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妄得知檀盏已经到他的别墅住下后,才松了一口气。他这边马上就要天亮了,但却一点出去玩的心思都没有。他在手机通讯录里翻了好久,找到了那个叫黄启的人的联系方式。电话响了很久才通。黄启半睡半醒地“喂?”了一声。“把你们老板的电话号码给我一下呗?”陆时妄说道,也没有多做什么解释:“我找他有点事,挺急的。”电话挂断之后,他等了很久也没收到消息,还以为是这死黄启又昏睡过去,准备再打一个电话时,收到了短信。陆时妄打边越的电话时,后者应该没睡,接通速度快到惊人,而且他的一声“喂”里,竟然还带着一点很内敛的期盼。陆时妄简单地说了一下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当边越问他那栋别墅的地址时,他也爽快地回答了。不为什么,他从潜意识里觉得,檀盏应该是想见这个叫边越的。半晌后,他从电话里听到了机械女声报站的声音,有丝错愕地询问道:“你没在家吗,这是去哪儿了?”边越揉了揉眉心,低声回答道:“去找檀盏的路上。”“你充其量也只知道檀盏以前住在哪座城市吧,你知道她人具体在哪……不对,难道她是早已经把别墅地址报给你了吗?”边越回答这个问题时,嗓音泛起了苦涩之感:“没有,她什么也没和我说。”但他挂完那通电话之后,立马订火车票启程的决定并不是冲动的,也没有后悔过。他甚至希望这趟火车的速度还能够再快一点,至少让他先抵达檀盏所在的城市再说。万一下一通她打过来的电话里,说希望有他陪在身边怎么办?陆时妄撇了撇嘴,“好吧。”他实在是感觉电话对面的那人太过于冷漠了,他也不想多接触什么。本来那句“好吧”的后面,他还想多说上一句“檀盏能够有你这么个朋友,我很放心”的。边越下火车,再到那栋别墅前时,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这座城市的夜晚璀璨斑斓,月光洒在一条运载着豪华游艇的江面上,斑斑驳驳的光点与岸两边亮着巨灯的摩天大楼交相辉映,这里好像连空气里都弥漫了纸醉金迷,与他从小出生长大的江宁完全是天壤之别。而他眼前的这栋别墅也同样的华丽,掩映在苍翠的树木之中,一砖一瓦都呈现别具一格的奢靡。他松了一口气,很庆幸檀盏离家出走之后是睡在这种地方的。别墅里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想必里面的人已经睡觉了。因此,边越并没有急着去摁响门铃,他就靠在外墙上稍作休息,等到天亮,快要七点的时候,去附近买了早餐。檀盏一早就起来了,事实上她一整个晚上都在失眠,只有当蜷缩在满是黑暗的空间里,才敢大口呼吸。起床后,她刚洗完脸刷好牙,门铃就响了。檀盏低着头走到门口,当看见塑料袋里的豆浆茶叶蛋等东西时,她疑惑地皱着眉抬起了脑袋。“你好像搞错了……”檀盏看清面前的脸时,惊讶到表情都茫然了。最后还是边越笑着开了口:“不让我进去坐坐吗?”檀盏连忙侧身让路。她跟在边越后面,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怎么会来……不对,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边越脱下自己身上因为沾了一夜露水而潮湿的外套,又很自然地走进厨房洗手,“是你那个朋友告诉我的。”檀盏先去二楼换了衣服。有几件陆时妄偏小号的卫衣和裤子,她卷起边边也勉强能够穿。下来的时候,边越已经洗好手坐到了餐桌前,他将茶叶蛋去壳之后见檀盏还站在原地,催促道:“别发呆了,过来吃早饭。”檀盏小口小口吃着,没有办法不去想昨天晚上看到的新闻。她猛地甩了甩头,突然问同样在吃早饭的边越,“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和你妈妈吵架了。”边越撩起眼皮子回答道。檀盏“嗯”了一声,见他没有了下文,歪起了脑袋,反问:“那你就不想知道我和她为什么会吵架?”边越直接将手中的筷子放下。他似乎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直勾勾的目光投向檀盏:“我只等你愿意主动开口告诉我。”檀盏垂下睫毛,笑了笑。她还是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家里公司发生的事情。很久以前,她其实就知道家里出事了,可是从未想过会是这种和人命相关的事情。即便再怎么讨厌自己的爸爸妈妈,她也不忍心他们被别人喊成是“杀人凶手”,并被陌生人致以最恶毒惨烈的诅咒。边越一直都在很安静地倾听。那些话里,他也捕捉到了檀盏内心深处的一点想法,于是低声问道:“所以你现在想去看看那些受害者?”檀盏点了点头,她其实想不出什么理由,但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可边越一直都很温柔地看着她,应该要给他一个理由的吧?“新闻上说……说那些家属们还在公司门口拉横幅……”檀盏断断续续地表达着。她的意思是既然家属们还在示威,一定是她的父母还没有解决好这件事情。不管她能够做什么,她都想去试试。边越不等她的下文,直接答应了:“好,你想去我就陪你一起去。”