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忍辱負重” 鹹京郊,王宮以北。 這裡原本是秦王宮的小獵場,王室偶練騎術、箭術之地。 但自從風氣由尚武轉向尚文後,隨著王室人員來得越來越少,這裡也便日漸荒廢。 時至今日,四野已盡是密林野草,唯有中央墾出了一片四四方方的田, 那田又規規矩矩分成了很多個方格,種著不同的作物,一老農還在其間悉心勞作。 此本恬靜的畫景,卻見一身著黑袍,胯下黑馬的男人,像是一根黑刺一樣, 穿過小路,策馳至田邊,與那地裡的老農喊道:“你主何在?” “主上去西域找新種了。”老農頭也不抬地回話道, “他說有人找他,就去舍前,有信相留。” “嗯。”男人一應,便又策馬回身,奔至田旁的小舍前,正見一紙書信掛在門前,正好是騎在馬上伸手可取的高度。 男人取信便閱: 【據傳,西域有新的莊稼傳入, 我耐不住去尋幾顆。 【國事外事, 君可自決。 【若兩難, 便從學王遺詔。 【別氣。】 男人捏著紙, 揉了揉頭, 便也輕輕勒韁, 策轉了馬頭。 那黑馬見他不急, 便也沒有奔跑,而是走兩步食一口草。 男人也不再催,隻一歎轉望田間: “將你家的秦地通通壓在了我肩上…… “牧人啊, 我怎能不氣?” …… 秦學宮,將將未時,便見一塊大板子立在了論道大堂門前,似是即將張榜。 學士們立時奔走相告,齊齊而來。 檀纓聞訊,本是毫無興趣的,但奈何嬴越非要拉著他一起去看,喊著什麽“父子同榜”“父親頭魁,兒子次名,此為千古佳話”之類大逆不道的話,非要去現場裝這個逼,認這個父。 檀纓還能怎麽辦,只能從了他,讓姒青篁、謝長安為見證人,共赴認親現場。 他們行至大堂門前的時候,也正見兩墨者手持紙卷,自堂內走出。 學士們難免摩拳擦掌。 “說是申時張榜,竟然未時就來了, 墨家就是爽利!” “若按以往的規矩, 前十都有資材相賜,魁首更是獨佔五副……” “前三也多半有緣去奉天……” “就你還想前三?107屆那兩個人兩刻便交了卷, 不得佔二席?” “如此說來,那姒學士還是主考的妹妹……” “唉……聽天由命吧。” 議論之間,嬴越看著那二位墨者越走越近,也是手癢難耐。 “墨學我必不輸伱。纓啊,經此一役,我們的關系可就板上釘釘了!” 檀纓隻攤手:“你收著點,沒必要這麽張揚,結果一出,傳出去我很難做的。” 小茜在旁笑道:“哈哈,不如小姐也加進去吧,小姐若排在前面,當你們的媽媽可好啊?” “誰與他們蠅鼠這般無趣!”姒青篁罵道,“我不參與的,我拿不到名次。” “哦?”檀纓不解回頭,“氣焰這麽不囂張?” “拿不到就是拿不到。” 正說著,大榜一張,兩墨者三兩下便平鋪貼好。 所有人,都第一時間凝向了第一行—— 【嬴越】 “!!!”嬴越本人頓時失言,瞪了眼檀纓,又低頭瞪了眼自己,激動之下,竟連那句朝思暮想的“兒”也叫不出了。 再往下看。 2—10名,除第十名謝長安外,盡是往屆學士。 再往下看…… 再往下看…… 直至檀纓眼睛都要看花了,才聽一人喊道:“檀纓是第……159了?” “姒學士是147???” 有些事就是很怪。 嬴越明明是榜首,一雪前恥。 這張榜的焦點卻偏偏落在了檀纓與姒青篁身上。 檀纓在大榜中後段看到自己名字的時候,也是癡了,隻微微一張嘴,歪過了頭。 姒青篁卻如早有預料般,舒了口氣。 嬴越眼見此狀,也不急慶祝了,隻推著檀纓向外走去:“先回去……” 眼見這一行人走遠,在場人才敢再開口。 “看樣子是隻通數理,不懂物學了。” “也對,人總該有個短板。” “兩刻交卷,原來是不會啊,哈哈!” “你們說,這會不會是王墨的報復?” “不可能,司業在此,墨家再怎麽記恨檀纓,也不會出這等低劣的手段自敗聲名。再者,主考的妹妹名次都這麽低,更見評審的嚴格。” “就是說,原來虛張聲勢的是檀纓了?” “該是姒學博念及身份,不與他計較才對。” “好個忍辱負重啊……” …… 回到院中,檀纓第一時間展開了《墨學物典》,瘋狂翻閱。 