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没出息的萧副将和小五儿把范天涵运回军营的,他们找了一块木板,把范天涵跟捆死猪一样捆紧在上面,然后抬着走。他们说箭没有伤及心肺,且军营里有医术高超的军医,再严重的伤都能医好。我跟在一旁一路号,一路哭。哭到范天涵在板上一声长叹道:“你不是五行缺水吗?”我抽噎着回答他:“我现在不缺了。”你可曾试过,那种惊慌失措到一个极致之后突然松懈下来的感觉,会觉得自己仿佛到鬼门关走了一趟,虚脱到只想哭。回到军营后,范天涵就被抬进了一个帐篷内,我不敢也不能跟进去,就坐在帐篷外的石头上看他们慌忙地跑来跑去,端进去一盆清水,端出来一盆血水;端进去一盘白布,端出来一盘血布。我恍恍惚惚地想着,我还没见过那个军医呢,就这样把范天涵交给他了啊,但是,不交给他我又能如何?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营火也燃了起来,我直直地看着眼前来来回回的士兵发愣,直至有个清脆的女声在我身后响起,她说:“夫人,将军已无大碍,你可以进去探望他了。”我转身去看她,脑子忽地闪过一句话: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眼前这名女子长相及其妖孽,白面狐眼朱唇水蛇腰,活生生就是书生赶考路上的那个劫数。范天涵藏了这么个妙人儿在军营中,难怪他劫数那么多。我进了帐篷,范天涵躺在一张狐毛制成的毯子中沉沉地睡着。我立于他身旁仔细地端详着,之前我总觉得范天涵长得唇红齿白太过书卷气,但这半年来边疆的烈日风沙已把他那张小白脸摧残成麦色,倒也平白多了几分英雄气概。他满脸的胡楂,眉微微拧着,脸色略显疲倦苍白。我轻轻地触了触他的脸,硬硬的胡楂扎着我的指尖,硬硬刺刺的。我觉得很安心,恍如隔世般安心。我望着他睡得沉沉的脸,睡意突然浓浓袭来,便掀开毯子的一角,往反方向伏在他脚边蜷成一团,缓缓地闭上眼睛。一宿无梦。我是被低低的交谈声吵醒的,微微睁开眼,只见那位妖孽端着一个碗半跪坐在我们的毯子前,小声道:“将军,药该凉了,你喝了吧。”“你放着,我会喝的。”范天涵压低声音。“将军!”连娇带嗔的声音听得我一阵恶寒,于是伸个懒腰,伸展了一下手脚,顺便踹了范天涵一脚,听到他一声闷哼,我高高兴兴地开口:“这位姑娘是?”“这是姜溱,姜大夫。”范天涵在毯子下握住我的脚,“清浅,我有伤在身。”我收回脚,从毯子底下钻出来,整整身上的衣服,端出一副我是贤妻的样子,道:“原来是位女大夫,长得可真是仙人一般的模样,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救了我相公的命。”我为人虽爱计较又不厚道,但我是知恩图报的,原本我因她的长相太祸国殃民很不待见她,不过既然知道她是救人的大夫就另当别论了。现在我对她真是满腔的崇拜与感激之情,所以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实打实发自内心的,当然,除了那句长得仙人一般的模样,她美艳若妖,但我总不能跟她说你长得妖人一般的模样。她用一种挑猪肉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趟,道:“夫人不必客气,这是我职责所在。”我一时想不出还能寒暄些什么,便指着她手上的碗问:“这可是将军的药?”她递过来那碗药,道:“将军不愿喝药。”我接过碗,转过头去看范天涵,他略微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放下就行。”我笑盈盈地对着范天涵:“相公,还是趁热喝吧。”他看一看我,看一看药:“不喝。”我嘴角的笑僵了一僵,他倒是拒绝得坦荡荡,我诧异地看着大夫,她淡然地与我对视,很是见怪不怪的样子。我算是明白了,敢情这位将军大人也怕喝药。遥想那个当年,本姑奶奶卧病在床时,他灌我喝药时那个理直气壮,又是点穴又是捏鼻子的,还真是荡气回肠。有句俗语怎么说来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了就得死命报。大概是我眼里闪烁着的奸邪光芒吓着了姜大夫,她坚持要在现场看着我如何让范天涵把药喝下去。我也不怯场,有观众我更来劲。于是我端着碗缓缓靠近他,他盘腿坐在毯子上,眼睛看向别处。哎哟,瞧他那宁死不屈的小脸蛋,老娘就想蹂躏死他。我本想点他穴的,斟酌了半天也拿不准这一戳下去会不会送他去过奈何桥,于是我先好言相劝道:“范天涵,你一堂堂大将军不敢喝药,若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再者,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若想带兵打仗,就得早点康复……”任凭我磨破了嘴皮,他就是拧着眉一言不发,仿佛我就是一只恼人的蚊虫。