她放在餐桌上的手还被他轻轻握了一下,肌肤相贴传来的温度终于顺着血管缓缓流到了心尖。檀盏吸了吸鼻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了。因为如果是李若男的话,一定不会同意。她翻来覆去就只有那么几句话,要她只管好好学习,说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能帮上什么忙呢。早餐全部吃完后,边越收拾着桌面上的垃圾,还有一句话没说。这也是他唯一的条件。他神色认真,“檀盏,你只要记住一点,那就是在这件事上,你一点都没有做错,好吗?”檀盏咬紧了嘴唇。良久之后,她才朝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并且把这句话给记牢在了心里面。新闻里当时有播报到受害者家属在公司门口拉横幅示威。但是当檀盏从出租车上下来之后,并未看见那一大片空荡荡的水泥地上有人,而且公司的门也是锁着的,里面没有人在上班。她倏地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不会碰到李若男。可她想去探望一下受害者的事也一下子变得棘手了起来。边越沉着冷静地走到了一旁去打电话,等他挂断电话走回来时,已经问到了一个医院的地址——那医院病房里面就住着一位因此次医疗事故而瘫痪的患者。两人重新出发,在快走到医院时,边越忽然停住了脚步,低声说道:“等我一下。”紧接着,他朝马路对面的水果店里走去,买了店里品质最好、最贵的两个果篮,递给檀盏一个,“不好空手去探望的,那不礼貌。”檀盏点了点头。在电梯里,边越还教她,“不知道患者会不会花粉过敏,所以就没买鲜花,如果你以后要去探望熟人的话,花可以选择康乃馨,比较温和。不能送山茶,也不要送带着根的整盆花,这些都不吉利,还有纯白的花,香味太刺鼻的,这些都不好。”“你懂得好多。”檀盏由衷说道。随着“叮”的一声响,电梯抵达楼层,自动开启了门。401病房。檀盏站在关紧的米黄色病房门前,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她欲敲门的动作有些犹豫,内心里还没组织好一会儿要说的话。边越并没有催促她,安静地陪伴着。只是在她的手第三次停顿在半空中时,他才伸出自己的手握了上去,低声安慰道:“不要怕,我在。”檀盏的手被牢牢包裹住了。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然后彻底下定了决心,轻轻地敲了两声门。门户缝隙里站着的是一位四五十左右的妇女,下巴尖削,颧骨很高,她似乎是突然暴瘦下来的,那凹陷下去的眼眶看起来很空,张口说话时,嘴角处透露着苦涩:“你们是……?”蓦地,她眼睛一亮,拉过离得最近的檀盏的手就说道:“你们一定是过来帮助我们的记者吧?”话音落下时,病房里还有几个人站起身让出身下坐着的凳子。窗户旁则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念念有词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终于有记者想起我们家俊俊了,他虽然没死可也瘫痪了啊!”妇女掩面抽泣了一声,解释道:“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我妈妈见到你们实在是很高兴,因为我们家的事情终于也有媒体开始关注了。”檀盏轻轻地放下果篮,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是什么记者,也不懂什么媒体关注。她站着的角度有些看不清病床上躺着的那位患者,只见到他陷落在白色的床单里,毫无生气。脚下踩着的瓷砖好像生出裂纹,檀盏低下头死死盯着,小声说道:“我们不是……记者。”“什么?”妇女明显一愣,僵硬在嘴角的一丁点儿笑意还未完全消散,她反问道:“那请问你们是?”檀盏眼睛酸胀得厉害。即使她快速眨了好几下,也仍然觉得干涩不已,但最后还是勇敢地抬起了头,回答道:“您好,我是李若男和檀诚的女儿,我过来……”都没等她的话全部说完,这位妇人好像就失控了,她的脸色比身上穿的衣服还要绿,死死瞪大着双眼,连眼球都要爆出来了似的,狰狞吼道:“杀人犯的女儿来干嘛!”柜子上的果篮也被她拿起,狠狠地砸向了檀盏。刹那间,边越挡在了檀盏的身前。那沉重的果篮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腹部,檀盏听见了很清晰的一声闷哼声。她喉咙口好像在灼烧,抓紧着边越的手臂,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没事。”边越微微侧向她了一点,低声说道。虽然他希望檀盏不要感到任何自责,但就当下的情况而言,即便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却也是不敢还手,不敢为自己伸张任何一句话的。妇女还嫌不解气,拿过靠着墙的扫帚就想继续动手。这次被病房里的其他亲戚拉住了,有个男人扣住她的手腕,大声说道:“好了好了,她还是个孩子,你这是做什么!”有人跟着附和:“是啊,至少比她那出事之后,从头到尾都不出现的一对父母来得强吧!”“那我们俊俊难道就不是孩子了吗!”