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人在那客栈里耗了几日,把那客栈的存粮吃得所剩无几了,便拍拍屁股上路。临上路前我还特意让小六儿烙了几张大饼,挂于那排浓妆艳抹的伙计脖子上,好让他们饿了吃。本女侠真是宅心仁厚。又行了两日,进了胜州城,寻了客栈又歇下了。有了前车之鉴,姜溱对端上来的饭菜特别仔细,闻了又闻,最后拿出银针来试毒,把客栈掌柜那两撇八字胡气得足以挂上两串香蕉。用膳时听得隔壁桌一胖一瘦两男子在讨论郊外新开了家勾栏,里面的小倌一个两个长得韵味十足,于是我们个个拉尖了耳朵听。瘦子道:“我就喜那账房姑娘,那眉梢眼角的风情哟,比娘们儿还娘们儿。”胖子道:“我偏喜那掌柜的,那性感硕大的烈焰红唇,那剽悍的虎躯,那洪亮的声音,还有那股老娘跟你拼了的呛辣劲儿啊,销魂啊。”瘦子道:“听你一言我倒也想会会那掌柜的,不知其床上功夫如何?”胖子露出淫邪的微笑,道:“那不如我们今夜一道去乐乐,点一间上房,两个姑娘,来个双双飞。”眼看姜溱又要问何谓双双飞,我们一桌人立马欢腾起来,吆喝着上酒,划拳,行酒令……姜溱的小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讪讪地嘟嘟哝哝道:“想必是上乘轻功修炼之术吧。”姜溱跟了我数日,总算是触类旁通地出师了。虽然一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但再行个一日也就进城了。眼见京城已经愈来愈近,我竟也近乡情怯了起来,生怕回去我爹已肥到走不出王府门;生怕我那九个姨娘已通通改嫁;生怕阿刀已老得扛不动菜刀;生怕宝儿已牵着娃说小小宝儿乖,叫小姐。想象了一番后,自己悲怆得快涕下,后被范天涵一句话生生打破了那“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凉境地。他道:“清浅,你离家已半年有余,现回去可会情怯?”会的,本来我自己渲染得很怯的,经你一提醒,我忆起自己仅离开了半年,不好意思怯了。我们约莫是午时进的城,过城关时一切无异,进了城门忽地响起“噼噼啪啪”之声,我一惊,躲到范天涵身后去,而小五儿抽出他腰间的刀,上蹿下跳地吼道:“有埋伏有埋伏!”范天涵转身揽住我,笑道:“莫怕,鞭炮声也。”忽地,街旁的店铺涌出人来,四面八方的,像是翻倒的一锅珠子朝我们滚动过来,我看傻了眼。范天涵把我护在怀中,朗声道:“范某多谢各位厚爱,只是我们一路长途跋涉,未免疲乏,还请诸位行个方便,让我们一行人先回府歇息。”这会儿我才明白了,敢情范大人的拥护者崇拜者齐聚一街,准备给他庆功洗尘。好不容易杀出重围,我们回到了将军府。这将军府与我离开时一个模样,唯一不同的是那片竹林不见了,改种了菜,倒也经济实惠。将军府的人向来生性冷淡,见我们凯旋一点都不欢欣鼓舞,连鞭炮都不曾放一串,仅仅是在李总管的指挥下打点了厢房,准备了饭菜。饭菜用一半,我爹他们颤颠颠地赶来了,一行十二人,挤得芝麻绿豆大的将军府难担重负。我手里还握着筷子,对着我爹皱眉嫌弃道:“胖子,你就不能等我吃完再来。”他不以为意,冲上来抱我,嘴里喃喃着:“还好没死,还好没死。”我眼眶一个发热,嘴硬道:“你才死呢,我得活着给你送终。”越过我爹肥美的肩头,我望见了宝儿,她立于一群姨娘之中,垂着头绞着衣摆。我眨眨眼,宝儿似乎瘦了。我再眨眨眼,哦,误会一场,是立于她身旁的五姨娘太胖了。我叫声宝儿,朝她招招手。她猛抬头,三步并作两步扑了过来,撞开我爹,搂着我以哭坟之势号哭起来:“小姐……”她边哭边捶着我的背,差点把我早上吃的酸菜馅包子捶出来。我安抚地拍拍她的背,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莫哭了……”宝儿用她的天生神力勒得我死紧,嘴里仅有三个字:“小姐……呜……”莫呜了,我要窒息了。我掰开宝儿,握着她的肩道:“宝儿,我快不能透气了……”宝儿努力地止住抽噎。我望着她抽抽搭搭不停的样子,心下感动万分,我们不愧是天造地设的好主仆,感天动地的好姐妹。我拍拍宝儿的头道:“我知道你很思念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有什么好哭的呀,傻丫头。”后面那句傻丫头我逼迫自己用宠溺的语调说出,语毕打了个嗝,泛了泛酸水,酸菜味的。宝儿随着我打了个嗝,想来打嗝这事亦是能传染的。她咽下另一个嗝,道:“不是的,小姐,我哭是因为柳季东不要我了,他要娶城东卖猪肉的女儿,他说他等了我太久了,等不了……还说……卖猪肉的女儿长得比我有福气……好生养……呜……”她讲着讲着,悲从中来又哭了起来。我一股感动兼宠溺之情压回肚子,绕了一圈化成嗝,清脆地打了出来,这回多了腥味,想是适才吃的清蒸鲈鱼。身后传来半老徐娘的娇笑,我转身去看,范天涵与白然已经被我九个姨娘围起来调戏了。范天涵噙着温文却敷衍的微笑,白然却左右逢源,笑得眼都眯成一条线。