敬药不吃吃罚药!我伸手要去捏他的鼻子,他身子一偏,我扑了个空,我再扑,他再闪……“夫人,范将军伤口尚未愈合。”姜溱拉住我。我这才发现范天涵胸口缠的白布条已经微微渗出血丝,无奈之下只得停止我杀气腾腾的扑杀。他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在他闪烁着的眼神中我读到了得意的味道。我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你真不喝?”他一副沉着果断指挥千军万马的样子:“不喝。”我仰头把药灌下,擦擦嘴角道:“你不喝我喝。”“夫人……”姜溱瞪大了眼。我把碗递给她,道:“再煎一碗,以后将军不喝的药都由我来喝。”姜溱请示地望向范天涵。范天涵眼神中闪过一丝波澜,很快又平静如深潭,微微动了动嘴唇道:“照夫人说的做。”姜溱端着碗出去后帐篷里只剩我和范天涵,各据毯子的头尾。他一直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我,直把我瞅得坐立不安。我咳了一声道:“伤口还痛吗?”语毕又很后悔,问的什么浑问题。他收起打量的眼神,伸手道:“过来。”我扭捏了两下,慢慢挪到他身边与他并排坐着。他轻轻地覆上我的手,头缓缓地靠上我的肩,道:“清浅。”我僵直了身体,偷偷侧眼看了看他枕在我肩上的头,轻声应道:“嗯?”他的手奇大,完全包住我的手,轻轻重重地揉捏着,像是捏泥人似的。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轻飘飘在我耳边响起:“真想你。”我怦然心动,被他执着的手抖了一抖,好半晌才嗫嚅着挤出一个音:“哦。”他低低地笑:“只有‘哦’?”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沉默。他的头离开了我的肩,松开握着我的那只手,我松一口气,他那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都快把我给折腾升天了。我正待挪离他远点,他的手已环上我的肩把我纳入他怀中,下巴搁在我肩窝上,慢慢研磨着我的肩骨。我想躲闪开来,手肘在挣扎中也不知道撞到了他哪里,只听得他一声闷哼,想起他有伤在身,我又不敢动了。他拨开我颈后的发,手指在颈子上轻轻地扫过,引得我一阵战栗。然后软软热热的唇贴了上来,缓慢地在我脖颈与耳后游移着,痒痒麻麻。我听得我的心擂鼓一般捶着,恍恍惚惚地望着眼前的狐毛毯,只觉得可以化成一摊水。“将军,药已经煎好了。”帐篷外传来姜溱的声音。我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抓着被范天涵扯乱了的衣服。他在我颊边落下一吻后松开了我,深吸了口气轻咳一声,道:“进来。”姜溱进来时我与范天涵已经恢复到最原来的坐姿,我们各据毯子一角,正襟危坐。姜大夫奇怪地望了我一眼,道:“夫人为何脸色如此通红?”她一手端药,一手执起我的手把脉,皱着眉道:“脉象十分凌乱,怎么回事?”我苦着脸望着范天涵,他原本无甚表情的脸染上了一丝笑意,道:“怕是适才被我……”他顿了一顿,才道,“被我的药扰乱了脉象吧。”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换来他更明显的笑意。姜溱恍然大悟道:“我那服药里确有几味药材可能会引起这样的脉象,所幸是滋补的药方,喝下去也无大碍。”我忙插话道:“范天涵,快将药喝下去吧,还是你想让我再喝上一碗?”范天涵嘴角弯了一丝笑:“你端来给我吧。”姜溱端着药欲走过去,他道:“姜溱,让夫人端来就好。”我不情愿地端着药坐到他身边,把碗往他嘴边一塞,道:“喝。”他脸微微往后一退,道:“莫非夫人想烫死为夫?替我吹凉了吧。”我望望他,再望望一脸“我很妙手仁心”的姜溱,嘘笑一声道:“是为妻的不周到,我这就吹。”我吹得忒卖力,喷了不少口水进去,很是快慰。吹完后又一次递到范天涵嘴边,道:“喝吧。”他就着我的手一口喝完药,面不改色。我本指望着能看到他苦得龇牙咧嘴的脸,哪知他如此平静,便觉得十分无趣。反而是姜大夫那吞了苍蝇的样子令我好笑之余又纳闷。姜溱端了药碗出去,我听得帐篷外传来对话声:小五儿:“姜大夫,这次将军把药喝了吗?”姜溱:“没错,他一口喝完了。”小五儿:“不是吧,上次我都给他跪下了他说不喝就不喝。”姜溱:“萧副将还差点死谏,你知道将军怎么说的,他说我不喝就是不喝,你抹了脖子我就让你一家老少陪葬。”我望一眼范天涵,他淡定地迎上我的眼神,毫无一丝愧色,仿佛他们谈论的是别人。啐,孺子不可教也。我不愧是我爹的女儿,对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种事,做来十分顺手。我望着沉着脸在一旁写字的范天涵,心情大好。他还在气恼我不让他批公文和练兵的事。哦,还有,我趁他睡着了在他脸上画了个王八……呃,较小的一个。