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我才是替身? 接下來,整整半個時辰,全場靜默,只聽檀纓講解,只看范畫時做圖。 二人有種奇妙的默契,檀纓說到哪裡,隻一回身,便見到了與之相稱的圖。 他說有理數的稠密性與不連續性,回頭便是一個數軸。 他舉無理數的例子,回頭就是一個等腰直角三角和一個圓。 不覺之間,一系列新的概念也一一入場。 取名無疑是個大問題。 比如在現有命名基礎上,管吳孰子以前定義的數叫“實數”,管無限不循環小數叫“謬數”,這樣無疑很絲滑。 可將來引入虛數的時候又會導入新的麻煩。 思來想去,還是有理數與無理數更為合適。 而全體有理數和無理數,也便共同構造了實數。 這裡順理成章地,檀纓初步推出了集合與函數的概念。 集合的命名不必多言,就叫集合就對了。 至於函數,檀纓則順著范畫時的體系,將其命名為“流數”,函數曲線則為“流線”。 講到這裡,大多數人已經懵逼了。 倒是范畫時頻頻點頭,感覺檀纓想得比她自己還要清楚。 於是,八年前的情況再度出現,檀纓便也如當年的吳孰子一樣,不知不覺間,逐漸變成單獨為范畫時講課。 這或許是老師的通病了。 就這樣,全場呆滯地聽過這場小灶許久之後,檀纓方才在一片懵暈中回身道:“我講的還挺簡單的是吧,哪位有問題?” 眾人茫然低頭。 不敢。 不敢有問題。 看著他們的神色,檀纓恍然意識到。 吳孰子,已是我自己。 現在這樣,還有誰敢質疑我,誰有資格質疑我呢? 原來他才是最孤單的。 遇到范畫時,或才是他此生最大的幸運。 而我又能遇見誰呢? 正當他要宣布釋道完畢的時候。 唯一跟上了此堂的那個男人,猛然抬手。 “檀纓,我不認可。” 此聲如峭石相撞,不是范伢又是誰? 檀纓頓時一陣獰目。 我不要你,你走開! 但他不敢這麽說,隻敢謙然躬身道:“司業請。” 范伢這便起身。 一旦論起學說,他自然是比誰都一絲不苟。 此刻,他將今日的一切瑣事都拋至腦後,隻如檀纓當日立論清談時一樣質問道: “你對無理數的定義是,無限不循環小數。 “我不知這是否準確,是否有證,更不知該如何用數理表達。 “伱剛剛才說過,吳孰子的最大問題在於盲信直覺,公理模糊,缺乏純粹數理化的推導與表達。 “可你也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你說有理數與無理數集合在一起,方才構成了數軸上的所有數,至此數軸才是連續的,完整的。 “這又是如何證明的呢?難道這條軸上,就不會有第三種數麽?” 面對范伢的質詢,韓蓀揉頭,贏璃歎氣。 這種時候,還有心力較這勁兒的,也唯有范子了吧。 然而某兩人卻齊齊叫好。 嬴越:“無愧范子!給我墨家狠狠地掙回場子!” 姒青篁:“惡人……惡人還需惡人磨!” 嬴越:“你說話注意些。” 小茜:“你說話注意些!” 檀纓這邊,面對范伢的無死角抬杠,正當他要脫口而出“這不是理所當然”的時候。 他又忽然一怔,感覺自己愈發像吳孰子了。 他說有理數構成了一切,無可置疑。 我說有理數與無理數構成了一切,又無可置疑。 我與他又有何不同? 是啊,數學上可沒什麽理所當然,都是證出來的,定義出來的。 恍然之時,范伢隻身上前:“借助你剛剛說的集合,我想到了一種方法,不妨一聽。” “司業請。”檀纓敬重退後。 范伢就此從范畫時手中要來了炭筆,在板上畫了條軸,於中畫了條豎線,以作分割。 “以此點為割。 “若此點之外的數軸,包含全部的有理數。 “則此點為無理數。 “若以數理表達,按照你剛剛所說的集合論,當是如此……” 范伢邊說邊寫,對照著檀纓的集合符號,有些蹩腳地梳理著他的定義。 嘶嘶落筆之間,又小半塊板子沒了。 隨後他又徑自揉腮:“如此一來,我可將無理數與有理數的並集,定義為一個新的集合,那便是你說的實數了。嗯……若有此基,我只需再證明,實數不可再割,這段數軸就是連續的了,這二者也就構造出整個數軸了……” 話罷,他蹙眉之間,又自顧自寫了起來。 