我叹口气,手肘撞了撞我那还沉浸在重逢喜悦中的爹,他抬头不满地瞪我,我朝他身后努了努嘴,他回头望一望,很淡定地转过来想与我继续重逢。我只得道:“管好你的妻妾。”我爹这才道:“你们成何体统。”没人理他。他叹口气,大声斥道:“诸神归位。”只见九个姨娘齐刷刷一字排开,全部摆出一副温顺恭良的模样。训练有素呀,鄙视这死胖子的恶趣味。接下来不免是要寒暄介绍一番,这事本该由范天涵来做,但我从他看向我九个姨娘那迷茫的眼神中了解到,他离开太久,而我爹的喜好又太相像,九个姨娘对他而言就是九个大小不一的白萝卜。为人妇者,自然要替丈夫排忧解难,于是我便一头挑下了大梁。我正经介绍完每个人后,我爹他们忽然面面相觑,沉默。我正待批评一下他们的无礼,立于我身后的范天涵俯于我耳边小声道:“你把五姨娘与三姨娘介绍混了。”我抬头望望那两姨娘,这五姨娘长胖了咋跟三姨娘一个模样?而此时,她俩正拧着眉望我,表情包含了不解、震惊、痛心疾首欲除之而后快等人生百态。我拍一下脑门,道:“瞧我这记性,只怪你俩长得太相像。”俩姨娘不约而同地酝酿起眼泪,四颗泪珠挂在四个眼眶欲掉不掉,而此时我爹的脸色也变了。我哈哈大笑起来:“哎哟……看看你们……哈哈……又被我……哈哈……骗了……哈哈……我……哈哈……怎么可能……哈哈……不认得自己的姨娘……哈哈……一群傻子……哈哈。”我人生没有哈哈得如此累过。众人一愣,也哈哈笑起来,尤其是三姨娘与五姨娘,倏一下收回那四滴泪,跺着脚娇嗔:“浅儿你这促狭鬼。”我再赔上几声哈哈。我身后的范天涵用气音道:“我方才瞧见一只苍蝇飞入你口中。”我手肘不留痕迹而又狠狠地撞了他一拐。不时,寒暄声此起彼伏。我挑了离我最近的一组寒暄仔细倾听。白然道:“王老爷,久仰久仰。”爹道:“白将军,不知你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白然道:“小辈一直仰慕王老爷的文韬武略,今日能与您相见,实在是三生有幸。”我眼神呆滞……此人太无耻了。爹道:“王某乃一介土财主,粗人粗人,谈不上文韬武略。”白然驳道:“王老爷太谦虚了,看您为浅儿取的名号就知道您饱读诗书。”爹露出羞涩的笑:“不敢当不敢当,我也就闲来无事时翻一翻诗书。”死胖子有本事现在背一首诗出来给我听!白然又道:“光看清浅这名,古有云‘坐听蝉鸣,一壶清浅新芽’,又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又有‘柳岸,水清浅,笑折荷花呼女伴’。仅一名字,便引经据典无数,实在是高啊高。”爹那芝麻汤圆脸笑得馅儿都快流出来了。他俩正无耻间,一旁的宝儿忍不住发问了:“小姐,老爷不是最讨厌念诗的吗?你不是酒也不是茶,他为什么说你是一壶?而且,你明明姓王,嫁的夫家姓范,为什么他老说你姓水?还有,他到底是男是女?”她自以为她在与我耳语,但音量足够让天上路过的神仙驻足。宝儿,好久不见。爹与白然的笑同时凝在脸上,我乐不可支。范天涵笑着招呼道:“大家莫寒暄了,我让李总管加菜添碗筷,先一起用餐便饭吧。”爹与白然同时吁了口气。不知躲在角落里多久的阿刀突然冒出来:“我去厨房给小姐做红烧狮子头。”无戏可看了,我真失落。范天涵走过我身边,大掌顺手覆一覆我头顶,笑道:“还没看够吗?赶快来吃饭。”宝儿十分排斥姜溱,她言她法眼一开就知其是个狐媚妖孽,还道,瞧她那两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也不知道打着什么坏主意。而此时,宝儿正凄凄楚楚地骂柳季东那个负心汉,我听得久了,便有点无趣,“嗯嗯啊啊”地随便应答。倒是姜溱听得很是入戏,不时随着宝儿的情绪跌宕起伏义愤填膺,最后她一拍桌子道:“宝儿,我帮你收拾那对……那对什么?”宝儿接口道:“奸夫淫妇。”姜溱重重点头:“对!”宝儿狐疑地望着她:“你一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弱女子,能帮得我什么?”语毕还凉凉地瞟我一眼。哎哟哟,本女侠肩能扛,手能挑,但就是不要蹚你这趟浑水。姜溱挺了挺她那霸气的小胸脯,道:“不瞒你说,我是神医。”宝儿嗤笑一声:“你还是瞒着我吧。”姜溱急了,拉着她袖子道:“我真是神医,不信你问浅儿姐姐。”宝儿望向我,我给她一个“不瞒你说,她真是”的点头。姜溱“噔噔”跑去提来一个箱子,挑了三个小瓷瓶排放于桌上,道:“我这里有三瓶药,可助你一臂之力。”宝儿瞅了瞅道:“这是什么?砒霜?伤天害理之事我可不做。”姜溱摇头晃脑道:“非也,我方才仔细听你讲了,那个柳季东瞧见比你更丰腴的卖猪肉女,便见异思迁了。我们自然是要让他悔不当初的。”宝儿道:“愿闻其详。”姜溱拿起白色的瓷瓶道:“此药乃掉膘之药,让那卖猪肉之女服下,不出三日,她定当瘦得迎风飞扬。”她又拿起另一瓷瓶道,“此乃养膘之药,你服下,三日之内定当肥得走不出这将军府大门。”她拿起最后一瓶药道,“此乃阴阳调和之药,给柳季东的,服了这药,他半月之内不长胡须,声细若女子,姿态妖娆。”