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研究所的工作强度,就像是以那天聚餐为分界线,被猛地拔高了起来。宋薄言每天除了吃饭之外几乎没有了喘息的时间,只能在深夜离开研究所,往小一居室里走的时候,才能短暂地放空自己,放肆地想她一会儿。回过神来的时候,池清霁已经跟他失去了一个月的联络,之前他打电话过去问她吉他什么时候送,她只说最近有点忙,等稳定下来再说。她在忙什么呢?宋薄言无从得知,又不敢打扰,所幸忙碌不会让他太过煎熬。转眼又过了半个月,回到了去年两人重逢的季节,池清霁总算打电话给他,让他把吉他送过去一趟,就送到刘姐的酒吧。宋薄言从一周双休变成一月双休,那天好不容易碰到单天的休息,直接就开车给她送过去了。他也很久没来刘姐的酒吧,开车到附近,才发现酒吧的大门与门上的灯牌都换过,里面的装潢也和之前有一些区别,乍一看好像进到了别的酒吧一样。酒吧内还有一些施工收尾工作,并没有开始营业,宋薄言进去就看见池清霁乐队四人正和刘姐聊着,池清霁见他进来,便三两步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他面前:“不好意思,还特地麻烦你跑一趟过来。”“我有车,不麻烦。”宋薄言因为她的客气微微皱了皱眉,“那件事情解决了吗?”“解决了。”池清霁一听就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先把吉他箱子放在新吧台的座椅上,就听身后的小黑和墩子热情地招呼宋薄言:“哥们,来了啊,过来喝一杯呗,我们这回欠你太大人情了,你以后过来喝酒都直接记我们账上啊,千万别跟我们客气!”宋薄言望向池清霁身后,正好和阚北对上眼,两个男人互相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宋薄言便道:“谢谢,今天我开车来的,下次吧。”两个人并肩走出酒吧,池清霁便侧头看向他:“你还学会明知故问了。”宋薄言闻言,半晌,轻声问:“他们最后要了多少钱?”“除去医药费之外,拿了一万多就算了了。”从五十万到一万多,而且对方当时在电话里还一直在道歉,说以后不会再来偷拍他们了,请他们手下留情。但就连墩子和小黑都不会认为这种转变他们是良心发现,几个人合计了一下,只有宋薄言去找过他们这一种可能性了。“你做了什么?”池清霁问。“没做什么。”宋薄言说。“就你目前的情况来看,不太可能落下终身残疾,所以你要求的五十万不可能得到法院支持。”那天医院病房里,气氛僵持到了顶点。两个男人一人是从头到脚如铠甲般的黑西装,另一个只是普通白T搭了条休闲裤,截然不同的打扮,压迫感十足的气场却是十分相近,别说是打着石膏的男人,就连隔壁两张床的患者也拉上了隔帘,与他们边上这张床的人划清界限。黑西装是宋氏法务部的部长,叫霍修,今年三十出头,是出了名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行事雷厉风行又不乏细腻妥帖,处理掉了很多以前宋老爷子留下的隐患,就连宋持风也对他相当佩服,花重金将他留在了宋氏的法务部。本来宋薄言只是打了个电话给宋持风,让他从法务部联系两个人过来,趁事情还没发生太久,及时取证增加谈判筹码,结果霍修好像正好要过来出差,顺路就过来看了一眼。他动作很快,到现场看完就直接联系附近街道办要求调取周边监控,从道路监控到附近车主的行车记录仪全都看了个遍,拿到证据之后一听宋薄言说对方要五十万,直接笑了,评曰:“又蠢又贪。”而就在等霍修过来的这两天里,宋薄言也没闲着,工作之余请人去了解了一下这两个人的底,发现这两人早就是老惯犯,最喜欢趁一些网红在初步上升期,各方面防范意识都不足的时候拍一些东西,等人家做大做强了或是敲上一笔竹杠,或是卖给竞争对手,让不计其数的网红在他们手上折戟沉沙。他原本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开始的事情,到最后海量的证据一个文件夹都塞不下,只能挑了些最直观的,趁那两个人还没回过神来,直接跟霍修一块去了趟医院。霍修一进去就拉了个塑料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气定神闲地对着床上动弹不得的男人重拳出击。