就在他奮筆疾書的時候。 檀纓好像聽到了什麽。 嗡……嗡……嗡…… 待范伢暢舒了一口氣,撂筆回望檀纓,想問他“如何”的時候。 才發現全場已肅然而起。 此刻。 他也終抽離出那數理的世界,聽到了那個他期盼了一生的聲音。 范伢緩緩張嘴,猶如稚童。 原來是這樣…… 原來攔在我面前的,與攔在畫時面前的是同一樣東西…… 數字完整了。 這軸連續了。 那路也明晰了。 我與天道。 又近了寸分! 在那鼎鳴中,在全場的肅穆下,韓蓀顫聲而宣: “請范子…… “坐鼎。 “問道。” …… 隨著范伢坐鼎問道,別的不好說,即將下工的白丕準是逃不掉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 他就是個門房。 除此之外隻負責維護七八年都不一定用一次的鼎。 打個這輩子都不一定打得起來的架。 可怎麽就一旬之間,所有工作都成他的了? 更愁的,還是那位奉天的老學博。 這路還沒指,巨子就沒了。 接著是那范畫時得道,都是老墨者了,這資材不能不給吧? 現在范子你也來這個,又找我借資材,當孫女的我都給了,當爺爺的總不能不給吧? 你唯物,你秦宮一口氣搞了我這許多。 這可怎麽跟奉天交代啊…… 問道大堂這邊,宴會乍熄。 一旬之內,鼎鳴兩次,只能說前所未有了。 與檀纓坐鼎不同,范子坐鼎,實至名歸,每個人心裡都真的為他高興,多少資材也都無所謂了。 檀纓坐在席上,看著周敬之為他護道補資,心中更是蕩出了不可想象的期許。 吳孰子有一句話是沒錯的,數理乃萬物之基。 隨著數理跨過了這道坎,更多更多的學說,也必將受其啟發,日進千裡。 巨子倒下了,但萬物也新生了。 范畫時、嬴越和范伢只是開始。 逐道時代的新高潮即將來臨。 雖是被迫開啟,但依然是開啟。 如此的時代,我唯物家的確不應再苟縮。 想至此,檀纓不禁與左右道:“茜啊,畫時啊,咱們確實要加緊傳道了。” 小茜猛地點頭:“師父,我一直很加緊呢。” 范畫時卻隻凝視著范伢,冥思片刻後,忽然要來了小茜的本子和筆,如范伢一樣自顧自低頭書寫起來。 片刻後,她將三行草稿亮給檀纓:“此式,可定極限?” 檀纓看著那幾行表達,澀然無語。 不是說好了一起用一生去定義的麽,你這人怎麽這樣? 但她已經這樣了,檀纓又能怎樣。 他隻輕輕將小冊推回,點著那幾行定義道:“數理系統之間是互通的,你把這段集合表達轉換為流數表達,便是那塊石頭最終的樣子了。” “!”范畫時瞠目一驚,“是這樣的……” 她緊接著又轉望檀纓:“你早想到了?!” “誒嘿~”檀纓咧嘴一笑,“什麽才叫老師,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啊。” “就不能有點名士的樣子!”范畫時一個咬牙,這便又提筆速寫起來,“算了……回去再訓你。” 旁邊,嬴越再一次看傻了。 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什麽,更不懂他們之間的關系。 言傳是情侶,名義是師徒,感官是母子。 太複雜了,我還是不要懂了。 相對於那難以名狀的數理與倫理,他對具體的事情更敏銳一些,此時隻壓著嗓子與檀纓道:“老師已五境大成多年,今日吳孰子碎道,又有此坐鼎機緣,或可直破六境。” “那不是妙事。”檀纓穩穩點頭。 “若真如此,那也唯有老師可為下一代巨子了。” “那不是更妙?” “妙是妙,但墨家的總館和根基都在王畿。”嬴越苦思道,“如果老師真的成為巨子,便如當年的吳孰子一樣,怕是要去奉天了。” “唉,這種事都可以改變的。”檀纓卻完全沒有發愁,隻衝對面一臉異態思索的韓蓀努了努嘴,“你瞅瞅,祭酒已經在想如何操作了。” 對面,韓蓀遠遠看到檀纓的表情,也與身側的贏璃笑道:“你瞅瞅,檀纓已經在想如何把墨家總館也遷到鹹京了。” “唉。”贏璃隻苦歎低頭,“老師你別這樣,我不願意接受檀纓很像你這件事。” “這不是很有魅力?” “……”贏璃神色驟然一緊,“老師,不僅檀纓越來越像你,你現在說話,也越來越像檀纓了。” “…………” 這下子,韓蓀終於有點害怕了。 