我插嘴道:“姜溱,你还言你无甚害人之药?”姜溱一脸无辜:“掉膘之药我是制与生性喜身材纤细之女子;养膘之药我是制与喜丰盈之女子,但这药用于家畜身上也可;而这阴阳调和之药,我是制与阴阳失调之人所用的。”我发誓,我从此以后不再怀疑姜溱制药的用心。而宝儿闻言先是眸子一亮,后又挠着头道:“似乎有什么不妥。”姜溱也跟着挠头,道:“你如此一说,我也觉得似乎不妥。”遂二人集体望向我,齐声道:“到底有什么不妥?”天地良心,我哪里知道。我略略一沉思,道:“说来话长,我忽地想起范天涵方才唤我端杯茶去给他,我去去就来。”我一脚踹开范天涵书房门,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个小小的踉跄,他正在灯下阅着公文,见我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也仅是拧眉斥我一句:“毛毛躁躁也不怕跌着。”我跳上他的案几,“噼噼啪啪”把事情讲了一通与他听,后问道:“有无不妥?”范天涵手上的笔敲一敲我悬在案边乱晃的脚,道:“当然不妥,宝儿若是肥到走不出将军府大门,她如何能嫁得出去?”我回道:“嫁时从墙头把她抛出去?”范天涵斥道:“贫嘴。况且,两女争一男,你们把男的变成女的,还有什么好争的?”我跳下案几道:“你果然略有文韬,与我想的无甚出入,你继续阅公文,我便不打扰你了。”他现出一副懒得理我的模样,又埋头阅公文,我自觉无趣,便扯扯方才坐皱了的衣裳往外走,出了门,正反手合上书房门时,听得里面传来一句吩咐:“行路稳当些。”我回到房内表达了我对这馊主意的看法,她们俩都沉默了。好半晌姜溱才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些。”宝儿睥她一眼,道:“我还道你长得如此若有所思的模样,结果脑袋跟棵白菜似的,想的什么馊主意。”姜溱垂头不语。自此,宝儿把姜溱列入她的蔬菜族类。次日,范天涵、白然、萧副将进宫朝圣去了。我与宝儿、姜溱在后花园的菜地里抓虫玩。姜溱聚精会神地观察着那菜虫吃菜叶的模样,我与宝儿陪着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闲扯了起来。宝儿道:“小姐,姑爷此时可真是大英雄大功臣了,不知皇上会赏赐些什么珍稀宝物给他。”我淡淡道:“无非就是些金银珠宝珍稀古玩吧。”宝儿又道:“那多没意思。”没意思好啊,我就怕皇帝老儿有意思起来。范天涵方凯旋,功高震主,而伴君如伴虎,指不定那只老虎心里头怎么想的。顷刻之后,我们正在怂恿姜溱喂菜虫吃那养膘之药,想看它身为一条菜虫,能否肥得如一条蛇。姜溱正与良心做斗争间,圣旨来了,宣我进宫。我跟在那臀很翘的公公身后,望着他衣裳后摆被臀顶得一摇一晃,心想我要不要告诉他姜溱有个药,吃了能阴阳调和,但我又指不定他吃了会变男抑或是变女,便不敢开口了。皇宫自然是富丽堂皇的,但我内心实在忐忑得很,实在无心欣赏四处金雕玉琢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那公公领着我进了一处行宫,我抬头望了望:兴庆宫。奇怪了,把我宣到太后的行宫来做甚?门口的宫女进去通报,出来时眼望蓝天朗声道:“宣将军夫人进内。”我忍不住也随她抬眼望了望蓝天,只觉蓝天白云,日头十分刺眼。进了大门,正中央坐着一名披金戴银的老妇,长相慈爱中带点威严,想必便是太后了,而她右侧坐着一名着黄袍的年轻男子,贼眉鼠眼的,想必便是皇上了。皇上的右侧,范天涵端端坐着。哟,平起平坐呢,飞黄腾达了啊小子。我先是凉凉瞟了范天涵一眼,后缓缓跪下道:“民女拜见圣上太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平身吧。”太后抬了抬手。“谢太后。”我起身待命。这太后也不出声,细细地打量着我,我淡然地迎视她的目光,心下抖得跟个筛子似的。这太后是个传奇人物,传说她为先皇产下五个皇子一个皇女。那公主长得仙女一般,而五个皇子中前四个个个气宇轩昂俊美非凡,而到了这第五个,大概是遇到了瓶颈,生得獐眉鼠目猥琐不堪,但她向来最疼爱这丑孩子,也偏偏是这丑孩子登上了帝座。可谓先见之明之丑男也有出头天。良久,太后才缓缓道:“哀家听闻你家中父亲有九个姨娘?”我恭敬回道:“是。”莫非我爹讨太多妻妾还能惹怒太后,那麻烦赶快把他抓去关起来。她又道:“那么想必你也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女子。”我谦虚道:“太后厚爱。”我只觉一股阴冷蹿上脊骨,此情此景,我自幼不多不少历经九次。回回我爹对我道,浅儿,爹知道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次日他便带回一个新姨娘。