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坠玉

师萝衣与锦鲤小师妹争斗。 不甘心比了一辈子,败了一辈子。青梅终究比不过天降,最后连她的竹马未婚夫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小师妹。 破庙濒死,无人殓骨。 就很气啊! 她骤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也曾赢过一次:她不可描述了小师妹看得和眼珠子一样的凡人兄长! 那日小师妹肝胆俱碎,目眦欲裂;她则神清气爽,扬眉吐气。 少年冷冷阖上眼,让她俩一起滚。 * 卞翎玉喜欢一个人,喜欢了数年。 他与她最亲近那一刻,却得知他只是她用来气他妹妹和心上人的工具。 少女将他遗忘六十年。 他守著她的仙山,守到垂垂老矣。 接天莲叶,苍穹瑰丽,他于破庙中为她敛尸,带她回家。 尽管她一辈子都没正眼看过他。 * 师萝衣大梦一生,重活一回,回到故事最初。 彼时她不知前因,也不晓后事。 但一扇门后,她莫名觉得那凡人少年可怜。 她无措愧疚,想逃避想走,最后仍然到了卞翎玉身边。 卞翎玉习以为常,以为又是一次羞辱。 他对她早已不抱期待。 但这一次,在他清冷如雪的死寂眸光中,少女执起他手,而后走过了一生困苦。

第十四章 蒋彦
  第十四章 蔣彥
  師蘿衣認得蔣彥。
  然而眼前溫和帶笑的蔣彥,顯然與她記憶裡的完全不同。
  她與蔣彥之間,有過一段齟齬。約莫三十年前,師桓在不夜山舉辦兩千歲壽誕。
  道君壽誕,天下宗門大能都前來賀壽,唯獨穿雲宗,來的人是少宗主蔣彥。
  當時師蘿衣雖已有了少女模樣,卻還未成年。少年蔣彥年紀也不大,他看上去一派如玉,待人接物很是老成。
  不夜仙山上,並沒有與師蘿衣同齡的孩子,衛長淵又總是在明幽山習劍,師蘿衣找不到玩伴。蔣彥容貌俊朗,溫柔知禮,講話風趣,他少時在蓬萊學藝,後來隨著師兄周遊列國,見多識廣。
  他給師蘿衣講故事,做紙鳶,還帶她偷偷下山看人間燈會。
  父親將她保護得太好,師蘿衣第一次認識到除了茴香以外的好朋友,也很高興。
  後來,蔣彥說帶她去一個好玩的地方,他臉上仍舊帶著溫和的笑,卻一把將師蘿衣推下了萬魔淵。
  那段回憶,是師蘿衣少時最可怕的記憶之一。
  她掉下萬魔淵後,一路逃跑,召出神隕刀,努力想要活下去。她遇見了許多可怕的魔物,它們有的要吃了她的身體,有的覬覦她的神魂。縱然她一直在戰鬥,可她年齡小,修為也低。最後一朵腥臭的魔花,將師蘿衣吞噬進去。
  師蘿衣被困在花瓣中,花絲捆綁住她的手腳,毒液注入身體。她動彈不得,用不了多久,她就會成為魔花的養料。
  師桓道君隻身跳下萬魔淵,一人斬殺數千魔物,尋找到了小女兒,把她帶回了家。
  師蘿衣養了許久的傷。
  後來,師桓問她:“穿雲宗把蔣彥送過來給你請罪,你要去看看嗎?”
  她當然要去,她很想知道,為何對她那般好的朋友,會毫不猶豫將她推下萬魔淵。
  師蘿衣看見了在大堂跪著的蔣彥。
  少年身上血跡斑斑,衣衫襤褸,沒一塊好肉。顯然,穿雲宗怕觸怒道君,為表誠意,已將蔣彥折磨得不成人樣才送過來。
  師蘿衣小臉蒼白,質問他:“為什麽?”
