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腾冲到缅甸,也就是张掌柜所说的“那边”,他们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到了目的地。楚河根本就分不清楚,脚下的土地到底是属于中国还是缅甸。因为这里和腾冲一样,都杂居着汉人和缅人,当地主持局面的也都是汉人土司。这里是一片法外之地,无论是国民政府,还是英国政府,都无法渗透进来。这里没有国家的概念,只有大大小小的土司政权。 楚河随着张掌柜等人到了老街,短短几日,张掌柜就安排好了木材买卖的事宜。楚河见这生意很容易,看样子马上就能回去。可张掌柜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继续逗留在老街,无所事事地闲逛,见一些当地商人。 现在楚河终于明白了,张掌柜为什么要带着自己过来,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木材商人。木材生意只是个幌子,他利用贩卖木材的路子,打通关节,真正的生意是贩烟。 楚河本能地反感贩卖大烟,国家积弱,和鸦片荼毒不无关系。他在北平念书的时候,就已听闻鸦片流毒之甚,而且流入中国的鸦片,源头正是印度和缅甸。作为和云南接近的缅甸,更是鸦片买卖最繁荣之地,而老街,更是缅甸鸦片商人集中的地方。楚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贩卖大烟的一天。但是在这种处境之下,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张掌柜和几个当地商人谈妥之后,就安排老刘召集人手,把木材和鸦片运往腾冲。缅北势力错综复杂,山头林立,这碗饭并不好吃。老刘和楚河等人便是护送货物的私人武装。 楚河第一次和老刘运送货物,心情复杂。身边的人都很紧张,没人能随时随刻保持警惕,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来历不明的地方武装抢夺货物。好在一路顺利,他们最终平安地到达了边境。老刘和关口的官员是熟识,张掌柜很久之前就买通了关节。趁着天黑,他们从小路把货物送到腾冲货场,与那里早已等待多时的人接手。鸦片疏散后,剩下的木材就留在货场。 一趟下来,楚河得的工钱比他在货场干一年的还多。老刘等人拿了报酬就去烟花场所玩乐,而楚河拒绝同去,独自在街上游荡。他拿着手上的大洋,仍念念不忘地在临街的店铺看石头。 只是,现在的楚河已经明白,自己不可能找到真正的宝石。他也不再冲动地随便买石头,只静静等着等张掌柜的口信。 等了一些时日,没有什么消息,于是在再次过境去做下一单买卖之前,楚河还是忍不住买了一块毛石。这块石头,他观察了很久。 不过,结局依然令他感到失望,仍旧一无所获。 “这不是我们这种人玩得起的生意。”老刘劝慰楚河,“听老哥的一句话,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不能只靠赌石发家,咱们哥俩跟着当家的干,等有机会了,咱们兄弟俩就跑单帮。现在路子也熟了,几趟下来,咱们也和当家的一样,当大掌柜的。” 楚河听到老刘拉拢自己,感觉他的话里有点别样的意思。 跑第二趟的时候,他们在边境附近出了事。第二次护送,楚河不那么紧张了,可偏偏在他觉得轻车熟路的时候,就遇到了当初最担心的事情。傍晚时分,商队走到一个地势险恶的山口,已能看到前方的边境。正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次也和上次一样顺利的时候,他们被二十多个土著武装包围了。 “木头可以过去。”劫道的带头人对老刘说道,“别的东西留下。” 他上来就找到了老刘,看样子早就打听好了消息。正当老刘和对方交涉的时候,楚河却突然开了枪。结果双方混战,火拼一场。老刘也是经过场面的人,在楚河突然发难之后,马上就反应过来,跑到自己人这边,指挥作战。劫道土匪人数虽多,但是武器并不精良,只有带头的两人佩戴了枪支,其他人都只拿着砍刀和匕首。对方死了几个之后,就一哄而散,反而老刘和楚河这边只伤了两人。 回到腾冲,老刘责怪楚河做事太莽撞,幸好对方只是乌合之众,否则大家都得死在路上。 “他脸上心虚。”楚河冷静地说道,“我看得出来。” 老刘看着楚河,良久,对他说道:“你敢赌个大的吗?” 楚河说道:“我身无分文,能赌的就只有这条命了。有什么不敢的。” 这次老刘没去寻欢作乐,而是找了酒肆,坐下来和楚河说话。几句话下来,楚河听明白了,老刘早就想离开张掌柜出来单干,一直苦于没有人手帮忙,而现在,自己正是合适的人选。 楚河同意了老刘的计划。 于是本该在腾冲修整的二人,在张掌柜来口信之前,悄悄返回了缅甸。老刘和楚河到了老街,并没有去见张掌柜,而是私下招募了几个熟人,然后向着大山中行进。两日后,他们终于到了一个山地。 楚河第一次见到漫山遍野种植的罂粟。空气隐隐飘散着香气,此时正是罂粟果即将成熟待采浆的季节。他见这些种植罂粟的农人都是妇女,路上有几个行走的男人,都背着步枪,正一脸敌意地看着楚河等人。 来迎接老刘的是一个年老的汉人,楚河认识,这人在老街和张掌柜碰过头。看来老刘想单独做生意已不是一天两天,很久之前就私下做好了谋划。 楚河看到老刘从那老头那里进了不少烟土。他们交谈讲价的时候,虽然楚河在一旁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仔细聆听。