果不然,她接下来微微一笑道:“范将军此次为朝廷立下大功,哀家与皇上经过商讨,愿与范家结为亲家,新宁公主尚未有婚配,而她亦是十分仰慕范将军为人……”我望着她红唇一张一合,算是明白了,范天涵此次立下大功,人气飙升,虽他一派忠心耿耿的模样,但毕竟是外人,指不定哪日脑筋开了窍就带兵造反了。是故最保险之道便是把这外人变为内人,一家人一切好谈。而恰好皇家还有一尚未结亲的新宁公主,新宁公主我略有耳闻,太后的亲生女儿,皇帝的胞姐,美丽温柔贤淑但眼高于顶,故二十三岁还未有婚配。现她竟看上了范天涵,那么用她来打发范天涵,既笼络人心又解决一老姑娘,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何乐不为。“范夫人以为如何?”我望了一眼范天涵,他亦是灼灼地将我望着。太后又道:“哀家知范将军与范夫人鹣鲽情深,亦知你赶往边疆与范将军同生死共患难,哀家十分钦佩。是故此举并非屈尊降贵地赐婚,是诚心诚意愿与范结为亲家,尊重你等的意愿,若是不愿,也非抗旨。”我真的很厌恶鹣鲽情深这四个字。看老太婆这话讲得,我们不逼你,我们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们对你有多好,你最好不要不识相。我在皇恩浩荡中遨游,一望无际回头无岸。我再次望向范天涵,他仍是直直地盯着我,面无表情。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开口了,他道:“朕见范夫人望着范将军许久,是否想听听他的看法?”你丑归丑,心思倒是挺细腻。范天涵此时方开口道:“微臣谢过皇上太后恩典,但此事,臣希望由臣的妻子做决定。”皮球又到了我脚边,我恨不得一脚踢飞打中他们仨的脸,以三角路线来回反弹。我心内叹了口气,但还是挤出盈盈笑意道:“皇上太后此举,乃范家人三世修来之福分,民女自然是……”范天涵脸一沉,打断我道:“臣之妻进门在先,又与臣共过患难,臣绝不忍心令其为妾,而公主身份尊贵,臣又绝不敢令其为妾。是故名分上臣已是万分为难,更何谈以后如何共同生活共处。故微臣斗胆,还请皇上太后收回成命。”太后脸色变了一变,又笑道:“将军多虑,公主性子温和,绝不难以共处,且她亦表明了她明白先来后到的道理,并不介意委身为妾。”范天涵坚持道:“微臣不敢。”太后又道:“既然将军不敢,那么便取两个妻,名分地位同等,无大小之分。”嫁女儿嫁到她这地步,也算是用心良苦了。范天涵仍是不卑不亢的四字:“微臣不敢。”眼见太后已变了脸色,气氛一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我只觉脑袋在颈上摇摇欲坠。此时丑皇帝悠悠道:“成亲非儿戏,无法即刻做出决定也是人之常情,不如你等回去好好商讨商讨再做决定?”我微微缩了缩脑袋,替范天涵应答道:“谢主隆恩。”走出宫门,我不自主地摸了摸脖子,幸得这脑袋还连在脖子上。范天涵走于我前面,对我不管不顾。我主动去牵他衣摆,他一拂袖甩开了,我又牵上,他又甩开。回到将军府,他便一声不吭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而适才回府的途中我们亦是一路沉默不语。他在恼我,我亦在恼他。我恼他是因其将我置于风口浪尖上进退两难,且我主动示好他还不依不饶;他恼我是怒我不争,他进府门前仅与我讲了一句话:“子云也好,姜溱也罢,而今是公主,莫非我就如此不值得你为我争上一争?”我娘争了一世亦没争回我爹,反倒落得个郁郁病死于榻上的下场。我为什么争?我如何争?我又凭什么争?白然、萧副将先行回府已把事情告知了姜溱和宝儿,此时二人正围着我七嘴八舌问话。宝儿:“小姐,那皇上太后是否要逼迫你下堂?”姜溱:“姐姐,范将军如何应答他们的?”宝儿:“小姐,他们可有刁难你?”姜溱:“姐姐,为什么皇帝能强迫将军纳妾?”宝儿:“小姐,抗旨会不会被杀头,会不会诛九族?”姜溱:“姐姐,何谓诛九族?”宝儿:“小姐,我算不算九族内的?”姜溱:“姐姐,那么我算九族吗?”“小姐……”“姐姐……”那是相当聒噪。我挥手道:“尚未定论,容我们好生商议。”宝儿皱着鼻子道:“依我看啊,这太后定是因为自己夫君讨了三千妻妾,你看她自称哀家,不就是哀悼家里相公讨太多妻妾,是故她定是见不得姑爷对小姐从一而终,妒性大发,棒打鸳鸯。”姜溱叹道:“原来如此,这太后真是可怕。”宝儿那胡说八道的无耻模样,倒有我几分神韵。我吓唬道:“你们方才一番言语若是传入了宫里,九个脑袋也不够砍。”宝儿大无畏道:“反正姑爷抗旨后,皇上怪罪起来我们定是难逃一死,怕什么?”姜溱附和道:“是呀,将军定不会娶那什么公主。”我讶然,她们竟比我更坚定范天涵与我的那份情分,是我当局者迷,抑或是她们旁观者事不关己的美好想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午间,范天涵的娘——宰相夫人派人来唤我去宰相府中用午膳,我稍稍整理了自己,带上从边疆带回的一些土特产,便匆匆去了。此次是我第三次见范天涵他娘,仍觉得她待我十分礼遇。