  他唇角帶著血,卻仍是笑得溫和:“小蘿衣,好久不見。為什麽?沒有為什麽,我一時失手而已。”
  這樣的謊言,任誰也不肯信。師蘿衣甚至覺得他口中的一時失手,是因為沒有害死她而惋惜。
  穿雲宗把蔣彥壓來的長老,見他“死不悔改”,連忙把他的頭摁下去,要求他給師蘿衣道歉。
  被脅迫的磕頭一聲接一聲,蔣彥卻始終不肯開口,眸中帶著淺淺的怨毒嘲諷之色。最後連師桓都看不下去,皺眉打斷:“夠了,帶回去好好管教責罰吧,別嚇著蘿兒。”
  蔣彥臨走前,滿頭滿臉的血,他忽然看向師蘿衣,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聲。
  “下次見你,我把做好的紙鳶帶給你?”
  給、給什麽給!他是不是有病!
  師蘿衣被最好的朋友背叛,一連幾日鬱鬱寡歡,後來才知道蔣彥為何會朝自己下手,道君給她解釋:原來蔣彥的父親,很早以前,也對南越綰蕁公主一見傾心。但蔣家只是個小宗門,在公主嫁給道君後,蔣父被迫娶了蔣彥的母親。
  蔣彥母親囂張跋扈,行事狠辣。她一心癡戀著夫君,對公主又恨又妒。
  蔣彥是她下了藥,才懷上生下來的。蔣父越厭惡她,她就越折磨和夫君相貌極其相似的蔣彥。
  十五歲以前,蔣彥在穿雲宗,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
  他的母親已近瘋魔,父親也從不管教他,身為少宗主,蔣彥卻幾乎是靠著同門的可憐接濟才長大。
  癡迷不改的父親,癲狂折辱他的母親……他的恨意一日日滋生,從母親怨懟的話語中,他認定是綰蕁公主的存在導致他活得不似人樣。
  前些日子,蔣彥母親去世,他若無其事帶著下屬來為師桓祝壽,這才有了師蘿衣被推下萬魔淵的慘劇。
  或許是他隱忍多年,終於有了報仇的能力,卻發現南越公主已然去世,世間之人恨無可恨,繼而報復公主的小女兒。
  得知這段過往,道君也是一聲歎息,覺得那孩子可恨又可憐。他詢問蘿衣想要如何處置蔣彥。
  “穿雲宗已對他用過鞭刑、仗刑。”頓了頓,道君又道,“還有剝皮之刑。”
  年紀輕輕,蔣彥那一身皮囊,卻再也不可能恢復完好了。
  師蘿衣聽得有點難受,不知為蔣彥,還是為自己。她用被子蓋住自己,半晌悶悶道:“他既然已經得到懲罰,我也沒什麽事,就這樣吧,爹爹,我再也不要看見蔣彥了。”
  那還是她第一次結交的朋友,令她傷心又生氣。她覺得他可憐,又厭惡他的遷怒歹毒與不講理。
  道君摸摸她的頭,表示安慰。他算是個心善寬宏之人,查清過往後,也沒有非要殺了蔣彥。
  但從那以後,穿雲宗的任何弟子,再也不許踏入不夜仙山半步,師蘿衣便再也沒看見過蔣彥。
  師蘿衣盯著面前的蔣彥,心裡隻覺毛骨悚然。
  他輕輕笑道:“為何這般看著我?”
  眼前的男子眸光清亮溫和,墨發半束,穿著人間教書先生一樣的青灰長袍。蔣彥撐著一把油墨紙傘,將師蘿衣遮住,伸手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兩人肌膚相觸,師蘿衣感覺到一股冰冷黏膩之感,她忍住不適,問他:“我這是在哪裡?”
