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无尽长门(全集)

作家 唐缺 分類 综合其他 | 40萬字 | 133章
第24章 王者(3)
  第24章 王者(3)
  這一番話似乎觸動了雪懷青的心事。她怔怔地望著長生子遠去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種種複雜的情感,這是安星眠認識她以來第一次看見的。那一瞬間他才感覺到,眼前這個清麗優雅的女孩不只是一個人見人畏的屍舞者——她終究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他又把視線轉向胖婦人何七。何七和雪懷青一樣,好像也被長生子的飄然離去勾起了心事,一直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就好像一尊石像。過了好久,她才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然後突然開口厲聲說道:“看夠了沒有?”
  話音剛落,用於比武的那個屍仆陡然間借助著腳下人樁的用力一托,整個身子騰空而起,向著安星眠和雪懷青藏身的地方猛撲過來。這個屍仆的輕功果然了得,幾個縱躍之後就已經來到了兩人身前,一記凌空飛踢,向著雪懷青迎面踢去。
  看來女人果然首先和女人過不去,安星眠想著,正準備出手替她架下這一招,雪懷青的屍仆卻已經搶先迎上前,用胸膛硬擋住這一腳。砰的一聲悶響,何七的屍仆像斷線的紙鳶一樣,又彈了回去,落在地上。雪懷青的屍仆則站立在原地,半步也沒有退後。兩具屍仆都若無其事,沒有受到傷害。
  而十三個人樁也同時從沼澤裡拔地而起,一齊衝了過來,把兩人圍在了中間。何七慢慢地踱步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雪懷青:“你是什麽人?來做什麽的?”
  “我也是一個屍舞者,來參加研習會的,”雪懷青按照晚輩參見前輩的規矩,鞠躬施禮,“無意中撞見了前輩的比試,出於好奇看了兩眼,並不是有意要偷窺的,請您原諒。”
  “嗯,還算是個守禮的小娃娃,”何七的面色和緩了一些,“看你的年紀應該還是新手吧,你的師父是誰?”
  “先師名叫薑琴音。”雪懷青回答。
  “薑琴音?原來她已經死了……”何七的語氣很平淡,沒有半分悲戚,似乎死亡這種事對屍舞者來說就像家常便飯一樣,“十多年前,我還和她交過手,不過我不如她。但是現在你帶著區區兩個屍仆就敢來參加研習會,是不要命了麽?”
  其實我隻帶了一個,雪懷青正想這麽回答,忽然心裡微微一動,扭頭一看,安星眠竟然一直和自己的屍仆並肩而立,表情木然,垂手而立,屏住了呼吸——那是長門僧的閉氣絕技——活脫脫就是一個屍仆的模樣。她一下子明白過來,安星眠是想通過扮演她的屍仆隨著她一起混進研習會,這至少比她年紀輕輕就帶個徒弟更不易惹人懷疑。雖然屍舞者都有能力通過感應屍舞術來判斷某一具行屍是否是真的死人,但對於雪懷青這樣籍籍無名的小人物,恐怕根本沒有人會願意花費精力去探查她,眼前的何七就是明證。
  “我只是來這裡見識一下,並且拜訪幾位先師的舊相識,絕不敢向前輩們挑戰。”雪懷青說得很謙卑,默認了安星眠就是她的屍仆。
  何七滿意地點點頭:“你這個小娃娃很有自知之明,不錯,不錯。薑琴音收了個聰明的徒弟。”
  她又看了看站在雪懷青身後的安星眠:“挑選屍仆的眼光也相當不錯,這個俊俏後生看起來有點瘦弱,其實根骨奇佳,培育好了會非常好用。”
  “謝謝您的誇獎。”雪懷青嘴上致謝,背後卻微微冒出冷汗。其實何七只需要稍微探查一下,就能判斷出她和安星眠之間毫無屍舞術的聯系,這家夥根本就是個活人。但屍舞者大多是高傲自負的,根本不屑於去探查雪懷青這種小字輩,總算讓她混過了第一關。
  “我不喜歡和人同行,你晚點再跟上來吧,從西南方向走出沼澤,再向西北走半天路程,就能到萬蛇潭了。”何七用長輩的命令口吻說,然後帶著她的十四個屍仆很快離去。
  等到何七走遠了之後,雪懷青才回過頭看著安星眠:“學的還挺像,不過剛才時間太短,而且你一直是靜止站立著的。要做到完全不露破綻,尤其是在行動的時候,你還需要多多練習。”
  “有你的指點就沒問題了,”安星眠說,“我們長門僧懂得控制呼吸的法子,應該不會露餡兒。”
  “不過動作並不是最重要的,事實上可能也不會有成名的屍舞者去關注我這種無名小卒的屍仆的動作,”雪懷青看來有些憂慮,“有兩個大問題最可能讓你露出破綻,第一個問題只要稍微吃點苦就能解決,第二個卻……”
  她沉吟著沒有說下去,安星眠一笑:“別忘了,我是一個長門僧,長門僧的生活就是吃苦。”
  “那第一個問題還好解決,”雪懷青說,“我回頭給你服用一種藥物,能夠讓你的身上暫時散發出只有屍舞者才能察覺的屍氣的味道。這種藥物大概會讓你難受一段時間,不過並無大礙,而且過一段時間就會消失了,不會妨礙你出去找姑娘。”
  “我可沒什麽姑娘可找……”安星眠搖搖頭,“沒問題,但另一個難題是什麽呢?”
