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陈璟的背影,徐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头笑了笑。weiquxs.net 他回了大堂,正巧没了病家,坐堂先生也歇了,准备用膳。 徐逸就跟坐堂先生说起了陈璟:“……车前子那药,他怕真是是蒙的,他应该不会医术。看他的样子,有点呆,不言不语坐一上午,哪有这样的孩子?若是真有几分本事,也该在一旁说几句的。” 坐堂先生目光深邃。他捋了捋下巴稀疏的胡子,淡笑道:“那孩子,有本事。沉默坐着就是一上午,这般沉得住气的年轻人,你见过几个?你别小看了他。他将来,只怕比他哥哥有出息……” 坐堂先生倒是很喜欢陈璟,对陈璟的评价也很高。 徐逸是挺敬重这位坐堂先生的,觉得他看人很准。但是这次,徐逸有点怀疑:陈璟什么也没做呢,怎么就看得出他有出息? 因为他做了一上午没说话? 听到坐堂先生这么说,徐逸眉头微蹙,又往陈璟远去的方向看了看。 陈璟早已走远。 第009章体面 陈璟来到这个世界快半年了,很少在县城行走。 他嫂子不喜欢他四处游荡的。 他心里,是很想看看县城。五行八作、亭台楼阁、街景行人,他皆有点好奇。但是他嫂子不喜欢他出门,陈璟也不忍叫嫂子失望,直到今日才有机会。 雨已经停了。 骄阳从云层里探出头,雨后天空淡净幽蓝,如琉璃般澄碧;街道两旁的花草疏木,被雨水洗刷,深红浅翠,分外秾艳。 不暖不寒的四月,最适合郊游,他想。 “快,快抓住她!”陈璟走到街角的时候,准备往绕过去,往下一条街转,突然听到了纷繁错杂的脚步声,和几个壮年男子的呵斥声。 “抓住她呀!”还有女人尖锐的叫嚷声。 陈璟心想什么事,是抓小偷吗? 正想着,然后他就被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他算是单薄的。没想到撞他的人,更加单薄。不如陈璟站得稳,反而被陈璟撞到了,跌坐在地上。 陈璟定睛瞧去,是个穿着白色粉绿绣竹叶梅花褙子的女子,被撞到在地,半晌爬不起来。她有头浓密青丝,似绿稠般披散肩头,衬托得一张脸赛雪白皙娇嫩。 她头发披散凌乱,衣衫更是脏皱。 她身后一个穿着大红色五福捧寿妆花褙子的中年妇人,带着几名壮汉,随后追了上来。 那中年妇人打扮得很风尘,穿金戴银的,一看就是青楼老鸨。 陈璟看到这里,以为是青楼跑了妓人,老鸨派人来抓,心里就有点懊恼,不该撞了这位姑娘。被卖到青楼的,多少身不由己。既然想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自己却断了人家的路。 这让陈璟微感内疚。 可是两名壮汉把女子抓起来的时候,女子终于抬起了脸。她并不是看陈璟,也不是看谁,只是不停挣扎,口中胡言乱语。 女子的双眸,通红。没有焦点。 这是疯了的。 疯癫的女子被抓住了,使劲叫,叫声尖锐,又踢又咬。 “清儿,我的儿啊……”中年妇人上前,心疼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娘带你去,你要去哪里都成。可怜的儿啊,你自己跑出去,若是走丢了,娘可指望谁啊?” 语气里很是亲昵。 陈璟想,这位姑娘在老鸨那边,地位很高,老鸨靠她赚钱。 她现在这半疯癫模样,仍可以看得出姿容不俗:鹅蛋脸,肌肤白皙似白玉出尘;双目似杏,鼻梁笔挺,唇微薄,下颌纤柔,五官非常精致。 陈璟多瞧了几眼这位姑娘的面色,就把她的病断了个七八成。她这病,应该是热入血室引起的癫狂,认真吃些药就能好,不是什么难症。 见多识广、有真才实学的郎中,就能治好这病。 不是非要出手不可,陈璟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看上去太小,没人愿意相信他。