“反倒是你们俩跟踪偷拍劣迹斑斑,现在还涉及私闯民宅,如果你们不接受私了,我们也欢迎你们走司法程序,不过我要在这里给你普一下法——故意伤害致人轻伤一般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但向他人出售公民的个人信息,情节特别严重能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就你干的那几十票,你猜猜他赔你的钱够不够你交罚款?”闻言,床上的男人和他妻子两个人都立刻变了脸色,瞳孔慌乱地躲避他的眼神,看也不敢看宋薄言手上那个牛皮纸文件袋。“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我是你的律师,我应该会竭尽全力地劝你哪怕不要钱都得尽快私了,毕竟七年出来,天都变了。”从医院出来,宋薄言看着霍修,诚挚道:“谢谢了,霍律师。”“客气,小事而已。”霍修出了病房门,那股压迫感便敛得干净,西装之下仿佛装着一腔儒雅随和的斯文:“不过尽快让他们签和解书,这种人,我怕夜长梦多。”“知道。”宋薄言点头:“什么时候回庆城,请你吃个饭?”“不用,我今晚的飞机。”霍修抬腕看了眼时间,朝宋薄言笑了笑:“我答应我老婆今天一定到家。”霍修在公司出名,一共两点。第一,出了名的能干。第二,出了名的惧内。霍修的惧内事迹已经可以被法务部那帮年轻人单独写出一本传记,不过这话到了宋薄言耳朵里,又是一番不同光景。他点点头,沉吟片刻才道:“挺好的,那祝你一路顺风。”“谢谢。”池清霁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嘴硬逞强的时候,如果这次没有宋薄言,他们恐怕也没法这么顺利的化险为夷。因为打定主意要走私下和解的道路,当时她心里想了不少办法,比如让他们狗咬狗,创造出一个囚徒困境之类,但因为阚北现在正在取保候审,去哪都不自由,实施起来都相当不便。“对了,你之前说你要搬家。”宋薄言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搬了吗?”“搬了。”打架的事情解决之后,一切都顺利了起来,他们搬进了一个物业安保非常全面的小区,池清霁也总算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卧室。搬完家,四个人总算有一种真正如获新生的感觉,他们发布了新一期的更新预告,同时也准备回到刘姐这里继续驻唱。这个时候池清霁才想起,她的吉他还在宋薄言那里。“正好,你们不是最近也挺忙的吗,我听说林韵已经小半个月都住在研究所里,压根没出来过。”池清霁之前加的那些宋薄言的同事纷纷派上用场,她偶尔会以宋薄言女朋友的身份发几条慰问消息过去,顺带打听一下林韵的消息。“反正她不出来我见不着,所以我也准备先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再找她好好把当年的事情聊清楚。”可得知林韵的忙碌,她的心态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好像这世界上除了找到李嘉之外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让她拼尽全力。当然,找到李嘉了解当年真相还是很重要,也依旧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事情。只是经过阚北这件事,让池清霁意识到,她就这么颓废着弱小着,什么用都没有,只能在身边重要的人遇到困难的时候跟着一起无力和痛苦罢了。她也想成为宋薄言、宋持风那种,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必有回应的人。池清霁的努力从来不是空谈,她的生活态度一下从早前可以称得上颓丧的佛系,开始变得积极。首先最直观的就是自媒体号的更新速度开始变得稳定,为了获取更多流量,乐队四人各自又去其他平台上也注册了账号,同步发布更新,收获不错反响。麓城F4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一些直播间,或网络综艺上,四个人里池清霁和阚北因为外貌优势,还顺带收获了一批颜粉。只是不光池清霁,就连宋薄言也没想到,他们这一忙,就忙到了年关。从年二十五开始,一群想回家过年的科研人们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干活,宋薄言去年就没过年,今年宋老爷子早早地便来了电话给他下达最后通牒,电话里三令五申勒令今年除夕夜一定要见到他的面,否则他将拒绝在年夜饭上摄入任何肉类。