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质卷帘门只升上去了三分之二,门口的两个白色大花盆里栽种着很茂盛的千日红,一簇一簇挤在一起,绿茎上分出粗壮的枝,成四棱形,灰色糙毛,张牙舞爪。干裂的水泥地纹路密密麻麻,被剥开的车子轮胎、螺丝钉等躺了一地,唯一有点现代气息的就是边上那个快速一元充和被风吹得左右摇晃的支付二维码。塑料标牌上只是简单的分了区域:保养区、维修区、换轮胎、洗车。檀盏在门口站了会,再三思索,她除了给自己买个自行车,应该没有其他选择了吧?这里应该有自行车卖的吧?如果没有,加点钱,老板总愿意给她搞一辆吧。檀盏往那黑黝黝的店里探了一眼,试探性地问道:“有人在吗?”店里安静无声,彷佛时空黑洞,回馈于她的只有无尽沉默。顶着毒辣的太阳走路来镇上,已经彻底耗尽了檀盏所有的耐心,这会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有可能卖自行车的店,老板却不敬业。她愤懑地咬了咬嘴唇,沉了一口气,不耐烦地把耳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全部都拨到耳后,檀盏报复性地踢了一脚脚边竖起来的黑色轮胎。“砰”地一声,轮胎倒地。正想离开时,店里一辆车子突然有了动静,举升机缓缓拖着一辆轿车上升,紧接着,一个人从车底下钻了出来,光着上身,身上只有一条黑色长裤。他虽高瘦,但各处的肌肉却很发达,线条流畅,有棱有角,应该是刚才在车底的原因,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灰,可看着却莫名不脏,迎着光走来时,还散发出了很淡的润泽感,青涩却不失张力。边越随手拿起凳子上搭的一件白T恤,几秒钟不到就套在了身上。他瞥了眼倒地的轮胎,随后视线慢悠悠地转到眼前的女孩身上。一双黑圆澄澈的眼睛沾着夏天湿漉漉的热气,双颊红扑扑的,鼻尖挺翘,额边的碎发被汗水打湿,歪歪曲曲地黏在皮肤上。他眯了眯眼,忽然想起,这不就是昨天超市里撞到的那个女孩儿?边越走到洗手池那边洗手,从镜子里看这姑娘,勾唇道:“挺有脾气的,是要修车还是保养还是其他什么?”檀盏刚想回答,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紧接着从车上下来两个男生,一摘头盔,龇牙咧嘴道:“越哥,我们来上班了!”檀盏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昨天不舒服的场景立刻涌上脑海。她看向在那边洗手的车铺老板,瞬间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昨天那三个地痞流氓吗?流氓开修车铺?还挺配,也不配,多侮辱修车这行业啊。那两人显然也认出来了她。欠揍1号咧着牙花子说道:“哟,店里来美女了。”欠揍2号仔细辨认了一下,“这不还是昨天超市的那个吗,这都追到修车铺来了,咱们越哥的魅力也太大了一点吧!”檀盏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转头一看,那个老板在用干毛巾擦手,好像一切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一样。她要爆炸了!她走了这么长的路难道是为了来听这种白痴言论的吗?深呼吸了一口气,檀盏语调平平地朝靠着墙的那个男生说道:“首先,我觉得你很一般,为什么你的朋友看见一个陌生女孩就要把她给吹嘘成你的追求者呢,虚荣心这么好满足?其次,我是来买自行车的。”那道原本寡淡的视线落到她的身上之后,一寸寸收紧了起来。边越挑了挑眉,喉咙里滚出一声笑。桀骜不驯的眼神收敛了几分,沉着声音很缓慢地说道:“那跟你道个歉,对不起。黄运,黄启,你们也道歉。”听到命令,欠揍1号黄运,欠揍2号黄启站直身体,九十度鞠躬,齐声道:“对不起!”这三声郑重的道歉把檀盏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多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能这样干脆道歉,还是他长得确实比那对欠揍兄弟帅,他看起来顺眼了一点。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三人能玩到一起去,大概率是区别不到哪儿去的。檀盏忽略掉边上欠揍兄弟阴阳怪气的眼神,冷漠重复道:“我要买一辆自行车,你这里有吗?”边越朝那俩确实嘴巴不把门的兄弟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进里屋整理到货的配件去。等他们走了,他才回答说:“有。”边越稍微侧过了些身子,指着店里靠右里侧一排为数不多的自行车,懒洋洋地说道:“进来选吧。”檀盏走进去才发现这个店面真的很小,不过是胜在收拾得还算干净罢了。天花板上只装了一盏大灯而已,光线感很差,再加上三面密闭的墙没有一扇窗户,导致整个店里的透光性也很差。