  “另一個難題是,你身上沒有屍舞術的精神聯系,如果有人有心探查你,一下子就能看出你是個活人,”雪懷青眉頭微皺,“即便他們並不刻意地探查你,當屍舞者們運用起屍舞術進行比試時,精神力量完全可能無意中從你身上掃過,那也很容易發現你是活人。可是我不能往你身上添加屍舞術。”
  “因為屍舞術只能用於死人身上嗎?”安星眠問。
  “不,屍舞術本質上就是一種完全的精神控制術,”雪懷青說,“由於人死之後精神都會消散為精神遊絲,所以死人身上並沒有精神,屍舞術則可以把施術者自身的精神力量分一小部分到死人身上,相當於讓行屍成為了你的一部分。”
  “所以你們操縱死屍能如此靈活,”安星眠又想起了剛剛目睹的那場大戰,“因為你們使喚的本來就是自己的精神。”
  “這就是為什麽我沒辦法往你身上施加屍舞術的原因,”雪懷青說,“你是活人,你的精神會自然而然產生抗拒。”
  “我們長門僧也在精神控制方面有著十分嚴格的修煉,”安星眠說,“也許我可以壓製住那種抗拒力。”
  “不只是能不能壓製住的問題,”雪懷青指了指身邊的屍仆,“一旦你被我的精神所侵入,你就會和我的屍仆一樣,受到我精神力的左右。雖然不會如屍仆那樣全盤接收完全聽令,但如果我惡意地使用屍舞術,就能極大地干擾你的精神,甚至於直接殺死你,效果比普通秘術士的精神攻擊術強出好幾倍。你不害怕嗎?”
  安星眠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了。對於他而言,單純地承受痛苦甚至於屈辱都不是什麽太難的事,但要把自己的精神交給一個剛剛認識幾天的人去掌控,未免太過於冒險了。畢竟他對雪懷青還並不是很了解,只是看到她的表面而已。也許她只是外表溫和,卻藏著一顆凶戾歹毒的心,甚至於她外表的一切都是喬裝的,這些都很難定論。
  “其實不用屍舞術也可以,只是稍微冒點險,”雪懷青說,“畢竟在屍舞者的世界裡,我只是個無名之輩,他們未必會在意我。找到須彌子,問完你要問的問題之後,你就趕緊逃離,也就是了。”
  安星眠沒有立即回答。他回過身,望向西北方向,那裡有南淮城,城裡曾經有他的導師章浩歌。而現在,章浩歌已經自己選擇了一條不歸路,為了一點微茫的希望而羊入虎口,他極有可能已經被害了。他原本可以跟著自己逃離東陸,在北陸瀚州遼闊的草原上過著輕松愜意的生活,或者他也可以持守苦修,沒準還能在那些騎馬射箭的蠻子們當中發展出長門的信徒,成為一個新宗派的開山祖師呢。可他最終沒有那樣做,而是像一個真正的長門僧那樣,迎向那道生命盡頭的無盡長門。
  “可見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得做一點傻事啊。”安星眠自言自語地說。他重新轉向雪懷青,目光中已經不再有猶疑不決,“就那麽做吧,用你的屍舞術來控制我。我決定了。”
  只是他的心裡,還有一個小小的聲音怎麽也止不住:你為什麽答應得那麽痛快?其實只是因為這個姑娘長得很漂亮吧?是這樣的嗎?是這樣的吧?
  三
  屍舞者之間的這種所謂“研習會”,其實就是比武大會,已經很難考證其發端的時間和發起人了。人們只知道一點,幾乎每一個屍舞者都渴望參加這樣的盛會,更渴望自己能在比武中取得勝績。雪懷青的猜測雖然只是出於她的個人感受,卻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所有屍舞者的共同心理:他們實在都很害怕寂寞。
  屍舞者的一生都更多地和屍體打交道,而很少親近活人。即便是生活在人群當中,他們也必須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否則會被當成怪物一樣遭到驅趕。這樣的惡性循環之下,屍舞者越來越不願意和外人接觸,但是他們同時又對自己的同行們頗多猜忌,也不可能像長門那樣,一群修行者在一起建立一個僧院然後朝夕相處。
  另一方面,屍舞者收徒也十分困難,雖然屍舞術是一種非常厲害的技能,但常年和屍體待在一起的前提足以讓絕大多數人對此敬而遠之。許多屍舞者窮其一生都只能形影相吊,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研習會也就成了他們幾年一度的能夠與許多人無障礙交流的最佳機會,或者說是唯一機會。
  因此越是接近萬蛇潭,兩人越能不斷地碰到前來參會的屍舞者。這當中有一小部分人雪懷青曾經在服侍師父的時候見過,但大多數還都是陌生的面孔。
  “沒辦法,屍舞者之間的交流實在太少了,”雪懷青說,“如果不是有這個研習會,大概我們都會老死不相往來吧。不過也正因為有了研習會,同道之間的打架鬥毆也多起來了。”
  “這樣的研習會一般是幾年召開一次呢?都是由誰組織和接待的呢?”安星眠饒有興致地問。
  “其實是不定的,有時候三五年、六七年,有時候十多年,”雪懷青說,“通常都是由那個時代最有聲望的幾位屍舞者共同商議,確定時間地點,然後發出通知。雖然屍舞者大多隱居並且經常換地方,但是我們有一些固定傳遞信息的地方,那裡會用密文寫下各種信息,入了行的屍舞者每年都會找時間自己去看看,或者派人去打聽。至於組織和接待,那是從來沒有的,用我師父當年的原話來說:‘屍舞者如果不具備在任何地方都能自己把自己伺候舒服的本事,還混個什麽勁?’”