宋薄言虽然不太明白这个威胁的意义,但当时忙得头晕,胡乱地嗯嗯了几声就先对付过去把电话挂了,直到年二十九宋老爷子的电话再来,才不得不回家收拾行李,兑现诺言。比起已经冰天雪地的麓城,庆城倒是阳光普照,照得城市街头的大红灯笼都艳丽了不少。宋薄言下了飞机被家里的司机小刘接回老宅,路上给池清霁打了个电话,还是没人接。她这种无牵无挂的时间安排确实是很符合当下艺人的潮流,就是越逢年过节越忙,闲的时候微信消息秒回,忙起来连着失联好几天都是常事儿。宋薄言想给她发微信留言,但真的点开聊天窗,看着一两个月前的聊天记录,手指便悬在二十六键上,失去了方向。这种茫然无措一直持续到年夜饭桌上,宋薄言因为吃饭不专心被宋老爷子第三次点名批评:“宋薄言你怎么快三十了连饭都还不会吃啊?”宋薄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碗里已经没什么东西,正准备放下筷子,就看陈管家又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饭,放到他手边:“薄言再吃点嘛,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就是,天天就吃那点鸟食,也不知道是怎么长出一米八几的个子。”宋老爷子顿时应声附和:“难怪高中的时候跟人打架都打不赢,被人打得跟个猪头一样。”“……”宋老爷子的一生都被胜负欲贯穿,别人可能会更在意子女打架惹事这件事本身,而他却更在意输赢。自从那天知道宋薄言从学校里满脸伤痕地出来,在他的往后余生中,唯一的愿望就是宋薄言能多吃饭,多运动,强身健体,打回去。“所以二哥当时到底为什么要打架啊,总不会是真的因为想打所以打了吧?”一旁宋星煜虽然已经听这茬听过好几次,虽然之前的每一次追问二哥为什么要打架都无果,但依旧听一次忍不住问一次。宋薄言是打定主意当幺弟的话是空气,默不作声低头吃饭。倒是已经从何秘书那听说宋薄言暗度陈仓好几次的宋持风忍不住点了他一下:“池清霁又不在这里,你有什么好憋的。”宋家是个重组家庭,宋持风与宋薄言的母亲在两人儿时便早亡,后宋老爷子续弦了现在这位太太,生下了老三宋星煜。早年宋老爷子并不太注重家庭,常年在外奔忙,导致在宋薄言心中,宋持风作为长兄,可靠程度远超不常回家的父亲。那天打架叫家长,宋老爷子惯例不在庆城,是当时刚读大一的宋持风代为出席。宋持风当时没说什么,只让宋薄言先回去上课,晚上回家后却去了一趟他的房间,想要详细地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但宋薄言哪怕被宋持风撬开了嘴,描述却依旧粗略得令人发指:“他们想偷池清霁的助听器。”而这也不是宋薄言第一次注意到他们俩。那两个男生好像一直就看不太惯学校里有一个听障同学,之前就经常蹲在池清霁的身后叫她聋子,搞一些无聊的小动作。宋薄言也是直到冲上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已经那么讨厌这两个人。“那你为什么不跟老师说?”宋持风有些不解地皱起眉:“以你的成绩,就算你没有证据,老师也会相信你的。”这一点宋薄言当然知道,他侧眸看了宋持风一眼,说:“我不想让池清霁知道。”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她担心,也不想让她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期待。那个时候两人还没有在一起,宋薄言也没有一丁点想要和池清霁谈恋爱的念头,因为他的目标非常明确,他要去留学,以后也可能不回国,直接留在国外的研究所工作。他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他没办法给她任何承诺。而池清霁这三个字也猛地冲淡了饭桌上春节的喜庆氛围,秦姨以前就很喜欢那个活泼阳光的小姑娘,后来知道她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心里惋惜了好一阵。她皱起眉头,眉眼间皆是不忍的神色:“那个小姑娘哦,是真的太可怜了……”思及心上人,宋薄言口中的年夜饭彻底没了味道。那头,刚结束了网络节目录制的池清霁从出租车上下来,迎着纷扬的大雪走进了小区,雪地靴踏在松软的雪花颗粒上,将它们从松散到紧实,发出寒冷的窸窣声响。虽然她已经几个月没来过这里,但因为之前走过不止一次,对路并不陌生,很快找到熟悉的楼门洞,走了进去。她上到熟悉的楼层,却没有走向熟悉的那一侧的门,而是转身径直走向相反方向。