用完午膳我便陪着她吃茶闲扯,一时也觉得有几分天伦之乐的味道。只是一盏茶过后,我还在悠悠品着那上好的碧螺春,范老夫人却开口问道:“浅儿,我听闻今一早皇上太后宣你入宫,可有此事?”我点头道:“有。”她又道:“可是为了与范家结亲之事?”我又点头道:“是。”“结果如何?”“相公不允。”我不厚道,但古来婆媳便是一道大难题,我自然得与一切对我不利的行径撇清。范老夫人呷一口茶道:“这孩子平时温文尔雅,执拗起来却让人万分头疼,想当初他欲娶你时亦是,把他爹气得卧病……”她顿了一顿掩嘴,现出一副“糟糕,说漏嘴”的俏皮模样。我被她这副老来俏的模样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好半晌才寻回六魄,幽幽道:“娘亲有什么吩咐直说无妨。”范老夫人想是准备了一大套戏要演与我看,没料到我如此爽快,使她毫无用武之地,一怒之下便重重放下了茶盅,道:“天涵已为你忤逆过他爹,此次非又与他爹起冲突不可。为人妇者,岂可因妒忌而使父子失和,家不安宁?”久违的范家人变脸,想必他们真是合家老少都学过川剧。我无限委屈,若我真拦了,这妒妇的名我也就坦荡荡担下了,但我确确实实未置一词,岂能平白安上这么个坦率的骂名,担当不起担当不起。于是我只得又道:“真是相公自己不应承的。”然后又露出个忒真诚忒掏心掏肺的模样道,“我亦是觉得他这样不妥,但他不听我劝呀。”范老夫人不信,道:“我就不信你未曾阻拦他纳妾,定是你暗地里使心机,让天涵不敢纳妾。”天地良心,她儿子欲行之事,打断他的腿也拦不住。况且,此时我觉得这范老夫人也并非单纯是为此事在责难我,反倒是有点借题发挥存心找碴儿的意味。她见我不语,又续道:“我记得你娘家不也有九位姨娘,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依我主意,此回天涵迎娶了公主,顺便把子云招回来,你们仨以姐妹相称,好生过日子就是。再者,公主骄纵是必然,子云是自家人,多少能帮着你点。唉,子云已伤心离家了数月,我甚是忧心……”我恍然大悟,遂冷笑道:“娘原来是借机为子云表妹出头呀。”她大怒道:“你一乡野丫头能嫁与我儿已是百年修得的福分,我亦不嫌弃你出身粗野,亲自教导你为人妇者该晓得的道理,你说什么出头不出头!”我只觉怒气在血液中“嗞嗞”作响,深吸了口气压了压才道:“娘教训得极是,三妻四妾乃天经地义也。但宰相爹爹仅娶娘一位,实乃背天叛地,娘就不怕折了爹的福?”原谅我不孝,但出身粗野讲话便是无遮无拦,善哉。范老夫人一愣,半晌不语,脸憋青憋红憋紫憋黑,最终一拍桌子,大喝一声道:“送少夫人回府!”语毕她踩着愤怒的脚步离开了。我引颈张望,见她踹一脚走廊的柱子,愈加愤怒地捂着脚跳远了。我方回将军府,范老夫人又差人送来一小包裹,我打开一看,十来本书册子,有《女戒》《孝女经》《全唐诗》……我随手捡起一本册子,带落了一张书签,捡起一看:浅儿吾媳,今日吾等相谈甚欢,但为娘亦从言谈中测出汝平日疏于读经诵典,今赠上诗书十二本,望汝好生记诵,不日令为娘刮目相看。我怒气消殆干净,只觉这范老夫人刁难人的手段与三岁孩童无异,幼稚到令人啼笑皆非。晚膳范天涵差人把饭菜送入书房,未出现在饭桌上。没见着他那包公脸,我乐得多吃了碗白饭。而白然落井下石地奚落了我几句,我胸怀宽广地忍受了下来,把账记在了范天涵头上。用过晚膳,我在姜溱房内教其刺绣,世事之无常,比黑白无常还无常。谁又能料到以我绣水鸭的水平今日能成为一代刺绣大师……的启蒙者。姜溱心灵手巧到丧心病狂,我教了她刺绣基本功,让她好生练着,但一盏茶后,她端出一幅蝶戏牡丹,她言她绣鸳鸯绣着无趣,便照着墙上挂的画绣了一幅,问我绣得如何。我望着那娇艳欲滴的牡丹与栩栩如生的蝶儿,淡定道:“刺绣与练武一样,切忌浮躁好大喜功,你自己反省吧。”姜溱垂着头不语。我过了一番嘴瘾后便十分好奇她到底能无师自通、巧夺天工到何种境地,便拍拍她的背道:“你还是很有天赋的,莫要放弃,接下来我们学如何绣亭台楼阁、风土世情,你尽管展现你的实力,让我看看你潜力有多大。”她重重点头,眼神中闪烁着战斗的光芒。我吩咐宝儿:“去姑爷书房内找一幅《清明上河图》回来。”宝儿领命欲去,我忽地灵机一动道:“宝儿,待会儿见了姑爷,你佯装无意地与他提一下我今儿下午去了宰相府,最好是让他以为我在宰相府受了莫大委屈。”宝儿挠挠头道:“小姐,你又不是不知我近日情场失意,失魂落魄着呢,脑子不好使,我怎会晓得如何让姑爷以为你受了莫大委屈。”我无奈,你即使情场得意时脑子也不好使。我直白道:“你一进门便先向他索要《清明上河图》,到手后便喃喃自语道,小姐见了总该欢喜一点了吧。然后小声叹气,嘟哝一句,竟气到饭也吃不了几口。然后你拿好《清明上河图》告退,此时他必然问你发生什么事,你便大叹道,你也不晓得,只知道小姐被唤到宰相府去了一趟,回来时眼微红,不发一语,连晚膳也吃不下。讲完你便可回来了,可记住了?”