说来话长,是这样的,近几日由于我与姜溱逼着范天涵休养,无聊之至他开始练书法,据他所言是为了修身养性,以免不慎被我气死。而书法之于我与刺绣一样,是不可磨灭的伤害。昨日范天涵小憩时,我望着他搁置在案上的笔墨纸砚忽地想挑战一下,拎笔写了半日,越写越烦躁。于是,望着范天涵睡得万分安详的小脸,我迁怒了。我本想摇醒他让他起来教我好歹写出个能唬人的草书,但当我靠近他时,一滴小小的墨汁顺着毛笔的毫毛,滑过笔尖,滴上了他的脸。他却依然睡得十分香甜,于是我便顺手在那滴墨汁的基础上勾勾涂涂出了一只人见人爱的小王八。我觉得那小乌龟十分栩栩如生跃然于脸上,颇有工笔与泼墨融合之美,既有吴带当风之飘逸,又有曹衣出水之细腻,处处体现着冲突与融合的矛盾美感。但范天涵其人十分忌妒英才,他在我画到最后一笔时醒来,磨着牙一脸想揍我的样子。我为其妒贤嫉能的劣根性感到万分悲哀。午膳后姜溱端了药来给我,哄范天涵喝药是我的职责,我压力很大。我立于远处,端着药,扮出眼角含泪的小媳妇样,道:“天涵,我若是过去让你喝药,你莫要公报私仇。”范天涵抬头冷冷瞟我一眼,又埋头写字。我无趣地收起眼泪,朝他走去,把药端到他面前道:“罢了,算我不对,你莫再气了,喝药吧。”他不为所动,手上的笔点了点桌上的宣纸,示意我看。我低头凑近看,他的字刚劲有力,颇有大家风范。而上面书写着:“宁和年间,范将军中箭,未能服药,其妻以口含药,哺之,药从喉入,由内及外之甘甜。”我抬头望他,他嘴角含笑,很是小奸小邪的模样。我放下药,拿起笔写:“宁和年间,范将军中箭,未肯服药,其妻以口含药,喷之,药从肤入,由外及内之药效。”我笑盈盈地回望他,他默默地端起药,一口饮下。夜里,范天涵无所事事地在整理他写的书帖,我在一旁帮着把宣纸一张张按大小顺序叠好。他忽然问我道:“你知不知道边疆的夜色很美?”我被问得一愣:“不知道。”他笑道:“我带你去看星星吧?”须臾之后,我与范天涵偷溜出军营。姜溱和萧副将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在我们的帐篷外安排了不少眼线,我们躲眼线躲得不亦乐乎,俨然忘了我俩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将军夫人,为什么要做如此鬼祟之事。他带着我到了驻扎地后的一片草地,然后我俩抬头一望,才发现,适才我俩忙着躲过巡逻士兵的眼线,完全忘了抬头看一眼我们这次行动的主角——星星。事实上,星稀月朦,毫无夜色可言。我转头想责备他几句,发现他竟是十分失望的神情,便转口安慰道:“看来今夜是没什么夜色可赏了,回去吧,我们明夜再来。”他一声不吭地拉着我往草地后的树林走去,我被拖得一个踉跄差点栽倒。鉴于他看起来较为低落,于是我也不便多加责备。“看。”范天涵突然停步,我脚步来不及收,便“咚”地撞上他的背,他侧开身子,我探头一看,禁不住“啊”地惊叹了一声:“萤火虫!”数不尽的萤火虫,犹如点点星光在黑暗中飘浮。范天涵拉着我在草垛上坐上,我抱腿望着空中的萤火虫,只觉得夜似墨,星如雨。良久以后,我转头想对范天涵表达一下内心的汹涌之情,见他含笑望着我,一副已经望了我许久的样子,我不自在地摸摸自己的脸颊,问道:“我面上有什么东西?”他认真道:“你安静时竟也有几分温婉静谧。”我面上热了一热,咳一声想讲什么,一个不慎又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于是一声咳变成数声咳。他拍着我的背,无奈地叹气道:“赞你一下罢了,你不必如此激动。”我这人自小被夸的机会甚少,应付不了如此正经的称赞,咳完后望着他深情的眸子,心跳如鼓且尴尬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兴许我的尴尬逗乐了范天涵,他笑得眉眼弯弯,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泛着亮光。我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经历了生与死、血与恨的人居然还有如此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不染红尘。他用手轻轻地戳一戳我的脸颊,笑言:“发什么愣?”我揉揉鼻子,瞥开眼,觉得此人十分危险,像是个铺满落叶的泥沼,会出乎意料地让人深陷。他忽地伸手捧住我的脸,慢慢地凑近,我望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只觉额角开始冒汗,口干舌燥得很。而他只是掠开我的刘海,在我眉间亲了一亲,抵着我的鼻子问道:“这萤火虫星星美不?”我为了不把气息喷上他的脸,只能微微掀唇道:“美。”“你见过最美的?”他没我厚道,气息喷了我满面。我答道:“嗯。”他伸手拢一拢我的发,然后笑着退开,抬头很认真地赏起萤火虫来。