他成天開范伢融入唯物家的玩笑…… 如此一看,被融的莫不是我自己? …… 與設想中的不同,范伢的坐鼎問道並沒有太久。 隻七八副資材,便搖搖欲墜,還好周敬之將他扶穩了。 片刻後,范伢回神已醒。 隻瞠目,卻無語。 “老師……”周敬之嚇得問道,“這是……成了還是沒成?可破六境?” 范伢聞言又是一陣短滯,接著忽然撥開了周敬之,隻快步來到板前,雙手抓著板子兩側一行行閱覽著,吟念著: “是更重要的事情。 “這裡藏著更重要的事…… “吳孰的悖謬正因於此,學界的混亂與困束也皆因為它…… “應該怎麽描述它,怎麽描述它……” 說至最後,他不覺望向檀纓。 不知是因為他的直覺,還是天道的指引。 他感覺答案就在那裡。 檀纓多日浸在墨館,又豈會讓他失望? “公理化。”檀纓輕聲道。 “對!”范伢幡然一呼,回身與眾人道: “公理化。 “由數理開始,將一切學說公理化! “能推導盡可能推導,能簡潔盡量簡潔,最終形成牢不可破的體系。 “這才是我的通悟。” “記得,一定要記得,此乃是萬世正道,有此基,則道連綿不斷,後人可繼,循此法,則爭議可平,大理可定! “唉呀!我們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做了。 “哀哉!哀哉!我要是才出生該多好……” 在全場的震撼與不解中,唯韓蓀開口問道:“司業已破境?” “破境?哦,破境。”范伢想了想,方才展開右手,索然無味道,“與‘公理化’之萬世偉業相比,這境界算得上什麽?” 他話雖這樣說。 身上蕩出的氣象,卻也完全變了。 只是並非大家想象中的形狀。 照理說,范伢之氣,主土輔金,氣象上是沉沉的土色,其中又透出莫名的硬朗,一直以來都是秦宮最為殷實的, 但此時,那土色竟淡了一些,也軟了些許。 在普通學士看來,這氣似是稀薄了,還不如之前。 但以韓蓀為首,三境以上的學博卻齊齊怎舌起身。 那並不是稀薄。 而是在土壢與金剛之間,出現了新的東西…… 雖然視覺上他似是軟了。 但若以氣觀之,他更壯了! 若此前以“金剛石”描述范伢。 那現在的他,便是軟金。 金剛石雖硬,但也總有破裂磨損的一刻。 唯真金,雖萬世而不朽。 眼見此狀,韓蓀當先行禮:“恭祝范子破境!” 眾人隨之而起:“恭祝范子破境!” 范伢在滿堂的注視中,卻也呆滯了。 我變了?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變了? 如此的氣象,只能是…… 想至此,他十分惶恐而又擔驚地望向檀纓。 那眼裡說不清是愛是恨,是要罵人還是打人。 你連我也禍害了?!! 對於這樣的眼神,檀纓更是避之不及,滿臉巨汗。 誰他娘的要禍害你…… 還不是你自己三番五次非要白給…… 看著這樣的范伢,便是范畫時,也難解此題,隻暗自搖頭道:“爺爺這下可不好辦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便如當日檀纓的氣象一樣,察覺到這一點的人,都默契地沒有點破。 詭譎的氛圍中,還是韓蓀一錘定音: “書官,記。 “道始107年,七月二十。 “范子於秦學宮坐鼎問道,直破六境,其氣如真金,或當世無二。 聽到這樣的話,眾人方才意識到。 隨著吳孰的碎道,范子身前,或許已經再沒有第二個人了。 此不謂巨子,何人可謂巨子? 只是他們並不知道。 范伢本伢,已陷入了獨屬於他的悖謬。 我或不得不成為墨家巨子…… 但其實……剛剛的坐鼎問道中……在檀纓最終的提點下…… 我已逐漸化為唯物家的形狀…… 身為墨家巨子,傳的是唯物的道…… 如此下來……隨著公理化的推進…… 我墨家未來的弟子……也都會染上唯物家的顏色…… 糟了。 我才是那唯物? 以墨家之資養唯物之學? 不可! 唯獨我不能當這巨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