宝儿摇头:“记不住……”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她仍是摇头,我又重复,她又摇头,最后我道:“记不住算了,这个月的饷银给姜溱,让她帮你买点安神补脑的药材。”宝儿赔笑道:“记住了,逗小姐呢。我一进门先要画,后喃喃自语,再小声叹气兼嘟哝一句,最后待姑爷问,便大叹气。对吧?”我赞许地点头道:“去吧。”我托腮与姜溱两眼干干相望。宝儿夹着《清明上河图》回来,她道:“小姐小姐,我方才好紧张呀。”啐,就这没出息的模样。我问道:“如何?”宝儿拍拍胸脯道:“除了适才我出门时画轴打横卡住门框以致一时出不了门外,一切完全按计划完美完成了。”我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画,先在桌上摊开,但画轴太长,只好在地上铺开,待到画完全展开,竟有十余尺长,我招姜溱过来看,道:“来,试试绣这个。”我望了姜溱绣了半个时辰的《清明上河图》,瞧到双眼涣散也不知她绣的是哪个茶楼酒馆,又拉不下面问她在绣哪一角,于是只好假装哈欠连连,先行回了房。我坐于床侧翻《全唐诗》,等君入瓮。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手中的书页翻得“哗啦”响。范天涵推门进来时我正翻到李太白的诗篇,我抬眼瞟一瞟来人,又垂下眼看太白兄,太白兄实在是个妙人,他言:“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这仙人养的白兔真真可爱,若是它问我与谁餐,我定是回答它与范天涵餐,然后把白兔煮了……范天涵坐于桌前,倒茶。“娘跟你讲了什么?”我望望他,他虽讲着话,眼睛却是全神盯着那潺潺水条从壶口流入杯口。我爱理不理道:“没讲什么。”他呷了口茶,那神情倒是与范老夫人有几分神似。他又问:“你在看什么?”我不吭声,翻了书皮与他看。他奇怪道:“你平日里看的无非传奇故事戏本子,怎忽地看起诗集来?”我不接声,翻回书,做出潜心做学问的模样。范天涵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我娘让你看的?”他学过掐指一算吗?我忍不住抬眼望他:“你如何知道的?”他浅浅一笑:“那是我幼时的书。”我翻开扉页,上书歪歪斜斜的大字:娘亲赠予天涵。我撇嘴道:“你年少时的字真丑。”他又端起茶盅来呷了一口,道:“莫要把娘的话摆心上,她看着子云长大,情同母女,又不知其真面目,难免有偏颇。”我翻过一页书,岂知这倒霉的手指正好翻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用力合上书。情同母女有什么了不起,欺负我没有娘亲撑腰罢了。范天涵见我不语,亦是沉默,望了我许久才道:“清浅,你可觉委屈?”我撇一撇唇,又随手翻开方才合上的书册,道:“不觉。”他忽地到了我跟前,伸手捏我面,道:“这两颊都鼓得生风了,还不委屈?”我瞪他一瞪,把脚往床榻上收,准备睡觉。他环了我在怀中,道:“我娘便是你娘,只是她尚未开窍。”我被他折成个古怪的姿势倚于他胸前,一面感叹着他的剔透玲珑心,一面被他逗笑,却还强撑着场面哼道:“你娘才不是我娘,我娘不会逼迫我诵读诗文,还道我是乡野女子。”他曲指敲我脑袋,道:“你本就是乡野丫头,成日上蹿下跳的。”我想噘起嘴,又觉得噘完后定当会想把自己嘴唇切下来,于是只好改道歪一歪嘴道:“委屈你娶了个乡野丫头,还是当你的皇亲国戚去吧。”语毕,我忒想扇死自己。果不然,范天涵翻起旧账来:“我之于你,究竟是什么?一有风吹草动,你将我拱手让人还连带作揖答谢,王清浅,你以为让宝儿上我那儿演上一趟,骗得我心软,便又天下太平?”我早该知晓宝儿靠不住,我就不该病急乱投医。事到如今,自救吧。于是我牵住他衣角,认真道:“今日那个境地,不是我不争,是岂有我争的余地?你只知我步步退让,你又可知我有多怕哪一步没退好,我俩人头便成为他们皇室休闲运动的鞠?我未曾见过此等场面,你不能指望我能多勇敢,我吓死了……”他低头望了我一眼,脸色稍霁。我再接再厉道:“我承认我爹妻妾成群使我偶也觉得情爱十分虚无,偶尔我会退缩,但你之于我,是最重要的所在,是天,是地,是神的旨意。”无耻如我,还是抖了一抖。他嘴角微弯,斥道:“巧言令色。”经过我孤军奋战,深入敌营,发现不仅是女子,男子也是爱听此等甜腻之语的。于是我决定再哄他一哄,便道:“从今以后,不管是公主还是皇后,谁敢与我抢相公,我定是揍到她凹凸不平。”范天涵笑睨我,道:“成天喊打喊杀,怪不得我娘觉得你粗野。”我摇头晃脑道:“我并无喊打喊杀,我喊的是揍。”他捏一捏我耳朵,道:“有什么不一样?”我若有其事道:“当然不一样,我喊揍时,只觉内心一片祥和。”他忽地俯身在我唇上啄了一啄,道:“现还祥和吗?”我面上一臊,凑上去亲他,但动作笨拙,半晌也只是我的唇包着他的下唇瓣,不像亲吻,倒像燕子衔了什么东西要回去筑窝。然后两人以极近的距离对望,我见到他眸子深处倒映着我无限尴尬的脸,于是我包着他的唇咧嘴干笑两声,退开来。