我忍不住扒开方才被他拢到耳后的发,望着他上挑的嘴角,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萤火虫?”“偶然一次散步时发现的。”他也不转头看我,死命盯着萤火虫,好像那是他失散多年的孩子。我撇撇嘴道:“倒是很有情趣,散步咧。”然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与谁。”他这才偏头瞅了我一眼,淡淡回道:“独自一人,常常在想,千里外的你,会不会又和你师兄在屋顶赏月赏星星。”我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没有。”他揽住我的腰,笑道:“我给你抓萤火虫吧?”我依向他,环住他的腰道:“你身上有伤,要积德。”他沉沉地笑,震得我贴在他胸膛的耳朵嗡嗡作响。回去的途中我牵着范天涵的衣袖,偶尔用力晃上一晃,觉得很是两小无猜,心下十分满足,便大方地道:“今日我不该在你的脸上乱画,待你的伤好了,我再也不画了。”他揉一揉我的发问道:“就是说,我的伤一日不好,你一日不放过我的脸?”我无奈道:“倒也不是,我仅是偶尔为之。”他脚步缓了一缓,咳了几声,忽地反握住我牵着他衣袖的手,半个身子向我压来,轻轻笑道:“我有点倦乏,你扶一下我吧。”我手忙脚乱地搀着他,缓缓地往军营走去,没有月光,没有影子,我们很好。范天涵的军队原地驻扎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我白天过得十分滋润,除了盯范天涵喝药吃饭外就是去找小五儿他们唠嗑。小五儿现在对我崇拜得不得了,觉得我既使得一手好暗器又能让他们家将军大人乖乖喝药,简直就是女中豪杰的那个豪杰,人中龙凤的那只凤。而且他还四处宣扬我的伟大事迹,是故我现在在军营内走到哪儿都有人用崇拜的眼神看我。这使我十分受用,但受用之际又觉得十分心虚,他们都以为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殊不知我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疏松。到了夜里我就过得比较忐忑了,由于身份是将军夫人,理所当然得跟将军大人睡一个帐篷。而将军大人恐怕是军中待久了,虽说旁边有个倾国倾城的大夫,但毕竟怕落人口实也不好下手,所以他就像一头饿坏的狼,而我就像从天而降的小白兔。他白日里常灼灼地将我望着,像是盘算着要如何把我生吞活剥,夜里便把我锁在他怀里,埋头在我颈边睡觉,在我耳边吐气,偶尔迷糊间还会吻上一吻,他的气息像是一张网,罩着我夜夜呼吸困难。我觉得我像等待凌迟的犯人,恨不得他一刀给我个痛快。这一刀来得不算太迟。今儿一早军队就迁回他们驻守的边城。他们居住的府邸富丽堂皇,据说是上任知府搜刮民脂民膏所建而成,范天涵来了后就革了该知府的职,将其财产上缴国库,但是这府邸就留下来当临时的将军府使用。范天涵恢复得奇快,那么重的伤已是好得七七八八,开始忙起公务来。我自知自己帮不上忙,便识时务地到处晃,发现这临时将军府简直就是一酒池肉林,左一座观星台,右一座赏月亭;左一个后花园,右一个百草园……还有一个被芭蕉林围起来的露天温泉。逛了大半天后我有点疲乏,便躲在后花园的一块大石头后打盹。正梦着阿刀端着热腾腾的鸡汤招呼我吃,我颠颠地跑去吃,撞到了门框,醒了后发现我头磕着石头了,于是起身想回房睡会儿,还没从大石头背后走出就听到了姜溱的声音。姜溱:“我直接去问夫人吧。”萧副将:“你也看到了,将军与夫人情比金坚,哪里有你的一席之地。”姜溱:“总之我要亲自问过夫人了才会死心。”这么几日下来,我其实挺欢喜这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美不胜收的姜大夫的。据我了解,她自小在山中长大,为人单纯直爽,最大的特点是心直口快,其实就是一个美艳版本的宝儿。我尚在犹豫着要不要现身让她亲自问上一问时,萧副将忽地拉高嗓子叫:“你这又是何苦?”我偷偷探了头去看萧副将的表情,他表情纠结成一朵菊花,阳光下眼角还夹着泪,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估计又是一个“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蹉跎故事。姜溱也含着泪冲萧副将叫:“你不懂,你怎么会懂?”萧副将正待要说什么,但由于我单脚独立,微微往外探脑袋的金鸡独立姿势太考验我的武学基础了,而我的武学基础又太不经考验了,于是我华丽丽地摔了出去,打断了他们的爱恨交加。萧副将把我从地上拉起,用他那饱含泪水的双眼灼灼地将我望着,我躲开他的眼神去看姜溱,她也是一脸期盼地望着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莫名成为青年男女爱情中的天外飞仙,都指望着我掐指一算就能为他们指点迷津?