按响门铃,里面很快传来脚步声。门开,里面的女人看见来人是她,明显一愣。池清霁朝她礼貌地弯了弯唇角:“林教授,谈谈吗?”“可以,请进。”一瞬间,林韵脸上那点不自然的神色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她侧过身示意允许池清霁进来,“小宋今年好像回去了,你没跟他一起吗?”“没呢,我在麓城还有工作,就没回去。”池清霁抖落一身寒气踏入玄关,先简单扫了一眼林韵的家。很简单的小房子,虽然是两居室,比宋薄言那边大上一些,家具摆设却是差不多简单,客厅一张沙发一张茶几,就连电视都没有,只正对着一面白墙壁,让池清霁看着都觉得有点无聊。“大过年的还要工作啊。”林韵带着池清霁走了几步,“你先坐吧,我去泡点茶?或者你想喝点什么,我这里还有点果茶。”“不用了,林教授。”池清霁毕竟单枪匹马过来,也不好赤裸裸地到处看,余光只快速地从林韵卧室的书桌上扫过一眼,看那书桌上只有电脑、相框之类毫无特别之处的东西,便收回目光:“其实我这次找您是有点问题想问您。”“嗯。”林韵好像也并不意外,率先在沙发靠里侧的位置坐下:“你可以直接问。”“您大学是在庆城读的吗?”池清霁在另一侧坐下,抬眸对上林韵的眼:“听说您本科是在庆大读的,一路读到研二,后来突然出国留学。”“对,我大学是在庆大读的,因为本校考本校的研有分数上的优待,就直接留校读研了。”只是和池清霁想象中不同,林韵的态度并不像有所遮掩,甚至很坦然地向她介绍起了自己曾经的就读经历。“为什么您当时会突然选择出国呢?”池清霁问。“因为当时国内的生科不受重视,我觉得在国内留着发展看不到什么希望,而且我当时也出了点私事。”这个问题林韵显然也回答过不止一次,她看着池清霁,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我跟我家里人说了,他们很反对我出国,说女孩子出国镀金没什么用,就是浪费钱,反而坚定了我出国留学的决心。”这可能就是原生家庭不好的悲哀,林韵从小就没有体会过什么父爱母爱,当年选生物科学专业的时候就因为这个学科本科出来就业难而跟家里吵翻了天,决心要读研的时候又是一道坎。那个时候林韵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就感觉自己好像每一步都是一道坎,别的孩子有的困难她有,别的孩子没有的困难她也有,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每一步都是血肉模糊。“池小姐,我知道你姓池,我也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看着池清霁的脸,林韵脑海中的回忆如潮水般翻涌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轻声说:“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想兜圈子了,不如直接问你真正想问的吧。”池清霁因林韵的直白而微微愣了一下,迅速回神,点了点头:“你认识我爸,对吗。”林韵说:“认识,池教授从我本科的时候就教我们班的基因工程和生物信息。”彼时林韵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进了大学得到自由后,就想把自己没有得到过的,缺失的那一部分爱从别人那里找补回来。所以她开始打扮自己,把朴素的黑长直烫成妩媚的大波浪,课余时间都用来研究化妆,并且格外享受异性们朝她投来垂涎的目光。加上本身先天条件不错,她很快和一个男生坠入爱河,恋爱却谈得并不顺利,男生比起给予她缺失的爱,更多的好像是从她这里索取情绪,林韵被折腾到筋疲力尽,却没想到分手了之后才是噩梦的开始。“后来你读研的时候,他也是你的导师,对吗?”“对。”她那时因为把大量时间都投入到恋爱以及打扮自己这两件事情上,和室友同学都不怎么往来,被前男友跟踪纠缠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应该找谁倾诉和求助,只能大中午提早到下午上课的大教室里哭。但前男友早就从她同学那里买到了她的课表,宿舍没找到她就直接到了教室,满脸兴奋地说她哭起来的样子也很美,就拿着那个黑色的长镜头对着她拍。镜头。林韵至今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圆形的,漆黑的,就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里面承载着根本看不清也数不尽的恶意,记录下她所有的狼狈与崩溃。