  若她沒記錯,蔣彥被施以剝皮之刑後,臉上已經留下傷痕,斷不可能如此完好。
  如今眼前的蔣彥,已經是一隻不化蟾了。
  “不化蟾”之所以叫不化蟾,是因為它們沒有完成執念,或者沒有被殺死前,不會輕易化成森冷的蟾蜍模樣。
  它們保留著生前的記憶,甚至能運用身前的功法,就像常人那般生活著。直到他們不願再偽裝。
  人形的不化蟾,遠遠比本體好應對。師蘿衣深知這個道理,因此不急著逼他顯出原形。
  前世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並非蔣彥,而是衛長淵。當時師蘿衣不明所以,真以為是對自己關懷備至的長淵師兄,險些真的與他成了親。
  後來“衛長淵”打鬥中變成不化蟾,也從未用過蔣彥的臉。師蘿衣心裡有個猜測,興許前世的“衛長淵”,也是眼前這個蔣彥所化。
  她記得蔣彥好像是不化蟾的“首領”。
    蔣彥聽她問這是哪裡,笑了笑:“還在生我的氣嗎,晌午我不過和珠兒多說了兩句話,你就氣得跑了出去。小醋包,你自己不會繡嫁衣,我才托珠兒為你繡。她今日只是送嫁衣來,跟我回去吧,我們去試試嫁衣,嗯?”
  師蘿衣越看蔣彥,越垂頭喪氣,或許那個說自己會帶來厄運的傳言是真的,她就這般倒霉。
  那麽多不化蟾,偏偏她就遇上了最強的一個,前世變成長淵師兄來騙她,今生用自己的臉也不放過她。
  要殺了不化蟾,必須找到他的死穴,一刀斬下他的頭顱,否則其余傷害只能不痛不癢,他輕而易舉就能恢復。師蘿衣知道蔣彥的頭顱藏在宅子裡,雖然危險,但她這邊危險,涵菽那邊就安全了,她隻好跟著蔣彥走。
  “今晚要成親?”
  “當然。”他笑著說,“我可不允許你反悔。”
  “……”師蘿衣木著小臉,行吧,繞來繞去,還是得過這一關。如果接下來的發展沒錯,便是要她去試嫁衣,然後洞房之前,蔣彥無意間觸到她的脈搏,發現她並非處子之身,開始發瘋……
  已經經歷第二輪,她對這種事就比較有經驗,早點走完流程,早點去救涵菽長老。
  盡管師蘿衣始終沒有想通,為何變成不化蟾後,蔣彥最後的執念是要和自己成親,按照他的腦回路,不應該殺了她才對嗎?
  又一想,蔣彥或許是想惡心死她、嚇死她、折磨死她,那就合理了。
  多大的仇啊,他如此歹毒!
  眼前強光之後,卞翎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一片杏林。
  被龍脈養著的不化蟾,成長迅速。連造出的蜃境也如此逼真,仿佛在嘲笑他曾經的癡傻天真。
  他低頭看自己,隱約能感覺到衣衫下,掩蓋的鮮血與碎骨。
  與三年前一模一樣的場景,連衣衫上松紋都相差無幾。他養好傷,剛能下地走路,便去明幽山找她。
  卞翎玉換上自己最體面的衣衫,掩蓋好自己的破碎身體。他當時一無所有,連生命與力量之源都已失去。但他那個時候許多東西都不懂,人會因為無知而無畏。
  他在師蘿衣練刀的杏林待了整整七日。他的身體連凡人都不如,能偷偷去明幽山還是托了卞清璿的福。
  他深知今後恐怕再難有這樣的機會,怕錯過了她,他就一步都不曾離開。久到衣衫變髒,骨刺從袖中不聽話地生出,等到模樣醜陋,骨頭髮疼,成了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卞翎玉終於見到了她,他還不知自己這樣會讓人覺得醜惡,想上前與他說話。
  少女拎著裙擺,飛奔向另一個少年。
  她姿容豔麗,像一朵輕飄飄落下的花,落在衛長淵的懷中。
  “長淵師兄。”她聲如脆鈴,抱怨道,“我等了你好久!”