妇人怒吼的声音更高,震得窗户都在颤抖,她双目赤红到滴着鲜血,指着病床就说:“我儿子也才二十出头啊,本来只是骨折而已,做完了手术不仅瘫痪,还被感染患上了心肌炎。谁为我孩子的病情说过一句话吗,当我们住不进病房,只能每天躺在医院的走廊上,冻到全身僵硬的时候,有谁来说过一句话吗!”“对不起!”檀盏弯下了自己的腰,脸几乎要贴到膝盖上。她不肯直起,哪怕耳边忽然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也不抬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声之后,病房内响起了很重的咳嗽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声音慢慢说道:“妈,你别这么激动…咳咳…从去年到现在…….我们等的不就是这一句对不起吗?”檀盏腰间被一只手抵住,边越轻轻地拍了她一下。她这才抬起头,迷茫地看向了房间一侧。病床上,头发都被剃光了的年轻小伙子朝她笑了笑,而后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那妇人已经不再说话,走到窗户边,一个人偷偷抹着眼角的泪水。小伙子咳嗽完才继续说道:“谢谢你能来看我一眼,对了,你男朋友刚才被砸到没事吧,要不让他下去看看医生?”“没……”檀盏还没有回答完,手就被边越拉住了。她发懵地看着,因为大脑处于宕机状态,都不知道边越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直到被牵着带出病房,闻到的第一口冷空气,她才突然活过来,心脏好像一只拳头,重重地砸着胸膛。边越默背了一遍刚才在病房桌上看到的无偿捐款电话,而后他在走廊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瓶热牛奶,递给浑浑噩噩的檀盏。说实话,他很感谢那位患者的“逐客令”,毕竟檀盏的状态真的太不好了。病房这一层的走廊里,座椅基本没人坐,很寂静。檀盏手中拿着温热的牛奶,靠在墙壁上,思绪混乱。她在想应该要怎样才能最大程度的弥补这些因为医疗事故而惨遭伤害的人们。她的父母真的逃避到一丝责任都没有担负吗?不远处的护士台忽然有好几个人的嚷嚷声。檀盏抬起头,看见了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小男孩,正在吵架的应该是他的母亲,朝着几位护士怒吼道:“赶紧把你们的科长给我叫出来,你们知道我老公是谁吗?”大概是报了个什么身份,那护士连忙去打电话,没一会儿带着胸牌的科长就走出来了,点头哈腰地安排病房。小男孩个子不高,从几条成年人的腿缝隙中探出了头,看到檀盏和边越时,还调皮地扮了一个鬼脸,没一会儿,他就被抱走了。边越垂下了眼睫,低声说道:“很多享受着特权的人是不会知道自己活在特权里的。”想到大伯在医院里被忽视的那些情况,他嗓音有几分沙哑:“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体系都是错的。因为有了关注度,媒体才会进行报道,当所谓的真相出现之后,只有那些受害者和他的家属们被永永远远地遗忘在了时代的角落里。”檀盏瞬间恍然大悟。她侧过头去看边越,他有些疲惫地靠着白墙,声音也跟着这种情绪慢慢沉沦:“因为有些人贫困,注定只能选择价格更低的医疗资源,从而有了新的市场。你的父亲只是进货的中间商,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批植入物有问题,而你的母亲是公司法人,在法律上,她逃不开责任。”檀盏的心一寸一寸恢复冷静,她仰起了点下巴,反问道:“所以你这是在安慰我吗?”“不是。”边越轻轻摇了摇头。半晌后,他也转过了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狭长的眼尾挑起几分弧度,温柔低沉地喊道:“盏盏。”檀盏整个人都怔住,回应的那一声“嗯”仿佛是不受她控制那般从嘴角溢出来的。边越将她耳边荡下来的的几缕碎发拿在手里把玩,他的眼睛纯粹到映下了窗外的光芒,“你一定要构建出你自己的世界,不要被谎言欺骗,也不要忘记那些被时代遗落的人。就算你真的什么也做不了,要记住,记忆也是你最问心无愧的权利。”那缕蹭着她脸颊发痒的头发终于被勾到了耳朵后面,檀盏的目光下移,想到了边越之前告诉她,想纹在锁骨上的那四个数字。边越笑着对她说道:“我不想你太难过,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我们都不要逃避。”“好。”檀盏点了点头,像是在说给自己的心听一样的低语:“我们都不要,逃避。”边越已经站起身了,他朝着她伸出一只手,“走吧,回去吧,天气预报说今天还会下雨。”檀盏笑了一下,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们步伐一致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把深沉阴暗的天空都分割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