才一退开,就见他抿着嘴,憋笑的样子,道:“是为夫的失职,才使夫人如此无措。”我木着脸,伸了伸弯得发麻的腿,躺下去背对着他,道:“门窗关好,我先睡了。”范天涵踱去关门窗,吹了灯。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我清了清嗓子,道:“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良久没等到回应,我翻过身去想问个究竟,翻到一半,便被范天涵压了个动弹不得。他双手撑起身体,悬于我身上,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地瞅着我,吐气道:“就等你把她揍个凹凸不平。”他说话的气息扑得我面上一阵火烧,扭开了头严肃道:“我认真与你商讨,莫再调笑。”他松了原本撑在我两侧的手,又把我压得严严实实。我尝试着扑腾两下,他却干脆连我手脚也压实。我忒无奈,敢情这位大侠想训练我胸口碎大石。良久,久到我以为我已快练成绝世胸口碎石功,他才道:“我过几日进宫晋见新宁公主,她乃骄傲的人,只要她知道了我对她无意,以她的性子,她自然不屑嫁与我。只是范家一日不与皇室结亲,皇上与太后便一日不会安宁,毕竟我手握重兵。”我先是安了心,后又觉得不对劲,敢情他早有对策,所以一路不慌不忙看我挠墙?罢了,本女侠此次不与你计较,但是……能否别褪我衣裳褪得如此欢快?半夜里我忽然醒来,辗转翻了几翻都没能再睡着,便枕着范天涵的手臂,听外面打更的空空地敲了三下,忽地想起师父与大师兄来,以前这个时辰恰好是师父与大师兄扰人清梦的时候。我去寻范天涵时走得匆忙,也不知他们后来有无来找我。而师父为了保持他那装神弄鬼的神秘感,使得我并不知他们的落脚点,若他们不再来找我,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吗?再者,我那血雨腥风的江湖梦呢?怎的至今我都不晓得江湖是个什么模样?梦想,真是个令人哀伤的小坏蛋。“你身上长跳蚤了?”范天涵低沉着声音道,揽了我贴他身上,“劳驾你安生睡觉。”我拍了拍他胸膛道:“我想去浪迹天涯,闯荡江湖。”他闭着眼随口应道:“发什么梦话。”我如此轰轰烈烈天地为之变色的梦想不被理解,觉得很失落。梦想家都是寂寞的,好比幼时,我每日与巷口的小黑狗倾吐心事,坚持认为有天它会心甘情愿陪我去散步,并且听我指挥咬柳季东。而宝儿一直认为我此举甚傻,她不懂我。虽然小黑狗后来流浪去了,但我一直相信它心里装着我。在我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即将睡去之际,范天涵在我头顶吻了一吻,道:“哪里是江湖?”哪里是江湖?我用我那若隐若现的智慧思虑了半晌,觉得这话忒好忒玄乎,与“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一个精神层次上的。次日,我比范天涵先醒来,便披了外衣倚于床头翻昨夜随手掷床上的《全唐诗》,翻了半个时辰有余,范天涵才醒过来,单手撑头侧身懒懒地望我。我抽空回望他一眼。他道:“清浅,替我更衣。”若是以前,我定当贤良淑德地起身帮他打点一切,但今非昔比,我才念了《全唐诗》,文人的气节在我骨头内“哐当当”地撞击着。于是我道:“不要。”他一愣,问:“为什么?”我正气凛然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摇摇头,自行下床梳洗,他喜着玄色衣裳,平日里若不上朝都是如此穿着。之前我与他闹脾气时把袖子都剪了,但他又令人做了一模一样的回来,我见久了审美疲劳,便令人做了白色与青色的衣裳与他,他偶也会穿,像今日,他穿的就是青色,我还在袖口上绣了只小水鸭,黄鸭浮绿水,忒别致。他梳洗着装完毕,见我还在床上赖着,便走过来,夺了我的书道:“去梳洗,准备用早膳。”私以为他夺我书是生怕我看多了文采超越他,文坛自古来都是如此混浊,文人相轻,我实在是太痛心了。“咚咚”两下,我捂脑袋抬头,范天涵这厮居然用书敲我,果然是想我把敲傻,其心可诛呀。这两日,我避宝儿避得紧。她自从前日里去买小笼包时,遇到那卖猪肉的女儿在来福客栈批发兜售猪肉,回来时便神神道道,拉着我硬是要与我讲她与柳季东的爱情。我听了数十来回,皆是柳季东带她去哪里吃了好吃的烧饼,喝了好喝的汤水,看了好看的折子戏……于是我总结了一下,二人的爱情史便是一段京城吃喝玩乐游记,对此,我感到万分……艳羡。她若是仅唠叨那吃喝玩乐的好去处,我亦是十分乐意奉陪的。但她叨了一阵子后,嫌整个爱情故事欠缺戏剧张力,于是便往里添了不少喜怒哀乐。可怜了我这听众,时不时听着:“康泰楼的凤爪可谓人间美食,那肥美的爪子……那浑蛋柳季东挨千刀的,定是带了他那小姘头去吃了……狗男女啃骨头……小姐小姐,你看我适才的表情够不够瞋目裂眦?”或是:“那个百里弄里那对老夫妇做的芝麻烧饼可谓一绝,那芝麻爆炒过后的芳香融合麦面的筋道,一入口……呜……柳季东常常替我捡掉落于地上的芝麻,然后喂入我口……呜……呜……小姐小姐,你看我流下的泪珠,可有珍珠那么大颗?”