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麦麦一步步走回来,两条腿灌了铅一般。大门虚掩,胡麦麦在门口停驻良久,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推开。门徐徐开了,院中一片黑漆漆,隔院的灯光不受拘束,从墙的另外一边跳过来,在院中留下一片光亮。魏老爷子就拄着拐杖站在光亮和阴影之间,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白须飘逸,白发苍苍,一片凄怆。如胡麦麦所料,即便是挤出了笑容,看到她的脸色之后,魏老爷子的满脸期待在一瞬间消失,继而换上笑容。虚假而飘渺的笑容。这个笑容终于难以维持,变成难掩的痛苦。胡麦麦关上门,两人相对沉默下来。天冬端着一盘饺子走来,不敢叫两人,也在朦胧灯火中静静等待。最后,肚子咕咕的叫声出卖了他,胡麦麦和魏老爷子同时看向他,一同朝着他走来,相携走进房间。一盘饺子平时两个人吃还不够,今天剩了许多,最终全进了天冬肚子。胡麦麦也不打算瞒着天冬,低声道:“老爷子,我打听了一圈,听说他犯了两件事,两件事都是莫须有。”消息是黄大狗派人打听出来的,黄大狗在郝三黑身边跟前跟后,和她处了这么久,看她一个南方女人风里来雪里去张罗,除了利益相关和佩服之外,倒也有把她当自己人的意思,对这件事挺上心。魏远志犯了两件事,一封来自关内的信,一个什么出兵剿抗日部队的绝密计划。两件事看起来不相干,实际上都是为了指向他一人。到底是谁如此处心积虑要他的命?“麦麦,肯定是小林三郎干的!”天冬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为什么?”“他上次把我抓过去,就说我们不该住这里,我哥和姐夫不配得到现在的职位,他说迟早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天冬不知道想到什么,小拳头攥起,紧得有些发抖。对于一个10岁的孩子来说,此时还是在父母跟前撒娇的年纪,他所承受的已经超乎他的年纪。“一网打尽……”胡麦麦喃喃自语,冷笑声声,“这个狗东西!”“他是个疯子,恨极了我哥和我们家所有人,就算把我哥救出来,肯定还有别的损招对付我们,我们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行。”天冬脸色苍白,目光却无比坚定。“麦麦,我有办法接近他,等我……”“不行!”胡麦麦和魏老爷子同时怒喝。咚咚……敲门声再起,三人同时安静下来。宫间美子走进书房,状若依恋地抚过书桌和书架,“他被抓走了,我也很难过。”她面如春风,一点也没有难过的意思。“胡小姐,你一身本事,藏在这里真是太可惜了。”胡麦麦心头咯噔一声,天冬敲门的声音随之而来,这给了她最好的掩饰,连忙拉开门,喝道:“天冬,别闹!”天冬不顾胡麦麦的推拒,硬是从门缝挤了进来,和胡麦麦大眼瞪小眼,坚定而慎重地站在她的身侧。“你们知道是谁抓了魏桑,又是为什么抓他?”还是无人回应。宫间美子笑了笑,只好自问自答,“还是小林三郎。”她这个口气,像是在说跟自己无关的人。胡麦麦眉头一挑,“他是你未婚夫。”“是啊,谁都知道,可我并不想嫁给他。”宫间美子施施然坐下来,“我来不是为了聊我的未婚夫,而是你的魏桑。”“为什么抓他!”天冬终于忍不住怒气冲冲开口。“好孩子,”宫间美子笑容愈发灿烂,口气也热络起来,“是这样,有一批官兵被八路俘虏,又全都放回来了,上头担心这批人赤化,所以借魏桑之手来杀人……”胡麦麦和天冬紧贴着墙壁,察觉出透心的凉。“杀人都是小事,魏桑的案子,也是小事,不过……魏桑这一身血,洗不掉了。”“大家都很好奇,魏桑放着赌场这么好的生意不干,便宜欧阳浪这个蠢货,还让你天天辛辛苦苦做小生意养家……这不合情理。”宫间美子拍拍手,“这一身染红了,他假如能活着回来,一定会得到重用。”“假如?”胡麦麦冷笑,“这又是什么意思?”“没别的意思,”宫间美子顿了顿,“魏桑非常配合,现在人已经干掉了,所以暂时没有受刑,至于其他传言,那都是假的,你们不要信。”“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天冬忍不住开口。“我想知道,自然会去弄清楚,比如你们的来历。”“怎么,又想出什么幺蛾子?”胡麦麦反而镇定下来,露出淡淡的笑容。她的笑容给予了天冬勇气,让他从阴影慢慢走出来。“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必绕弯子了。”宫间美子看了看两人,压低声音,“我倒是有办法救人,不过……”她刻意顿了顿,定定看着胡麦麦,像是一个打心底关切恋人的闺中少女,秋水盈盈,欲说还休。然而,要不是经历过无数次刺刀逼在眼前,枪口堵在胸膛,他们也就信了。天冬悄悄退了半步,又突然意识到不该退,脚步落地,心上也受到重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胡麦麦仍然笑得出来,“你别想我会把他让给你,要我跟他离婚,我宁可要一具尸体!”天冬脸色顿时白了。因为手腕传来剧痛,胡麦麦不知道用了几成的力气,抓紧他的手。天冬没有吭气。从小到大,面对多少刺刀和枪口,他都没有现在这般恐惧。久经考验的胡麦麦也没有。可是,她不能退。对方利刃已经出鞘,直刺胸膛,她若是退了,连累的不止是魏家老小。还有那么多漫漫长夜里等待希望的人。“真没想到……”宫间美子低了低头,轻轻叹了口气。“你没想到的事情太多了,我男人反正都被抓走了,宪兵队是有进没出的地方,死活我没法管,尸体我总得要回来。以后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我也得把他找出来。”“你一个上海大小姐,何必吃这个苦。”宫间美子忽而变脸,露出凌厉笑容,“这魏家大院,有你想找的东西?”“当然!我男人魏远志虽然不算个东西,在我眼里,他就是我要找的这个东西!”宫间美子愣了愣,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跟你们开玩笑呢,你们都瞎紧张什么。”天冬的手紧了紧,连他都看懂了,这不是玩笑。“坦白跟你说,你直着到了哈尔滨,横着都未必能走出哈尔滨。胡小姐,你安心在这里呆着,不管你想要找什么东西,最后必然都会落到我们手里。”“宫间小姐,我也坦白跟你说,我来了,就没打算走。我要的东西,我已经找到了,你不必惦记。”宫间美子摆摆手,欲言又止,拉开门离去。胡麦麦长长吁了口气,脚步近乎踉跄一步步迈出来,魏老爷子从黑暗中走出来,目光比星星还要明亮。也比阳光还要温暖。胡麦麦挤出笑容,两行泪不争气地落下来。魏老爷子拿出一串钥匙送到她面前。胡麦麦猛地抬头,不敢置信看着他。“孩子,这个家交给你,不管你拆了还是赔了……”“不……”“都不要紧,人要保下来。”胡麦麦露出笑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我老了,胆子也小。向来只想保住一个算一个,保住一间屋子落脚即可,可目前这个局势,容不得我只求一个自保,所以,还得指望你。”魏老爷子艰难说完,坚定地拉住天冬的手,两人相互扶持,一步步走入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