“我就是那天和池教授认识的,他帮我制止了我的前男友,并且警告他再这样就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导员和班主任,因为我前男友很怕他家里人给他停卡,所以算是暂时镇住了他,让他至少不敢再那样明目张胆了,那次事情之后,我一直很感激池教授,所以后来读研的时候就去了池教授的麾下。”女人说着,眼眸微垂,好像想起了让她十分感动的事情,甚至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你这次找到我,是想问我当年咖啡厅的事情,很抱歉,我在那件事之后就隐姓埋名了,因为……我不想再让我的前男友找到我,再拿着那个镜头对着我,我会疯的……对不起……”整件事在林韵口中被得到了补充,很多池清霁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也看似有了答案。比如那天为什么只是一个短暂的拥抱就正好被拍到,比如林韵留学、改名,甚至就连日常打扮的风格都彻底换掉,只为了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只是还有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所以那天,他是因为想报复我爸吗?”池清霁有点懵,她从来没想过最终导致老池自杀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他的正义感。她看着面前非常诚恳在向自己道歉,并且好似没有一丝一毫隐瞒的女人,眉头已经不自觉地拧起:“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跟他们解释,你为什么当时不说话?”如果事情真的像林韵说的那样,她确实是一个无可厚非的受害者——在照片事件出现之前。可后来她明知老师清白,却不光没有站出来帮老师洗脱冤屈,还用沉默助长了变态前男友的报复行径,这和那个变态又有什么区别!?林韵可能是受害者,但她同时也是板上钉钉的加害者。池清霁面对林韵的眼泪,完全提不起任何怜悯,有的只是开始燃烧的愤怒与不可思议。“他帮你摆脱了前男友,你为什么恩将仇报,你为什么当时不说你约他就是为了问出国留学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像一个受害者一样,为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没有说话会导致那么严重的后果,如果我当时知道的话我一定会为池教授站出来的,对不起……”林韵情绪却崩溃得异常迅速,浑身上下再找不到分毫上次见面时的气定神闲,低着头哭得像个泪人。面对这样的林韵,池清霁纵使是有滔天的火气也没办法朝她发泄,只能握紧了双拳,咬着下唇强忍着眼泪,沉默下来。不对。还有哪里不对。老池确实跟她很能藏事,明明确诊了中度抑郁还每天打起精神在她面前粉饰太平,但当时事态已经那么严重,他不可能还帮着那个死变态隐瞒,尤其不可能在学校的调查队面前隐瞒。林韵肯定还藏了什么没说!思忖间,池清霁的目光又一次落到林韵的卧室。她卧室的风格和客厅也相差无几,家具极为简单,一张床两个书柜一张书桌,书桌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相框,和一个笔筒。等等,相框?来不及细想,池清霁的身体已经快一步动起来,朝林韵的卧室走去。“池小姐,你干什么?”只见上一秒还在失声痛哭的林韵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三步并两步追上来,伸手想要拉住池清霁,“你进我卧室干什么,你在侵犯我的个人隐私,你这是非法入侵民宅——”对啊,她进门的时候为什么看见了却没有发现。一个这么害怕拍照的人,一个看见镜头都会恐惧的人,一个和家里闹翻了多年没有来往的人,她的桌上,如果会有一个相框的话,那应该放着谁的照片呢。池清霁一把甩开林韵的手,不顾一切地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相框,在看见照片里笑得温暖和煦的男人时,眼前顿时被泪水模糊成了一片。是老池。照片里的人居然是老池。方才还缺失的信息在看见爸爸照片的那一刻全都被补齐,池清霁站在原地,鸡皮疙瘩止不住地往外冒。