无奈之下,我只得整整衣服,道:“我都听到了,我心胸也不是极其狭隘,既然姜大夫对范将军有意,就请姜大夫自行去问范将军,他若点头了,我断不会多加阻拦。”语毕我望着萧副将菊花带泪的模样,满心歉意。我也不是故意要鼓励你的“明月”去照我们家那个“沟渠”的,但是你得知道呀,男欢女爱这种事,除了月老,谁都管不着。姜溱握着我的手道:“若是我们成了一家人,我会好好孝敬姐姐的,姐姐有什么病痛都交给我。”我对她的许诺很是宽慰不起来,只得点点头道:“那你们忙,我脚疼,去歇歇。”姜溱一听就蹲下来要帮我检查脚,我藏着掖着捂着跑着离开了。绕回那个温泉,我左顾右盼了一下,四周的芭蕉虽然把它围了个严严实实,而且大热天的,应该没哪个傻子会来泡温泉。但我还是有点顾虑会有不速之客,于是捡了树枝在入口的地上写:将军夫人在内洗衣服,靠近者灭九族。想想不对,又加了几行字:若你靠近到能看到这段文字,我灭你三族。写完后我满意地丢下树枝拍拍手,走到温泉边褪了衣服下水。我以为大热天泡温泉是件折腾人的事,我刚刚给我家相公送了个小妾过去,得折腾折腾自己才阻止得住冒着酸泡泡的心,但实际上温泉很舒服,从脚底一寸一寸地暖到心窝里。我舒服地叹了口气,半趴在温泉池边感受那种懒洋洋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云端荡悠着。“你倒是很怡然自得。”熟悉的声音吓得我一个战栗,从云端上跌了下来。我维持着趴在池边的姿势,脖子僵硬地转过去看我家那个“沟渠”,干笑两声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在看公文?”范天涵噙着一丝微笑,绕着池子缓慢地朝我走过来,一步一步都像踏在我心尖上。最终他在我跟前单脚蹲下,道:“从我那深明大义的妻子给我送了个国色天香的尤物后,我就无心看公文了。”我紧紧地趴在池边上,企图挡住我那岌岌可危的春光:“相公欢喜美色无可厚非,但切不可玩物丧志。”他撇唇一笑,伸手轻轻搅了搅围绕着我的池水,道:“若我玩物丧志呢?你会不让我纳妾吗?”我看着他的手指在我身边绕出一个一个荡漾着的水涡,欲哭无泪,只得强颜道:“天要下雨,夫要纳妾,半点由不得人。”他挑起我漂浮在水面上的头发,拿着发梢轻轻地扫着我的脸,道:“夫人不想知道我如何回答姜溱吗?”我咬了咬干涩的唇,道:“如此美丽之女子,换作我也是难以抗拒的,再说了,你这人对亲事向来比较随意,你娶我时不也是为了报仇。”他默默地望着我,眸子黑如深潭。我被他望得有点发忖,只得又道:“我不是在兴师问罪,只是……”他突然下水的动作打断了我的“只是”,我用力地眨了眨眼,头壳内一阵空荡荡,只剩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回荡着:此地不宜久留……我回过魂来时,范天涵已经褪下身上的衣服,我眼睛望向别处,吞吞口水道:“既然……既然你也要泡温泉,我就不跟你争了。”此刻我也顾不得被他看到我全身的样子了,手撑住池边就想跃出水面,身体才微微离开水面就被扯了回去。他把我锁在怀中,一手扣着我的腰,一手轻轻柔柔地抚着我的发,道:“你倒是对什么都大方,我该如何感谢你才好?”虽然隔着水,但肉和肉是真真切切地贴在一起,我连呼吸都不敢了,微微地掀动着唇道:“呃……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他低哑着声音道:“不如,我以身相许?”我还没来得及义正词严地拒绝,他的唇便压了下来。他的头慢慢没入水中,我轻轻扯着他的头发,神来一笔地担忧道:“会……会溺水的。”他不理我,很认真努力地在对我以身相许。我的魂飘飘荡荡地随着温泉的热气蒸腾着,我听得我们周围水声四溅涌动的声音,我听得我和他都发出低低哼声,我听得范天涵沙哑的声音说,清浅,别怕。缓慢地,我感觉我的魂越飘越远。我望着范天涵褪下的衣服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涟漪一荡一荡地左右晃动,晃得我头晕。我魂魄再次归位时,发现我们已经离开水里了。我坐在范天涵腿上,他很认真地在帮我穿衣裳。我戳戳他的胸口,他拧着眉道:“王清浅,你戳的是我的伤口。”我心虚地笑笑,没脸说了。从他受伤到痊愈我都没帮他上过药,主要是我曾远远地张望过,真心觉得太血肉模糊了,我会吃不下肉。于是我坚持不帮他上药,他也不让别人碰他,药就都自己上了。没想到伤口都长好了,只剩一个铜钱大小的浅红色疤。我讪讪地收回手,道:“都好了,哪里还会痛。”他不理我,低头专心地系着我的腰带。他的肩膀上还留着我的齿印,像一只小蝴蝶,我盯着他肩膀问:“那个,范天涵?”“嗯?”他抬起头来瞟我一眼。我摸摸鼻子道:“既然我们都已经……那……那你和姜大夫的事是不是该说与我听听?”他抬眼望一望天,道:“你不是很大方,还问做什么?”我撇一撇嘴,道:“纳妾这种事,总得让我知道知道吧,我好做套新衣裳等着喝新人茶。”他用力地勒紧我的腰带:“不怕,到时新衣裳我会差人做好的。”我咬上他的肩膀,恨恨道:“狼心狗肺。”