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痕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這一覺睡得很沉,夢鄉黑甜,寧秋硯竟然睡了一整天,直到翌日凌晨三點才被餓醒。
  傭人們采用日夜班制度工作,大宅裡無論什麽時候都有人醒著。他自己穿了鞋準備去廚房找點吃的,在餐廳就被人截住,說是康伯交待過,特地給寧秋硯準備好了吃的,方便他隨時醒來用餐。
  寧秋硯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桌子上,像過去數次那樣,默默地吃完了盤中食物。
  傭人忽然對他說:“先生正在門口等您。”
  寧秋硯記起來,他睡之前關珩說過要帶他去看日出。
  他在餐廳旁的盥洗室裡用涼水洗了把臉,來到門口時,關珩果然已經站在那裡了。
  天是黑的,門廊亮著壁燈,外面噴泉處的燈光也照了進來。
  關珩披散長發背光站著,他穿著黑色大衣,與夜色完美融合,像個神秘的、充滿存在感的影子。
  寧秋硯走近了,關珩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掃而過,見他隻穿了單衣,便吩咐傭人拿一件外套來,親自披在了寧秋硯身上。
  兩人並排而立。
  “不用了。”關珩說,“時間還早,我們步行。”
  人類的視力有限,寧秋硯走得很困難,關珩卻一次也沒回過頭。終於,他被什麽絆到腿,摔了一跤。
  燈塔靜靜地佇立在不遠處,像默默無聞的守望者。
  他們走的不是寧秋硯平時走的那條路,顯然,這一條是關珩常走的,更近、更快捷。大約四十分鍾左右,空氣裡就有了鹹濕的海水氣息,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隱隱傳來,他們已經抵達了海邊。
  海邊很冷,寧秋硯原本走出了一身熱意,此時被海風一吹,趕緊裹緊了身上的大衣。
  走出鏽跡斑斑的小門,他們來到了燈塔的最上方,倚著欄杆。
  絆倒寧秋硯的是樹根。
  寧秋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從那深邃的輪廓中辨別出來,關珩對他充滿耐心。
  黑暗中關珩說道:“你第一次上島的時候。”
  寧秋硯站在他身後兩步的地方,頭髮被凌晨的風刮得有點亂,一副沒睡醒的模樣,傻傻點了頭。
  樹梢的雲層上方掛著月亮。
  關珩轉頭對寧秋硯道:“走吧。”
  月光灑在森林、湖面,以及前方關珩的背影。
  關珩回過身來,對寧秋硯伸出一隻手:“拉著我。”
  他的步伐沒有因這海風,或者是這滿地的砂礫石塊而有半分影響。風吹起他的長發,拂動他的衣襟,讓他高挑的背影滿是孤寂,讓人覺得那麽自然,仿佛跟在後面的外來者,才是異類。
  前方的關珩仍是挺拔優雅的。
  他們走入燈塔內部,沒有點燈。
  他們離開大宅,走向小道,經過寧秋硯在窗外最常欣賞的湖,森林中不時有夜梟的聲音響起,伴隨他們的腳步聲和寧秋硯的呼吸,比白日裡更多了一份幽深靜謐。
  寧秋硯接過樹枝,小聲地說:“謝謝。”
  這件衣服是關珩的,寧秋硯見他穿過。
  車子停在噴泉旁,司機衣冠整齊,恭敬地打開了車門。
  寧秋硯跟在關珩後面,很快便偏離小道,步入了森林中。
  一開始他以為是枯枝,想要乾脆把它撿起來做個拐杖,摸索著摳了好一陣。
  兩人沒什麽開場白,就這樣沉默地走出了門。
  “先生。”
  森林裡樹根盤結,雜草叢生,再加上光線幾乎完全被遮擋,不太好走。
  心中那奇怪的小別扭忽地消失了。
  寧秋硯爬起來,搖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的。”
  關珩卻行走自如。
  海風徐徐,寧秋硯瑟瑟發抖地抱著手臂:“是什麽時候?”
  司機便禮貌地退下。
  “關先生。”寧秋硯問,“您上次來看的日出……就是那幅畫上的情景嗎?”
  要是換在以前,寧秋硯肯定會選擇回自己的房間去拿外套,本來他就住在一樓。但這次他沒有拒絕,待關珩一給他披上,他就主動穿好了袖子,用關珩的衣服將自己裹了起來。
  這時天快亮了,月光消失,全世界都正處於最為黑暗的時候,有關珩的帶領,寧秋硯雖然走得慢了些,但卻一點也沒有磕碰。
  只聽“哢嚓”一聲,關珩抬手在某處一用力,竟是硬生生地掰斷了兒臂粗的一根樹枝,遞給了寧秋硯。
  月光透過樹梢投下一縷光,照在關珩的臉側,冷玉生輝。
  “嗯。”關珩說,“跟著我。”
  不知是因為有了樹枝做倚仗,還是因為關珩挑選了適合人類走的路線,接下來的行走變得容易了。
  關珩:“是。”
  夜晚並不能對他造成任何困擾。
  寧秋硯睫毛猛地一顫,他猜對了。
  可是那並不意味著什麽。
  等待日出的時刻總是格外漫長,又格外短暫的,第一縷晨光的出現總讓人捉摸不定。
  片刻的安靜後,寧秋硯又問:“那,上上次看日出呢?”