她明白了,全部都明白了。这确实很像是老池这个烂好人的作风。哪怕知道了这个学生对自己有不同寻常的感情,还是先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对方的前途,帮她隐瞒下这件不光彩的事情。她的爸爸为什么会这么温柔,哪怕身陷囹圄,哪怕恶意缠身,他依旧没有直接把自己摘出去,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只是——“林韵,你那天叫他去咖啡厅,不是单纯只问留学的事情吧。”池清霁手里握着金属相框,边缘钝圆的角就抵在她的掌心,深深地陷进了她的肉里。“你暗恋我爸,是吗?”从刚才起,池清霁就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变态前男友许以林韵什么好处,让她沉默,好把自己摘出去。现在池清霁才知道,她想的还是简单了。这个女人沉默最本质的原因是因为她自己心虚,她知道自己企图破坏别人家庭,她怕自己暴露,所以她不敢说。“你是人吗,啊?”如果可以的话,池清霁真恨不得自己手上现在握着的是一把刀,直接把眼前这个直到一分钟前还在谎话连篇的女人给捅死。“他直到死之前都在帮你隐瞒,都在怕影响到你的前途,而你在做什么,你在做贼心虚,你在贼喊捉贼,你让他一个人承担了本来应该是你来承担的责任!”其实站在上帝视角,老池的选择非常正确,因为只有把一切归咎到误会,这样他们两个人才都能在这阵风中全身而退。只是池清霁无法想象当时老池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明明是出于好意,想要保护自己的学生,哪怕明知她的感情的出发点不对,也希望能够保全她的声誉,甚至不惜对妻女隐瞒下这件事情。只是谁能想到,他保护的是一条自私自利的毒蛇。一条只想着自己能够明哲保身,宁可让完全无辜的教授承担下所有罪责的毒蛇!池清霁的下唇已经被她咬破了,温热的血迅速地浸透她的牙缝,她深吸一口气,比起愤怒,更多的是为老池当年而感到不值。“李嘉,你真是个混蛋。”面对池清霁的指责,林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诚然,这么多年她也在后悔,如果能回去一次,她能提前知道自己的沉默会让事态最终走向那样的极端,她一定不会再那么选择。但如果时间倒转,再回到池玉成进入阶梯教室,喝止行为过激的学生并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刻,林韵笃信自己还是会爱上他的。这种爱意让当时的她意识到,之前和前男友所谓的恋爱有多么肤浅和可笑。她回去就把池教授的所有课都画上了红圈,每节课一定到场,不管池老师的课有多早,她一定更早起来化妆,收拾自己,然后抢第一排的位置,争取让他走进教室的第一眼就看见她。但在同龄男生中无往不利的脸,在比自己大了二十几岁的教授面前却完全不起作用,他看着她脸上一天比一天更精致的妆容,终于有一天在上课前,喊她下课后留一下。那一天是三节小课连成的一节大课,林韵整整三节课的时间里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心跳快得就像是疯狂的走兽。后来下课,池玉成还特地去外面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茶饮料,在四下无人的阶梯式教室里和她并肩而坐,只是说觉得她很有天赋,也很聪明,然后跟她分析了一番生物科学严峻的就业形势,劝她如果有追求的话,大学还是应该好好学习,不要太过注重外表上的东西。他真的很温柔。温柔到说一些所有老师都会老生常谈的话,还好像怕伤害到她一样,故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安慰似的给她买了一瓶饮料。那天池玉成走后,林韵一个人去走廊深处的厕所洗手台站了很久,看着镜子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自己,越看越觉得单薄得丑陋。后来林韵就开始只化淡妆,简单地把脸上的小瑕疵遮一下,让自己的气色看起来好一些就点到为止。她开始想要上进,想要往更高处爬,尤其在得知池教授同时也是研究生导师的时候,目标就更是清晰明确。暗恋的时候,哪怕就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也每天都是粉色泡泡。