  “最有聲望的屍舞者……那不就應該是須彌子了?”安星眠忙問。
  “不會是須彌子,這個人眼睛長在頭頂上,才不可能費勁去安排這種事,”雪懷青搖搖頭,“過去的四次研習會,須彌子隻到了一次,還是被我師父硬拽著去的,而且那一次他就搞得除了他之外的所有與會者都很沒面子,因為他一場不敗,戰勝了所有的強手,而且下手的時候半點不留面子,總是讓人輸得一敗塗地慘不忍睹,毀掉了不少旁人精心培養的屍仆。所以屍舞者們雖然心裡都明白他是最強的,嘴上卻很難給他什麽尊敬,不罵他就算不錯了。”
  安星眠噗哧一聲笑出聲來:“我還以為你們屍舞者真的能修煉到寵辱不驚呢,原來也那麽在意身外的勝負啊。”
  雪懷青很認真地說:“如果不看重這些勝負,屍舞者還有什麽別的可以在意麽?”
  安星眠聳聳肩,想起了之前長生子為求一勝而不惜毀掉自己培育多年的屍仆的生動事例,不再多說。何況前方又出現了其他的屍舞者,他必須閉上嘴,繼續裝成決不會亂說亂動的沒有自己生命的行屍。
  過去四次研習會,須彌子只出現了一次,安星眠在心裡想,也就是說,這一次他也未必會來。唉,碰運氣吧。
  萬蛇潭並沒有蛇,至少表面上看不見;萬蛇潭也不是一個小水潭,更像一個湖泊。事實上,這是一片包括湖泊在內的乾地,不再有渾濁的泥水、有毒的瘴氣和各種各樣的潮濕、冰冷、粘膩,簡直比得上沙漠裡的綠洲。當看到水鳥從鏡子一樣的湖面上低飛掠過時,連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雪懷青都微微有了笑意。
  最終到達萬蛇潭的時候,安星眠並沒有感到什麽興奮,也並不覺得有什麽如釋重負的解脫。找到萬蛇潭只不過是第一步,最重要的是找到須彌子,那個極有可能不屑於前來參會的屍舞者。他只能寄希望於會有別的屍舞者知道須彌子的下落。
  真正讓他感興趣的還在於屍舞者本身,他之前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置身於上百名屍舞者和他們帶來的上千行屍當中,這樣的勝景還真不是一般人能見得到的。他注意到,屍舞者的種族成分很雜,雖然人類居多,但也有部分羽人和河洛,甚至還有幾個身形巨大的誇父,大概是為了避免路上過於招搖,他們並沒有帶來誇父族的行屍,但單看他們本人也足夠駭人了。至於魅族,就不是從外表上能分辨得出來的了。
  附近地域廣大,人們尋找宿營地時也盡量分開,假如附近有一座山,有人站在山上遠遠望去,一定會以為這是一群前來野炊的普通人,並且會擔心周圍能找到的食物不夠填飽這些人。但其實這裡的活人並不多,大多數都只是不需要進食的死屍。
  而這些屍舞者之間的相處方式也非常微妙。屍舞者不喜歡交朋友,也不擅長交朋友,即便遇上舊相識,一般也是淡淡地打個招呼。如果曾經交手過的屍舞者相遇,也不會擺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嘴臉。
  “把仇恨擺在嘴上和臉上,對於屍舞者而言並沒有太大意義,”雪懷青說,“這世上還有比死人更醜陋的東西麽?死人的模樣見多了,也就不會在意表面上的東西了。我們隻喜歡手上見真章。”
  “果然得罪誰都不能得罪屍舞者啊。”安星眠繃著臉繼續裝行屍,只能微微動嘴唇低聲地說話。
  此時已經是研習會召開的當天早晨,熹微的晨光下,該來的屍舞者基本上都到齊了,聚集在湖泊南岸一片廣大的空地上。雪懷青帶著自己可憐巴巴的一真一假兩個屍仆,把附近逛了個遍,並沒有發現須彌子的身影。而她其實都根本用不著親自去找,因為假如須彌子真的出現,必然會引起轟動。
  (本章完)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