由于我实在浑身无力,所以是范天涵抱着我回房的,一路上遇到的兵都用极其考究的眼神望着我俩,我孜孜不倦地向他们解释着:“是这样的,我溺水了,你们将军救我起来的,他真是个见义勇为有勇有谋的好将军。”他们都欣然接受了我的解释,只有小五儿,那个杀千刀的小五儿,他说:“夫人,那为何你的衣裳都是干的而将军的衣裳都是湿的?”我略略思索了一下,叹口气道:“其实溺水的是你们将军,我在池边把他拉起来的,但为了维持他大将军的威严,我得对外宣称是他救了我,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明白吗?”小五儿道:“我明白,夫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位贤妻。”范天涵瞪了我一眼,我语重心长安抚他道:“没关系,小五儿是自己人。”夜里范天涵又缠着我报了一回恩。这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他学得忒好,想必当年私塾的夫子很尽心尽力。我疲乏过度,一不小心就睡到了日上三竿,起来时已不见了范天涵。我梳洗完毕便去书房找他。他在案几上奋笔疾书着什么,见我来只是抬头对我微微一笑便又俯下头去了。仅仅一笑,眸光温暖柔和。我由衷觉得,我家这条“沟渠”长得真俊。我拖了把凳子到他对面坐着,伏在案上痴迷地看他,心里流着哈喇子回想他昨夜柔情似水的样子。半盏茶后,他咳了一声道:“清浅,你在用眼神把我生吞活剥。”我无辜地眨眨眼:“大人冤枉。”他掷笔,身子横过案几,长手一伸,欲抓我。我一跃而起,躲开狼爪,不瞒你说,姐姐也是练过轻功的。虽说仅能跃个半人高,但好歹也叫轻功。我正得意,转过头见他已经跃过案几,斜倚着案几,望着我摇头笑。我觉得不妙,转身欲逃,才靠近门,身后一阵劲风袭过,门“哐”一声关上。我心里一阵惊叹,这就是传说中的掌风啊掌风。我转过身干笑两身:“今儿风真大,我去给你拿件袍子吧。”他用懒洋洋的语调道:“不劳夫人费心了,一会儿都是要脱的。”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里被调戏的次数不多,是以没出息地一阵燥热,嗫嚅着道:“这……这大白日的,报恩不合适吧。”范天涵向我勾了勾手指,道:“清浅,来。”我心里一阵哀号,来什么来,我腰疼。可惜三姨娘跟我说过,为人妇者断不可以拒绝夫君的求欢,不仅不可拒绝,而且要受宠若惊地接受。于是我拖着残破的身躯向他走去,边走边试图说服他:“天涵,报恩这条路任重而道远,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他在我离他五步之遥的地方伸手拉我,把我圈入怀中,道:“清浅。”“嗯?”我偏过头去看他。他拨一拨我额上的发,道:“昨日忘了与你讲,我娶你不全然是为了报仇。”我自知他该是在安抚我昨日的报仇之说,便道:“无妨,我当初嫁你也无非是为了能行走江湖。”他曲起手指来,使劲地弹了一弹我的耳珠子,道:“你就不能安分点听我把话讲完。”我委屈地抚着耳垂,道:“你说便是了嘛。”他道:“我初次见你在那条巷子里,你蹲着哄一个小姑娘,很善良的模样。”我点头道:“你当时是否觉得我忒慈爱,忒有你娘的味道。”他瞪我一眼道:“你是要听故事还是要让我报恩?”我摊手笑:“听故事听故事。”范天涵道,他爹娘一直以来都认为他们家亏欠了萧子云,他们决定报恩的方式就是让范天涵中了状元后取萧子云为妻,一世相濡以沫。我听到这里心里忒感慨,他们一家人真的很知恩图报。范天涵又道,他不愿娶萧子云,他一直都知道她心术不正,他见过她背地里拿针扎下人的手指,拿棍子打下人的脚底,威胁下人若是敢讲出去就杀了他们。而且她习武,在他还在念四书五经玩弹弓踢蹴鞠时,就见过她在黑夜里轻轻一跃翻过了墙,见过她小小的手“咔嚓”一下把一条狗的脑袋拧下来。所以他也开始习武,他必须要比她强,而且必须要还了欠她的那份恩,然后把这个人远远地剔除出他的人生,但在那之前,他得什么都顺着她。他还道,他查出萧子云与我师父的关系时,就上我家提了亲,后来又后悔了,生怕弄走一个萧子云,来了一个更阴损的。于是便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混进王府,发现我竟是那个元宵夜的小姑娘,便觉得十分有缘。然后又恰好遇到我在屋顶下不来,又觉得十分有趣。既有缘又有趣,那么成亲就成亲吧。我挠了挠脑袋问道:“莫非那晚救我下去的家丁是你?”他点头,我叹一口气转身环住他的腰,想我当初还心心念念想着要报答他搭救我下房之情,不得不感叹,我们还真是与报恩这一明德尚行很有缘。人生就这样,兜兜转转,转转兜兜,兜晕了转傻了,就在一起了。范天涵道:“为了娶你,我与爹娘闹了一场,便自立了门户。而萧子云以照顾我的名义提出跟我一起住,我是不放心她与我爹娘一起,而我爹娘还对我俩抱有希望。”唉,他今日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我也总算是拨开云雾见月明。