先前他是從前往後順著看的,旨在梳出物學的脈絡,這最新的物學反倒一眼沒看。 此時再看,方才發現裡面的見解學說,與自己所想的那一套相悖甚多。 是我錯了? 這個世界規律不同麽? 倒在了傲慢上? 眼見檀纓如此喪心病狂地看書,嬴越那聲“兒子”也不忍再叫出來,隻於旁勸道:“看樣子是你想的唯物物學,與墨家的物學有所相悖了……” 說至此,他卻有一事想不通,轉望姒青篁道:“你又是為什麽?” “我從‘勢論’為基的新物學。”姒青篁一臉舒適地端起茶杯,“我未想過拿什麽名次,只求答出不一樣的東西,破了那固有之規。” “以‘勢論’為基的新物學……”嬴越更加不解道,“還有這玩意兒?” “無非就是檀蠅飛去墨館後的引申而想。”姒青篁輕飲了口茶問道,“公子就沒想過麽?那幾天只是在上堂學習?” “啊……哈……想過,也想過。”嬴越連連擺手,“但我不及你這般有創想,還是先打好基礎……” 另一邊,檀纓已開始焦躁撓頭。 “不對,不對,不知道……不知道誰是對的……這不是想的問題了。”他就此一個扭身,“誰有功夫,隨我去實例廳?” …… 論道大堂,內室,風向也隨著這榜單而產生了變化。 此時,墨聚一堂,各自端坐席上,卻多面露隱憂。 從過往傳言上來說,檀纓立論、開家、噬儒、碎巨子。 似乎是個無敵的存在。 但這墨考卷面,狗屁不通信口雌黃卻也是事實。 現在想來,怎麽可能有人精通所有學說? 若是道始初年,百家還都只是個輪廓的時候,或許還有光武那樣的聖賢能做到。 但為今,各家各道都已經延伸出很遠了。 不要說精通百家,依范伢之才,耗一生之精力,也隻敢說精通墨家的數理物學,略懂法家。 檀纓之創想自是天馬行空,這創想可以提出勢論的假說,可以找到證謬數的方法,甚至可以提出集合以規數理。 但論到基識,唯有一分苦學,一分收獲,他再怎麽樣也才不到17歲,識字也不過十年,不可能掌握自己從沒接觸過的學說。 只是…… 考慮到剛剛堂門外,檀纓張狂可怖的那一幕。 真的給他評了個下等……他會這麽善罷甘休麽? 很明顯,這秦宮的人都是護著他的。 范伢似是為了避嫌,乾脆就沒有出面。 這種情況下,檀纓若自覺受辱,再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可也不好對付…… 眼見諸人顧慮擔憂,姒白茅方才開口: “此下等,是我點頭的,諸位放心,檀纓若有異議,找我便是。” 眾人一肅,望向姒白茅的神色不覺複雜了起來。 “實不相瞞,堂門外的糾葛,只因檀纓與我妹妹的私事。”姒白茅搖頭歎道: “青篁不服教管,離越事秦,無顧我楚越世代聯姻之約,我見此,理應代父訓之。 “檀纓卻執意護他,不惜挑釁與我請談。 “可此等家事,豈能對駁公堂? “我等來此更是奉天指路,我承師業,盡墨職,又豈能在行事間隨性而為,以私亂公? “固唯有避而不談,待指路後再與之相辯。 “此事關乎公主青篁的聲譽,還望諸位不要聲張,那膽小怕事的汙名我背就是了,莫要玷汙了我妹。 “此事有祭酒為證,我所言若有半分虛假,便請天碎我道,我余生盡奉尊師便是。” 眾墨聞言,不禁面面相覷。 這才想到,那一幕中,姒青篁正是縮在檀纓身後,拽著他的衣衫…… 各地風氣雖有不同,但再怎麽說姒青篁也身居公主之重位,若瞞著父王兄長與人私定終身……當哥哥的說兩句倒也沒有問題。 不過就是有點亂啊…… 跟璃公主、范畫時這事還沒弄清呢,這又是個什麽事…… 如此思緒之下,一墨者不禁揉著胡茬道:“如此說來……檀纓的作風,確也有所不妥。” “姒學博念及大事,暫不與他相爭,原來是這樣……” “此事涉及公主青篁的聲譽,姒學博確也難言……” 一群人逐漸回過味來。 但有一個人,他沒回過味兒來。 就在那墨眾邊緣,一個毛絮茂盛的糙漢抬了下手:“就算這事圓過去了,可姒學博搬弄是非,汙我師范子又如何說?” 循聲望去,這不是周敬之是誰。 