  他是在想,關珩或許也曾遇到過其他“特殊”的血袋,在那一千多年裡,一切都有可能發生。
  關珩似乎回憶了很久:“不記得了,那時我應該還是人類。”
  寧秋硯低頭抓著欄杆,看著模糊的腳下。
  關珩:“你笑什麽?”
  寧秋硯抬頭看向關珩,笑容變大,眼神發亮:“我覺得很榮幸。”
    關珩神色深了幾分。
  遠處的天空開始泛白。
  幾束光線自森林中亮起,是車子的大燈。
  兩輛車一前一後地停在了燈塔下方,凌醫生從後面的車裡出來,站在車旁等待。
  這天是周一,是客人第二次上島,需要關珩最後一次出面的日子。
  也是寧秋硯即將離島的日子。
  兩個小時後,寧秋硯就會帶著他所有的東西,乘坐車輛去往渡島碼頭,登上平叔的船。
  又是一陣風吹過,寧秋硯縮了縮身體,對關珩說道:“我去溯京時您說過會給我獎勵,現在還可以兌現嗎?”
  關珩:“嗯,想要什麽?”
  寧秋硯不自覺咬了下唇,鼓足勇氣詢問:“想要什麽都可以?”
  當然。
  關珩用默許。
  寧秋硯重新看向遠方,他應該是非常緊張的,說話的嗓音裡帶著不自控的顫唞:“這是我最後一次上島了,其實,我很舍不得這裡……”
  任何人都能看出來寧秋硯的不舍,不管是對渡島,還是對關珩的,他都太不會掩飾了。
  陸千闕說得很對,只要關珩開口,寧秋硯便一定會留下。
  如果沒有得到那樣的契機,那麽他在此時此刻、在能兌換獎勵的情況下主動提出,一切變也會順理成章。
  但他卻話鋒一轉:“所以,這次結束後……您可不可以陪我一會兒?”
  輕描淡寫地,索取了他的獎勵。
  哪怕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關珩沒有馬上說話,寧秋硯猜他的要求可能太危險了。起了毒素反應的兩人待在一起,對寧秋硯來說沒有半點好處,若是凌醫生聽了,肯定會嚴厲製止並立刻把他帶走。
  顯然關珩也清楚這一點。
  他垂眸看著寧秋硯,半晌,才冷淡地開口:“寧秋硯。”
  寧秋硯:“嗯?”
  關珩伸手扣住他的後頸,那微涼的手掌貼在溫熱的皮膚上,讓寧秋硯立刻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後背至尾椎的部分泛起酥麻。
  “轉過去。”關珩將他一推,只是道,“太陽出來了。”
  海面金光乍現。
  這天沒有霧,海水與天空連成一線,似鍍了金箔,猝不及防映入寧秋硯的眼簾,燦爛得叫他靈魂都開始戰栗。
  幾秒後,他才後知後覺地驚恐出聲:“關先生,太陽光——”
  關珩靠在他的後方,雙手撐在他身側的欄杆上,用一個環抱的姿勢將他禁錮。
  金色光線下,那蒼白修長的手掌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硬化成石,仿佛精美的玉雕,不斷往上方蔓延。就在寧秋硯開口的同一時間,刺痛自右側脖頸處傳來,關珩咬住了他。
  這個姿勢讓關珩的牙齒刺得很深,血液洶湧地流出血管,關珩的吞咽也變得急切。毒素瞬間麻痹知覺,寧秋硯止不住地要往下滑,腰間猛地一緊,關珩的左手臂圈住了他的腰。
  一滴溼潤順著脖頸往下滑,流入衣服深處,打濕了前襟。
  呼,呼。
  這一次,寧秋硯清楚地聽見關珩在耳畔的、和他同樣紊亂的呼吸。
  太陽鑽出雲層,一大半離開了海平面,將兩人的身影都鍍上一層金。
  關珩的瞳孔深處滿是深紅,手臂與面頰的石化褪去,恢復柔軟,那手掌下的欄杆卻“咯咯”作響,堅硬的金屬被手指輕易捏扁,留下深深的痕跡。
  吸食好像被強製性地停止了。
  寧秋硯聽見關珩低沉而沙啞的聲音響在耳邊,問他疼不疼。
  他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回答。
  只知道關珩又說了一句:“疼就對了。”
  那是寧秋硯對那個日出的最後印象。
  他恢復意識的時候,已經在車子的後座,他癱軟地靠在皮質座椅上,裹著關珩的大衣,身邊坐的是正在給他消毒的凌醫生,關珩不在車上。
  天徹底亮了,車子行駛在小道上,窗外的冷杉正不斷地往後倒退。
  太陽徹底離開海平面。
  關珩有兌現獎勵,陪自己嗎?
  寧秋硯覺得已經不再重要了。
  兩輛車又一前一後地停在大宅外面,停在一片絢爛的日光裡。
  關珩先下了車,康伯立刻迎上去對他說了什麽,關珩微微蹙起了眉。
  大宅一樓窗戶全開。
  噴泉水聲嘩嘩。
  鳥兒在台階上啄食,嘰嘰喳喳。
  寧秋硯也下了車。
  關珩似乎若有所感,轉頭朝他望過來。
  寧秋硯腳步未停,只在經過關珩時特地頓了頓,說:“關先生,再見。”
  然後便任凌醫生攙著進入了門廊。
  他們沒有做更正式的告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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