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老刘要出来单干,原来在这里收购烟土的价钱,远比在老街要便宜得多。相比在腾冲的卖价,更是廉价到忽略不计。烟土本身并不值钱,值钱的是运送烟土的代价。从大山到老街,从老街到云南,每条运烟的道路都用血肉铺就。 楚河计算老刘收来的货物,心里大致计算,这也是一笔不小的钱财。人不可貌相,老刘在张掌柜面前言听计从,私下却为着行动精打细算。平时积攒了不少本钱,就为了这一日,做笔大生意。 老刘和楚河等人提了货物,也不停歇,马不停蹄地向边境赶去。一路顺风,他们没遇到什么险恶的事情。老刘在这条线上走了无数次,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只是这次是给自己带货而已。 到了边境,众人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歇下。老刘去关口找人,去了一日,没有消息,直到夜间才回来。楚河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不妙。 “两天前管事的换人了。”老刘说道,“之前给的钱打了水漂,新来的不肯通融。” “那怎么办?” “下半夜,我们找个地方,强行偷偷过去。” “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其他几个帮手也不太在意,都睡下来,只等着老刘吩咐。老刘却坐立不安,来回行走。楚河想起自己赌石的经历,心中不免担忧,金银万丈深,哪容易这么一次就成功。 楚河对老刘说道:“不如这样,我们通知当家的,让他想想办法,大不了这次挣的钱,按往日计算。” 老刘摇摇头,沉默不答。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出息?”楚河迟疑问道。 老刘笑笑,摆了摆手。 到了下半夜,老刘叫醒众人,带着货物,沿着边境,绕开守卫,向更加偏僻的地方走去。他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知道有个能偷偷越境的地方。 众人走到一个树林里时,见前方亮起了几盏灯笼。老刘连忙吩咐众人,马上往回走,却发现后面也亮起了灯笼。 楚河知道大难临头,不知所措。 老刘招呼所有人都聚集在货物旁边,拿起枪支。楚河知道又要恶战一场,只是这次,看情形,自己这方不会占到便宜。 灯笼离他们越来越近,对方走到眼前不远处的时候,他们看清了领头的那个人,正是张掌柜。 老刘见是张掌柜,顿时丧气,放弃抵抗。 张掌柜也不啰嗦,吩咐手下,清点了货物,然后卸了老刘楚河等人的枪支。老刘像是对张掌柜非常忌惮的样子,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张掌柜的手下端着枪,把老刘楚河等人围住。老刘临时找来的帮手纷纷求情,老刘让他们走了,只剩自己和楚河站在众人中间。 现在楚河明白老刘为什么不愿意找张掌柜的原因了。 张掌柜对老刘说道:“你跟我多长时间了?” “过了这个月,就有七年。”老刘回答。楚河看到老刘不再如刚才那么丧气,说话也洪亮起来。 “我平时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当家的一直对我很好,也很照顾我。” “那没什么好说了。”张掌柜说道,“按规矩来?” “按规矩来吧。”老刘说道,“他怎么办?” 楚河已经知道了老刘和自己的结局。张掌柜的手下围成一个包围圈,面朝楚河和老刘站着,让二人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那些在黑暗中的眼神,如狼群一样,历历可见。 张掌柜看向楚河。楚河崩溃地说道:“我不能死。” “你有老母等着你送终。”张掌柜说道,“我还记得。” 老刘说道:“他跟你的时间还短,年轻人容易犯糊涂。” 张掌柜苦笑起来:“老刘,你跟我时间不短,我给你留个人情。” “快谢谢当家的。”老刘对楚河说道。 楚河哪里说得出口。 “我本来还想靠着你们两人,把生意盘大。”张掌柜说道,“但是今时今日,我若不按规矩来,以后身边人都学你这样,我怎么办?” “我知道。”老刘说道,“我本想干完这票就回老家,看来没这个指望了。” 张掌柜对楚河说道:“你是跟着我,还是另谋出路?” “我没脸跟着当家的干了。” “那你走吧,今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楚河知道张掌柜是要放过自己,感激地看着老刘,却迈不动步子。 “我有个儿子。”老刘对楚河说道,“若我不再给家里寄钱,他或许会到这里来找我。万一,万一你哪日见到一个姓刘的小子来找父亲,帮我照应。” “我自身难保……” “谁能说得定以后的事情。”老刘说道,“你不也相信自己总有一日会飞黄腾达吗。” “你放心,”张掌柜说道,“我若遇见你儿子,一定好生照顾。” “走吧,走吧。”老刘对楚河说道。 楚河看了看张掌柜和老刘,知道大势已去,慢慢走开。围着他的众人,看了张掌柜的眼色,给楚河让开了一条道。 楚河走出密林,漫无方向地走着,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将要去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