  少年無奈的歎了口氣,把她拉到一旁,溫聲問她近來的功課。他語氣略微嚴厲,訓她貪玩不夠努力,然而隔著許多杏樹之後,卞翎玉輕而易舉便聽出衛長淵話中的關懷與愛意。
  那個貴胄少年,一板一眼、卻又認真地規劃著小未婚妻的未來。縱然師蘿衣的父親沉眠,生死不知,不再高貴,他仍舊惦念著他們道侶大典。
  他們坐在一起,吃衛長淵從人間為她帶來的小點心,說著兩小無猜才會談論的天真話語。
  卞翎玉冷冷看了一會兒,半晌,他蜷縮在一棵樹下,發疼的骨頭和茫然的心臟,哪個令他更難受,他已然分不清。
  他隱約意識到自己應該離開,但七日七夜的等待,令他剛好的身子徹底垮掉,他發現自己站起來都很困難,臉上發疼,他抬起手,果然觸到了堅硬的鱗片。
  臨近傍晚,天邊下起了小雨。衛長淵回去師門複命,師蘿衣練了一會兒刀,發現了躲在樹下的他。
  她輕輕“咦”了一聲,血色長刀指向他,擲地有聲:“不夜山怎會有怪物?”
  卞翎玉咬牙,往後退了退,低下頭,掩蓋自己的臉。
  他病骨支離,銀白骨刺無力生出,弄破了他的衣衫,醜陋而惶然地無處擺放。體面的衣衫早已變得肮髒不堪,再也看不出七日前的模樣。
  那柄血紅的長刀,因為他的躲避,生生劃破了他的肩膀,香甜的血腥氣在空中蔓延。
  少女嗅了嗅,困惑地收起刀,聲音也低下來:“不是妖氣,你不是妖物呀?”
  見他始終低著頭不說話,身體微微發顫。她蹲下,以為他是初化形的精怪,面上露出愧疚,溫和地哄:“難道你是杏林中生出的精怪,就像茴香一樣?真對不起,我誤傷了你。別怕,我不是壞人,我先給你治傷,你的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卞翎玉閉了閉眼,啞聲道:“別過來,走開。”
  最後一絲尊嚴促使著他將骨刺豎起,強硬地驅離她。
  待師蘿衣終於走遠,他撐著身子,手指幾乎死死陷入了泥地中。
  雨越下越大,卞清璿撐傘找到了他。
  少女低低一笑,溫柔地道:“哥哥,狼狽成這樣了呀。怎麽樣,對她說出你的心意了嗎。哎呀,我忘了告訴哥哥,小孔雀有心上人了哦,你方才在這裡,可否看夠?很嫉妒吧,哦,你大抵還不懂嫉妒是什麽,就是方才你覺得痛苦的滋味。”
  她低低蠱惑:“反正你今生注定得不到,要麽,狠下心腸來殺了她罷?嗯?否則你這一生,都會沉浸在那種滋味裡。”
  而今,卞翎玉清醒冷漠地看著事情重演。
  杏林、快要變成“怪物”的自己。若沒有猜錯,很快,杏林深處便會出現一個少女。
  這一次,不會再有衛長淵,師蘿衣注定會走向他。不化蟾繁育後代,最溫柔蠱惑的方式,便是化成心上人的模樣,在其體內產卵,把那人變成另一隻不化蟾。
  若無心上人、或者被看破,才會露出他們本來的猙獰面目。
  果然,沒過多久,少女拎著裙擺走向了他。
  她抬頭,微笑著看著他:“你一直在這裡等我嗎?”
  骨刺絞下“她”的頭顱,卞翎玉冷笑了一聲,袖中骨刺飛出。
  還當他是當初那個什麽都不明白的卞翎玉?他清醒得很,知道她此生不會來,永遠也不會。
  地上顯出一隻死不瞑目的猙獰蟾蜍。
  卞翎玉踩著它的皮囊過去,厭恨這東西能窺視自己的過去。想想師蘿衣此時與她的長淵師兄在做什麽,他心裡更是惱怒厭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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