我的心,红尘滚滚呀红尘滚滚。“小姐,你要去哪里?”我从范天涵书房出来时,被宝儿活生生撞了个正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的面前,执起我的手道:“小姐,近日来我总寻你不着,你是否在躲着我啊?为何我觉得你从边疆回来后便待我没以前亲切了?是否是宝儿哪里没做好,你告诉我,我会改的……”我望着她的眼慢慢蒙起一阵水雾,烟气腾腾的,甚是惹人心疼。我不由得一阵愧疚,宝儿是我的亲人,即使她再抽风,我都不能嫌弃她呀,这才是亲人的真谛。于是我反握住她手,深情道:“宝儿……”“小姐,方才我是否看起来我见犹怜?你有没有感动?有没有?有没有?”宝儿兴奋地摇晃着我的手问道。我木然地点头:“有,感人肺腑。”语毕我飘着走。宝儿在后面追着:“小姐,你要去哪儿,带我去。”我缓慢回头,面无表情道:“如厕。”宝儿道:“我与你一道去,我在门外等你,顺便给你讲故事解闷。”我只觉,脑海中车辚辚马萧萧,哭声直上云霄。于是我脚尖一转,往书房走去。宝儿跟着后面道:“小姐,茅厕不在这个方向。”我回道:“我忽然又不想如厕了。”宝儿又问道:“那你去哪儿啊?”我头也不回道:“去找范天涵。”宝儿道:“你适才不是才从姑爷书房内出来?”我道:“我忽地想起有事找他。”宝儿:“什么事?”我忍无可忍大叫:“与你无关!”宝儿啧啧叹气,道:“小姐真任性……”我……我当初为何要把她捡回来,为何为何这到底是为何?又折回书房,竟见范天涵以笔戳颊在出神,我甚是兴味,成天见他一副精明样,难得也露出如此傻愣的表情,我深深地被娱乐到了。只是我尚未乐够,范天涵已恢复了平时那精明的模样,扬着眉笑道:“你又被宝儿逼得上我这儿避难来了?”我叹道:“可不是,我觉得宝儿就是上天派来收拾我的。”他笑道:“那待会儿与我,躲到皇宫去?”我问道:“你进宫晋见公主?”他点头道:“去不?”我沉吟了半晌道:“能否不去?我一进皇宫便觉压迫感十足。”他道:“随你。”他如此随和,我觉得事有蹊跷,于是一手抓起他的前襟,恶狠狠道:“无论你如何不择手段,此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明白否?”他捏开我的爪子,道:“明白。”私以为,他有猫腻。范天涵未曾回来用午膳,我有点着急,生怕公主把他给硬上弓了,我想着便觉得很屈辱,难过得快落下泪来。午膳用毕,范天涵便来了,带回了之前那翘臀公公,公公用其尖锐到诡异的声音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范王氏千里寻夫,其举感天动地,故特赐御妹称号,自此乃我朝怡祥公主……钦此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好你个范天涵,既不用娶公主,又跟皇帝把亲结了,而且还使我哑口无言——我自己吩咐的不择手段,怨不得谁。翘臀公公恭贺了御妹我半晌,回宫了。接旨时躲在门后偷听的宝儿与姜溱蹿了进来。姜溱拉着我问:“姐姐,为何称呼你为范王氏,莫非是讽刺你饭吃太多,乃饭之王?”宝儿鄙视地瞪她一眼:“亏你还是神医,怎如此没文化,小姐娘家姓王,姑爷姓范,故称范王氏。”姜溱道:“原来如此。宝儿你真博闻。”宝儿谦虚一笑,不可一世。她此生,大抵也只有姜溱能让她如此沾沾自喜了。范天涵送完翘臀公公回来,便支开了宝儿与姜溱。他倒了茶与我,我喝了茶。他望着我,我望着他。他在等我沉不住气,而我也只好成全他。于是,我拍桌子道:“我不要当皇帝的御妹。”他拿起我喝剩的茶,慢条斯理饮尽,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应该反抗一下以示我是一特立独行的人。他放下杯子,拉了我坐他腿上,哄道:“从今往后,你可以顶着御妹的名号仗势欺人了,不觉很美好吗?”我不语,我只是糊涂,我不傻,有时哄我也没有用。他道:“我知道你不喜这种官场的虚与委蛇,我不该罔顾你意愿让你面对这些,但是,这已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折中之道了。”我依然不语。他叹口气道:“我承认我是故意的。那夜里我听见你说欲去闯荡江湖了,虽说我也知你是一时心血来潮胡说八道,但你总有出人意料之举,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皱眉,我收回我方才认为我不傻的想法,我是真不知他在说啥。他又道:“身为公主,一言一行皆代表皇室,岂容你抛家弃夫闯荡江湖。”哦,原来如此,傻的是他不是我,即使没有牵绊,他在这儿,难道我还能走远?唉,这孩子,书念多了,脑子跟膝盖似的。说话间,李总管来报,范老夫人来了。又一膝盖脑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