一个毫无特别之处的对视,一次普通的提问,在旁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师生互动,都被赋予了一种独特的隐秘感。她完全沉浸在这种感觉里,并为此深深着迷,有的时候甚至会出现一种错觉,好像池教授是知道她的想法,并且默许了她一切潜在的行为。这种幻觉一样的爱情直到池玉成在后来某一天里把池清霁接到学校玩儿,林韵才总算知道,池教授早就已经结婚成家,夫妻相当恩爱,并且有了一个已经快要中考的女儿。“爸你知道一天假期对初三的学生来说有多宝贵吗,为什么还非要带我来你学校啊,好无聊啊——”“怎么,你这小屁孩,你以为我很乐意带你来啊,到时候我上课的时候你可别跟来教室,学生那心思都到你身上去了。”“哼我才不去呢,臭爸爸真讨厌,带我来了又不管我!”“哎你可别胡说八道,到时候你妈听见了又得骂我了……”那也是林韵第一次见到池教授和在学校里不一样的样子。她远远地看着父女俩的互动,听着被风捎过来的声音,整个人就像是被池教授看着女儿时眼底的温柔刺破的气球,陡然地干瘪了下去。林韵在寝室消沉了几天,一整周什么课都没有去上,导员给她打电话,她也只说身体不舒服,病了。她知道自己什么病也没有,只是单纯的想到池教授已经有老婆有孩子,而且温柔又珍惜的模样和她平时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同,就觉得提不起劲来。可惜生病的借口用不了太久,第二周林韵就在导员查课的胁迫下,离开了寝室。时隔一周没见池教授,林韵没化妆,蓬头垢面不好意思往第一排坐,就直接坐到了后排,想着把出勤混过去就行了。但就在她随意地抬头看向讲台的时候,却意外对上了老师关切的目光。其实她知道,她真的知道,池玉成就是人太好,只要是他的学生他都很关心,哪怕选修课上面对其他系学生的蠢问题,他也会竭尽全力地去跟他们讲到每个人都清楚为止。可就在与台上的老师对视的那一瞬间,情感还是占据了上风,将理智逼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喜欢又怎么了呢,她不会去告白,又不会破坏池老师的家庭,只偷偷喜欢,应该没问题吧。很奇妙的是,就在她下定决心继续偷偷喜欢池老师之后,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这样平息下来。这让她意识到,可能比起爱而不得,放弃对自己来说才是更痛苦的选项。之后几年,林韵也确实没有暴露出一点对池教授的非分之想,她目的明确,专心学习,励志考上研究生之后能做他的左膀右臂。在有了明确的目标之后,林韵每天的生活开始变得积极而忙碌,就连前男友偶尔的纠缠也不再值得挂齿,一分钟都恨不得分成两个三十秒来用。在这样高强度的忙碌下,她很顺利地考上了本校本专业的研,成了池教授的得意门生后,两个人的关系也比本科时要亲近了一些。池玉成经常请手底下的研究生吃饭,然后聊聊最近的生活,在林韵刚考上研究生的那段时间里,就经常听他提到一个叫宋薄言的男生。池玉成说话一般都比较委婉柔和,很少措辞直白夸张,那次却直接跟他们说:“那小孩真是个天才,要是以后能留在国内发展,绝对能成为未来生科的中流砥柱。”看得出他确实极喜欢那个学生,陆陆续续提起很多次,还曾酸溜溜地说自己的女儿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上次居然同时看见他和宋薄言,理都没理他直接跑向小男朋友,真是女大不中留。林韵就在池教授高频率的提及下,无意识地记住了这个特别的名字,后来得知研究所今年录用的新人里就有这么一号人的时候,只能在心里感叹世界真小,不过那都是后话了。考上研究生之后,林韵隔三差五地便被池教授叫去实验室帮忙,虽然大多时候做的事情也就是整理资料,等电脑跑数据后记录结果之类的小事,但比起在本科的时候一周三两节课的时间,确实已经可以称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林韵就这样度过了痛并快乐着的研一,到研二的时候,却遇到了另一件事。直到现在还偶尔过来纠缠的前男友的父母找到了她,说能够提供一笔钱和一个留学机会给她,让她离开国内,不要再老是在他们儿子眼前晃来晃去,分散他的注意力。很可笑的说辞,但对于林韵来说,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林韵当天先打了个电话回家,不出意外遭到强烈反对,她挂了电话就忍不住眼泪,回过神来的时候,拨给池教授的电话已经被接起来了。