姒白茅眼見這位,也是一陣牙癢。 這人是誰?他在這裡幹什麽?!什麽時候混進來的? 怕是太墨了……與眾墨坐在這裡太過合理,完全沒有感受到…… “此為我誤。”姒白茅俯身頷首,眼露血色,咬牙切齒道: “我師碎道……為徒者豈能苟安? “故只看書信中的隻言片語,看到范子主持,其孫叛道,看到檀纓在我墨館,碎我巨子……范子竟全然支持……便氣血上頭,一刻也不能忍…… “我如實說來,范子之行徑,我無法接受……我至今也無法接受…… “他身為墨家,在我墨館,卻眼見巨子碎道而無為……放任其徒檀纓碎道,其孫畫時叛道,還書信措辭寫出一套說法,告訴我們檀纓才是對的?? “此事若錯在我,我願與范子跪地請罪。 “但我會查下去……於我師,於墨家,必有所交代! “也請諸位,莫因龐牧的三言兩語,便認定了對錯白黑。 “也便如我代青篁承汙名一樣。 “此汙名,我也暫背它便是。 “我隻信那天道,終會給我水落石出一日!” 經此一提,眾墨難免又有些氣血翻湧。 “姒學博,你沒錯!”一墨者當即掄袖道,“此事是非黑白,尚無定論。” 又一人說道:“我突然想到,范子自那堂間一會後,始終沒有露面,是他在怕麽?” 再一墨者接茬:“對啊……自始至終,都只是龐牧在說。” “龐牧呵呵,他在哪裡都被人當成刀用的,楚國人用他對付政敵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這秦宮,他不也是韓蓀手裡的一把刀,想砍誰就誘導他去罵?” 說到最後,眾人已齊視周敬之。 “周學博,你倒是說說那天的情況。” “范子可有袒護徒子親眷?” “巨子碎道,范子能否及時阻止?” 群口質問之下,周敬之倒也不怕,隻一橫臉:“我當日並不在場。但唯我師范子之言,自我拜師至今,無一為虛!汝等於此結黨私議,可知破了多少墨規?” 周敬之如此剛猛,眾墨倒也沒人好爭。 墨家雖倡導大公無私,尚賢尚同,但真正那麽以身作則片塵不染的人,怕是早就沒了。 有也只能是范子、吳孰子那樣的,能憑著超群的才華而無視一切。 逐道百余,又有哪家真的能如此純粹的恪守初心呢? 對在此堂坐著的很多人而言,當他們當堂怒罵的時候,便已經徹底得罪了范子。 且在他們眼裡,范子若能為巨子,周敬之自然能隨之得到好處。 而在這裡的多數人,都是吳孰子、姒白茅這一脈的,此時也難免為自己打算起來。 僵持之時,姒白茅抬手道:“周學博,此事我等指路後會有詳查,無須在此口舌之爭。” 周敬之寸分不讓道:“那倒是誰在嚼我師的舌頭啊?” “可范子也確實避不出戶不是?” “他是給你們招煩了!” “無謂,無謂。”姒白茅轉而與眾墨道,“我等此行,一為查清巨子碎道,二來承尊師之業奉天指路,其它的紛爭暫且不談,有罵名我背,我等查清再算帳不遲。” “如此甚善。”一老墨者隨即仰頭問道,“只是此番墨考,定檀纓為下等,他的性格,可斷然不像姒學博這樣忍辱負重……他若再逼來請談,我等也不應麽?” 眾墨隨之唏噓。 這個問題是真的壓到麻筋兒了。 此前審閱檀纓試卷的人,也正是怕這個,才請姒白茅定奪。 還是那句話,一個噬儒碎巨子的人來請談。 誰敢接? 可如此大事,若避之不接,那損的便是墨名了,姒白茅連這個負重也要忍辱麽? 唏噓之間,卻見姒白茅挺身揚手: “接,為何不接?我來接! “先前檀纓請談,是為家事,我為保妹名節,不誤奉天指路,忍便忍了。 “但若辱我墨考不公,墨學不真,我定也駁碎了他的道!!” 群墨聞之一震,齊齊而起。 “先前是我誤會姒學博了!” “忍辱負重,堅守底線,此為真英雄!” “看那檀纓敢辱我墨!” “巨子之道未隕,公子白茅已承!” 群情激奮之下。 周敬之很識時務地溜了。 不能再剛了,再剛就要挨揍了。 出了內室,他自然一路狂飆衝向學博院所。 老師啊……你到底怎麽了…… 你來啊,快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