陈知行的文笔尖锐,没想到生活中看上去确实这么一个温吞的好人。顾时雪拉着阿瓜走过去:“陈先生!” 陈知行朝他看过来。 顾时雪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自我介绍道:“陈先生,我叫顾时雪,是韩庭树的师妹,江南晚报你知道吧,您在我们的报社那儿投过好几篇文章哩。我特别喜欢看您的文章。然后这位——”拉了拉阿瓜,“这位是我的妹妹,她能在您的学堂这边念书吗?” 陈知行点头温和一下:“当然可以。” “太感谢您了!”顾时雪大喜,将带来的一袋礼物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听说陈先生您喜欢喝茶,我就从家里带了点儿。陈先生莫要嫌弃。” 陈知行倒是没有拒绝礼物,只是接过之后,道:“其实不必这么客气。” 顾时雪对阿瓜道:“阿瓜,快叫先生。陈先生。” 阿瓜反应比较慢,眨了眨眼睛,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道:“陈先生好!” 陈知行冲她轻轻点头,又问顾时雪:“她叫.......” “哦,阿瓜是小名,她叫方招......”顾时雪忽然楞了一下,阿瓜的本名是方招娣,但这实在不算一个好名字,甚至可以看成是阿瓜悲惨经历的一个缩影,一个符号。她是极为不喜欢这个名字的,但是因为阿瓜阿瓜叫着顺口,居然忘了改。顾时雪眼珠子转了转,道:“叫方照溪!” “照溪尽洗骄春意,倚竹真成绝代人。”陈知行轻轻点头:“这名字挺不错的。” 顾时雪一挺胸脯,那当然,这可是她取的,顶聪明的顾时雪姑娘取的名字自然也是顶好。 陈知行问道:“你们姓不一样,不是亲姐妹吧?” “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顾时雪点了点头,道:“阿瓜,你去一边玩儿去吧!”将阿瓜支开,随后对陈知行打了好几个眼色。陈知行不明所以,表情迷惑,顾时雪不得意,只能小声地吐露事情:“陈先生,其实我这个妹妹......脑子不太好。以前被她亲生父母打骂得傻了,这么大了,但是脑子还是和四五岁的小孩一个样子,有些难教。” 陈知行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阿瓜。阿瓜此时正蹲在一旁,羡慕地看着几个年龄大概只有她一半的小孩玩儿跳格子,目光中充满一尘不染的天真。陈知行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对顾时雪道:“既然来了这里,就是我的学生。老师是不会放弃学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