呀!月明,明月,我忽地想起也不知姜溱昨日怎样了,于是挣开范天涵的怀抱,拍了拍他的颊,道:“我都明了,从今以后我不说你娶我仅是为了报仇就是,但我起初嫁你确实仅是为了行走江湖,你别与我计较才是。还有,我现有一要紧事,我先去处理一下。”说罢要走,他拉了我一拉,道:“姜溱在前庭晒药材。”我有股被窥破心思的恼羞,道:“你可别以为我是,我是……哎,我是去找她学点药石之道。”范天涵盈着笑意:“我什么都没以为,只盼夫人别再把为夫拱手让人就是。”娘亲的,屁大点的事要消遣我到何时!我果然在前庭找到了正在晒药材的姜溱,她很专注认真的样子,只是眼有点肿,想是哭过了,范天涵真是造孽。我踱到她身边,轻声咳了一下道:“姜大夫。”她转头与我对视,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姿,我咽一咽口水,此等绝色,真是足以倾倒众生。视线越过她,我又见着了萧副将在一根柱子后面探头探脑,唉,此等绝色,真是误人子弟。姜溱放下手里晒药的大筛子,对我凄然一笑道:“将军言其没有纳妾的打算,是姜溱福薄,与夫人无姐妹之缘,只愿夫人莫要太伤心。”我准备了一肚子的安抚噎在嗓子眼,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难受得泪眼汪汪。姜溱见我泪眼汪汪,她也泪眼汪汪了起来,执起我的手道:“既然夫人如此遗憾不舍,不如我们义结金兰吧?”遂,朝天拜了一拜,朝地拜了一拜,拜完天地,我们义结金兰了。我窥见萧副将在柱子旁边一头雾水的样子,想必是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结拜了起来。事情发展到这个田地,我也甚是无奈。结拜完后,姜溱望着我,我望着姜溱,大抵由于我们都是初次结拜,没什么经验,一时尴尬万分……于是我轻咳一声道:“妹妹晒的是什么药材?”她晒的药材长相十分讨喜,红豆大小,米白色长条状,略透明,看起来就是一副珍稀药材的模样。姜溱掬了一把放我掌心,道:“这叫水仙子。”人美真是不一样,连晒的药材名字都美。我反复拨弄着掌心的水仙子,感叹道:“这味药品相真好,连名字都十分可人,不知是个什么药用?”姜溱滔滔不绝了起来:“这味药味甘咸,性寒、无毒,专治小儿诸疳积、疳疮,热病谵妄,毒痢作吐。有健脾化食,去热消疳之效。”我听得比雾水还雾,只得道:“那究竟是治的什么病?”她眼里闪烁着知识的光芒,道:“脾胃受损而导致的消瘦面黄,发枯,呕吐,腹泻等。”我点头,这才通俗易懂嘛。然后,我忒嘴贱地问了一个使我余生都万分悔不当初的问题。我问道:“这味药是何物所制?”姜溱面不改色:“水仙子又名谷虫,乃粪中蛆所制,取粪坑中蛆,洗净晒焙,浸入竹筒中封之,待干研末,每剂一二钱入麝香米饮服之。”我眼神呆滞地望着掌心中那一撮水仙子。你有没有爱过,你有没有恨过,你有没有很想剁了自己的手过?我哭丧着脸回到范天涵的书房,拖了把椅子窝在角落里用湿帕子不停地擦拭着手。范天涵从公文中抬头瞧了我好几眼,叹口气道:“你想把你的手褪一层皮是不?”我把手端到鼻下嗅一嗅,呃,若有似无的味道?于是拿起帕子接着擦。范天涵手忽地一抬,手中的毛笔朝我飞射而来,毛笔从我手下方掠过,勾住帕子,以奇快无比的速度,钉入我身后的墙。我只觉指尖一阵风掠过,手上就空了。范天涵侧着头道:“夫人的芊芊玉手还是留着为我洗手做羹汤吧。”我的梦想是可以自诩“来无影去无踪,人称女侠一阵风”,但屡次被范天涵的掌风笔风吓傻,我很不满,后果很严重。我拔出刺入墙壁的毛笔,也不知道他怎么使的力,居然能用毛笔上的狼毫刺入墙壁。我执着笔对他一笑:“天涵,接招。”我手腕一翻,笔射了出去,随着笔射出的还有数十根银针,银针绕成一个光圈护航着笔,向着范天涵飞射而去。只见范天涵眸光一闪,抄起桌上的长卷,往空中一抛,长卷绕了个漂亮的弧度,把毛笔和银针一根不漏地悉数兜纳入内,针未落,卷未破。我真想鼓掌吆喝一声,好啊!再来一个!范天涵捻起一根银针打量了会儿,道:“这就是小五儿夸得天花乱坠的柔情似水绣花飞针?针针柔情针针泪?”我为小五儿胡说八道的水平深深折服,这么无耻的名字也亏他能掰得出来。我摇头道:“这只是我从驿站那里顺手牵羊牵回来的绣花针,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要送我银针吗?”“记得。”他顿了顿,“你原先使的那套银针是否已丢弃?”我心底暗笑,脸上还是要装出认真的模样:“尚未,只是遗留在家中,待你送我一套新的好的,旧的再去吧。”范天涵笑道:“那你想要什么样的银针?”“白云山的黑金与东岳的黑铁锻造七七四十九天。”范天涵挑眉道:“白云山与东岳,一个在西一个在东,相差数千里,你倒是很热衷于为难我呀。”我点点头道:“不错,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他笑得欢快,白色的牙齿晃得我眼睛生疼,他道:“这点乐趣我还是可以纵容的,只是,为何非得锻造七七四十九天?”