这么个青天白日,里头都是乌漆嘛黑的。店内,有一整面是工具墙,旁边几乎呈九十度直角竖了一个朝二楼去的木梯子,门口位置则是摆了一台看上去很复古笨重的电脑,壁纸不知道是哪个福利姬穿着三角泳装的样子,袒胸露乳,万分恶俗。檀盏在心里连连“啧啧”了好几声。要不怎么说人不可貌相呢?“叮铃叮铃”。边越摁响了一辆自行车的铃铛,提醒了一声:“这边。”檀盏慢吞吞转过头,几辆平平无奇的自行车落入了她的眼中。她也知道这破地方卖不出什么好看的东西,想也没想就直接回答道:“要一辆最贵的就行。”少年推出来了一辆,土不啦叽的玫红色,淡淡说道:“一千二。”“这么便宜?”檀盏紧跟着问了一声。最贵的竟然才一千出头。对方从喉咙口里溢出来一声低笑,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是有钱,多给点也行。”“……”檀盏戳了戳这辆自行车的把手,说道:“你不给我辆新的吗?”“你等一下。”边越走进了后面的仓库里。那面工具墙上贴着付款的二维码,檀盏走了过去,用手机扫了一下。她微信钱包里的零钱不够,但绑了李若男的银行卡,倒是不用担心。别的不说,在给她花钱这方面,母亲一直都是挺大方的。在键盘上输入完了“1200”这四个数字,点击付款的时候,手机卡顿了一下,紧接着跳出了一条短信,来自于绑定银行卡的银行,一堆字眼中,“冻结”俩字尤为突出。与此同时,新的自行车也被从仓库里推出来了,上面还罩了一层防灰尘的塑料泡泡膜。檀盏略微有些尴尬,当着他的面,再次扫了一下那张付款码。前面流程都没问题,就是付不了钱。边越等了一会儿,蓦地笑了,察觉到面前女孩儿有可能的想法,直截了当地率先回绝:“不借不赊,没钱不卖。”也没指望这儿的刁民能讲什么情义。檀盏心想,她翻着手机通讯录,回答道:“你等着,我找我朋友借。”边越看着她转过身打电话,对朋友语气也没那么客气,语速飞快。檀盏:“借一千二,就要一千二,你别多转,晚点再跟你解释。”对面估计是个男生,虽然听不清具体讲了什么,但态度很爽快。没过一会儿,那一千二就到了店铺账上,机械女声自动响起语音播报。“收钱方到账……”边越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檀盏走到自行车旁,扯下了上面的塑料膜,具体的也不太懂,就这么光用眼睛看着。直到边越递了一张盖章的发票给她,低声说道:“保修期一年,坏了拿过来就行。嫌刹车紧可以上点油,第一次骑的话,建议轮胎先充点气。”其实很小的时候,檀盏有学过骑自行车,那会儿还是父亲扶着车的后座。这种东西一辈子只用学一次,不会忘记。她正想着要不试试先骑回家,找找感觉,就听到那句轮胎要充气,愣了愣,回答道:“我不会充。”话音落地,边越又看向她,漆黑的眼底一片风平浪静。“现在不就是一年保修期内吗,你帮我充气,算售后服务。”她凶巴巴地说道,不容拒绝。边越也没多说什么,默默拿过了一旁的打气筒。这时檀盏口袋里的电话再一次响了起来,是刚才借她钱的朋友,来问什么情况的。她微靠在工具墙上,点了接通按钮,空着的那只手绕起耳边荡下来的一缕碎发,随口回答着:“没什么,晚点还你那钱……嗯转学了……住在我外婆家,就这么个小破烂地方呗,穷酸乡下指望有什么东西,又脏又恶心的……还有很多奇葩……”抬眼,檀盏和正半蹲着给轮胎打气的边越对视上。她一顿,盯着那还瘪瘪的轮胎,有些懊悔地咬了咬舌尖。当人面,这么批评诋毁他的家乡,好像确实不太好。她放下手中那缕头发,在边越的视线之下,吞吞吐吐地朝电话那头又加了一句:“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奇葩。”电话那头,陆时妄大笑后说道:“我不缺你那点钱用,所以别急着还……对了,你那儿具体位置是什么,学校下个月放国庆,我过来找你玩啊?”等了好久,也没听到回答,只传来不明所以的窸窣声。“喂?喂?喂?”陆时妄皱着眉头问着,一直等不到回应,抱怨了一句“破地方信号还不好”后,将电话给掐断了。此刻,檀盏突然就被堵在了货架前。男生不知道要从她身后的货架上拿什么东西,一只手臂抬起,从她的脸前伸到了头顶上方。她想躲开,往左时,那具硬朗的身体也往左。往右时,亦是如此。怎么都躲不开,巧合到令人呼吸急促。男生薄热的呼吸就倾洒在她的头顶上,仰起头看,他的眼神凛冽桀骜。还夹着很淡的龙涎香味。边越睨了眼手中刚从架子上拿下来的那瓶补胎液,单挑了一下左边的眉毛。他看着女孩儿绯红色的脸颊,轻笑一声,“不是故意的。”檀盏别过了头,有些结巴地回答道:“哦……”他拿上东西,往后退,拉开距离,脑海里寻思着她刚刚说的话,踌躇片刻,耐心较好地再次说道:“我那两个朋友,嘴巴不把门,就爱说那些,别往心里去。”正儿八经地被道歉,心里舒坦了些。檀盏咬了下唇,用余光打量他,不知道怎么,顿时觉得他连长相都比那两个黄毛正派很多。木梯直上的二楼,突然传出了几声中年男人粗厚沙哑的咳嗽声。喉咙口好像卡了痰,那人正连续不断地清着嗓,恨不得把身体内的肺都咳出来才觉得舒服。檀盏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