果不其然,池教授在电话那头先是简单地安抚了一下她的情绪,然后很清楚地帮她分析出留学的利与弊。那一通电话打了近两个小时,挂断前林韵才知道池教授刚才连晚饭都没吃完,就放下筷子先帮她解决了手头上的问题。一瞬间的感动不必多言,但在感动之余,她的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要去留学了,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那她是不是在走之前,可以遵从自己的内心活一回?同意留学之后,前男友过来骚扰的次数明显增加了,一来就不停地问她为什么要听他父母的话,难道就这么希望离开他。以前林韵还会烦,现在已经完全把他当空气,随便他爱干嘛干嘛,要拍照就拍吧,反正过一阵她就走了。现在林韵回想起来,也还是忘不掉那天。她郑重其事地给心上人发了一条短信,请他来学校附近的咖啡厅见面,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说。池玉成来得很准时,大概是以为她还有什么留学上的困惑,还给她带来了很多自己整理的资料,里面都是国外生物科学专业比较好的学校。其实手头上研究生转去别的老师那,或者突然留学,对于导师来说只有百害而无一利。但他还是一片赤诚,希望学生去到国外也能有好的发展,后来听见她突如其来的示爱,虽然意外,却也还是劝她以后眼界打开一定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临走前,林韵红着眼眶请求池教授给她一个拥抱,说自己暗恋了他五年,希望能以一个体面的方式结束。当时池玉成犹豫了一下,大概还是于心不忍,就在咖啡厅里和她简单地抱了一下,然后彼此相互祝福对方未来一切顺遂,林韵也以为这不过就是给自己长达五年的暗恋画上了一个有点仪式感的句号。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收到了一条来自前男友的短信,大意就是已经知道她喜欢池教授,送他们俩一份大礼。林韵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被导员叫过去询问情况,说这件事影响很恶劣,希望她能实话实说。“其实……”她在被问到的时候本能地想要据实相告,但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打断了她的话。如果她直接说出是前男友做的,那她还能顺利出去留学吗。可如果她不说,池教授会不会被误会。如果池教授被误会了,他的妻子,会介意吗?他的家庭,还会和睦吗?他会不会离婚?这会不会,又是老天赐给她的另一个机会?当时林韵坐在导员办公室的椅子上,感觉自己好像就在顷刻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那种感觉哪怕现在回想起来,都让她感到不可思议,让她恍如隔世,却又无比清晰。不论在之后的时光中是否有过后悔,但在那当下,她竟然在恶毒地希望自己最喜欢的男人家庭破碎,妻离子散。“我也很后悔,真的,你相信我……”眼看一切都再也无法隐瞒,林韵真切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我不知道会那样的,如果我知道的话我怎么会害他呢……”这些年,林韵始终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她拼了命的工作,加班,逃避正常的社交和男女关系,只因为她一闭上眼,那天池教授失望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就会浮现脑海。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看着池清霁与心上人几分相似的五官,就光是过往的回忆就几乎将林韵压到快要崩溃:“我这些年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我没有一天不在忏悔,要不然你干脆把我杀了吧,让我用我的命去偿还池教授的命——”“偿还?你开什么玩笑。”池清霁终于忍着眼泪强行打断了林韵的自我感动:“你的命哪里比得上我爸的命,还偿还,你配吗,李嘉。”她深吸一口气,将装有老池照片的相框紧紧抓在手心:“你可千万别死,好好活着,活久一点……”“我怕你下去脏了我爸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