我被问得一愣,道:“呃……我也不甚明了,江湖传统吧,炼丹要七七四十九天,闭关要七七四十九天,锻剑要七七四十九天。大概是因为较为不拗口,至少比八八六十四,六六三十六顺口些。”范天涵收起手中的书卷,走到我身边,把我从椅子上牵起来道:“走吧。”“走去哪儿?”“去为我洗手做羹汤,我饿了。”呀?这位将军怎么说饿就饿?我望着锅碗瓢盆灶心中一阵虚,鉴于有宝儿和阿刀的强悍厨艺,我从未下过厨,唯一做过的食物是与宝儿偷农家的地瓜烤来吃。于是我与范天涵商量:“想必你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不如我带你吃点别出心裁的?”范天涵道:“什么别出心裁的?”“烤地瓜。”我生怕他嫌弃,又道,“想象一下,那焦黑的表皮下,香喷喷黄灿灿的地瓜肉,咬一口,唇齿留香,人间美味啊。”他摇头道:“可惜这里没有地瓜这一食材,不如夫人将就着这些鸡鸭牛肉给我做一顿便饭吧?”我环视一周厨房,果然没有地瓜,于是只得老实交代:“我厨艺不精。”“我不挑食。”他笑答。我隐隐觉得他在取笑我,便气恼道:“我挑食。总不能我做了给你吃,我不吃吧。”他松开牵着我的手,道:“夫人气呼呼的样子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呀。”我磨着牙在脑海中描绘揍他的场面。他伸手拂开我额前的发,道:“夫人莫恼,我来为你洗手做羹汤。”范天涵优雅地卷起袖子,生火,剁菜……动作熟练,想是他在野外生活久了,生活学会自理了。我倚着门看他张罗,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像在做饭,倒像在练习什么绝世武功,总之一举手一投足都散发着大侠的气概。唉,他如此多才多艺,让我情何以堪呀情何以堪。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他搅动勺子的姿势依然英姿飒爽;两盏茶的时间过去,他切菜的场景依旧刀光剑影……其间厨子探头看了几次,小声问我道:“夫人,将军这是在做什么?”我言:“钻研绝世武功。”他点点头走远了。又过一盏茶的时间,我站着实在有点累,便在门槛上坐下,厨子又来了,他蹲于我面前与我对视:“夫人,将军这功夫还要钻研多久,这府里上上下下数百口人等我开饭。”我沉吟了一下,道:“传我话下去,今日府上不开饭。”厨子大惊失色:“夫人,这是为什么?”我正色道:“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饿到其体无完肤。近日来将军察觉到退敌后军中弟兄有点骄躁,决心好好整顿一下军纪,这整顿的第一步便是让他们体验一下老百姓饥饿的滋味。”厨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将军果然是为国为民的好将军。”我点头称是。厨子走了两步,想到什么似的又返回来蹲于面前:“夫人之前不是说将军在钻研绝世武功?怎么又成整顿军纪了?”我“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将军日理万机,为了节约时间,他只好一边钻研武功一边整顿军纪,这叫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明白不?”厨子受教地点头,道:“将军实在是太伟大了,我会好好把将军的精神传达下去的。”我重重点头:“去吧。”我望着厨子高昂阔步地离去,心里万分欣慰。又过了半盏茶时间,在我真的快饿到体无完肤前,范天涵端了一碗粥到我面前,拍拍我的头道:“清浅,来喝粥。”我虚弱地接过粥,闻了一闻,嗯,暂无异味。望着范天涵一脸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样子,我硬着头皮吞了一口粥。他盯着我道:“如何?”魔鬼的血液,地狱的岩浆。我上辈子一定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才沦落到要吃这种粥。我知道基于教养我应该安慰他,但是我又怕他下次再煮给我吃,于是我含着泪摇头,把碗递给他,让他自己品尝一下人生的酸甜苦辣咸。范天涵喝了一口,很平静地牵起我的手,道:“清浅,我们去偷地瓜吧。”我觉得,作为将军和将军夫人,我们应该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是故在被我们挖出地瓜的那个坑里埋了点碎银子,至于银子能不能被挖出来,就听天由命了。我们在林子里烤地瓜,风吹得火苗摇摇晃晃。地瓜烤出来很香,范天涵吃得很认真,嘴角脸颊还染了几抹黑,我突然觉得心下一阵柔软,道:“我会学着下厨。”他抬头望我,蕴了笑的眼,灿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