他也不想为了证明自己,去与人争论。 除非是要命的病,就像上次三叔那样,命悬一线。 这位姑娘的病,拖个半年都没事…… 总会有郎中能治好她。 见没他什么事了,陈璟转身欲走,那位老鸨却喊他:“这位公子……” 陈璟站定了脚步。 老鸨上前,福身给陈璟施了一礼,礼数周到。然后她说:“多谢公子相助,才拦住了小女。” “不客气。”陈璟见四周不少路人停下来,欲有围观之势,道,“你们快走吧,等会儿有人看热闹,指指点点对姑娘名声不好。认真请个大夫,给这位姑娘看病。一点小疾,妈妈无需忧心。” 老鸨却微微愣了下。 她眸光微闪。 而后,她上下打量了陈璟几眼,眼中那抹希冀之光又淡去,再次行礼,就带着姑娘离开了。 大概是陈璟说这位姑娘只是小疾,让老鸨以为他擅长医术。然后又见他年轻,不像是有医术的,自己心里衡量一番,连句“公子懂医否”的废话都没有问,就转身离开了。 陈璟也往前走。 他满城里逛了一圈,直到日暮西山才回家。 他嫂子只当他在徐氏药铺,并未多问。等侄儿侄女下学,一家人吃了晚膳。 第二日,陈璟早起提水,就没有遇到杨之舟。所以,他早早就提完了,用了早膳开始看书。因为着实枯燥,陈璟看着就趴在桌上睡熟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上午。 光束从窗棂照进来,将书案镀上了金边,轻尘就在光束里起舞。 陈璟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不行!”陈璟倏然听到这句。 这是清筠的声音。 怎么不行? 这一声过后,院子里又变得静谧。 陈璟就走到门口,往正屋看去。大白天的,正屋卧房窗户紧闭。他嫂子如果做针线,自然要把窗户开着,这样光线好。大白天关了窗,自然是要说私密话。 大嫂一直将陈璟视为孩子,家里为难之事,从不和陈璟说,只是她一个女人承担。 方才清筠那句“不行”,到底说什么? 是哥哥出了事吗? 陈璟轻轻挪到脚步,站在正屋窗外的一株海棠树下,侧耳倾听。 屋子里的声音,有点小,若是再近些,就听得更加清楚。 陈璟又往窗下挪了几步。 他整个人就等于站在了他大嫂窗户底下偷听了。 “……那是祭田啊太太!”清筠的声音有点高,还带着哭腔,“您卖了祭田,旌忠巷那边岂会轻饶咱们?族规家规,哪一条都是七出之过!老爷若是在家,也不肯的!” 卖祭田? 过年时收租,陈璟知道这个家里,有四百亩祭田,那是祖宗留下来,传家的祖业,那就是家底。不管多么艰难,这份家底要守住。 守住了这份家底,就等于守住了灶火,守住了传承。 祭田是万万不能卖的。有了祭田,就等了有饭吃,不管什么年景,总不至于饿死。饿不死,才能子孙绵长。 大嫂现在居然想卖祭田? 那些祭田,并不是陈璟祖父、父亲和哥哥治下的,而是曾祖父治下的。当初祖父和旌忠巷的伯祖父分家,分得了那四百亩祭田。 这件事,一旦见旌忠巷那边知晓,他们是有权利管的。 就像清筠所言,陈璟的大嫂被休,赶出陈家是轻的,重则被官府杖毙。 大嫂真是太大胆了! 家里已经到了需要卖祭田的地步吗? 陈璟微微蹙眉。 “也不是全部卖了,只卖三百亩,还留一百亩。我已经托人问过,咱们家的祭田,能卖到五百文一亩。卖三百亩,就能拿到一百五十两的现银。有了这笔钱,端午、中秋、过年就都不愁。”大嫂语气清淡道,“这件事,你无需多言。” “太太,婢子还有些首饰,您都拿去卖了吧。”清筠噗通给大嫂跪下,“再不济,您卖了婢子!” “胡说什么?”大嫂不悦,声音终于有了点起伏,“你是老爷的屋里人,卖了你,外头人怎么看老爷?咱们陈氏,丢不起这个脸。你且等着,等老爷封了官,少不得你的凤冠霞帔。” “太太,现在如何是好?”清筠哭得更凶,声音也越发大了,“家里还有些东西能卖的,何必卖祭田?咱们清减了伙食,粗茶淡饭,不能熬过去吗?” 大嫂笑了笑。 “你在我身边十几年了,真是什么也不懂!”大嫂声音有点宠溺,“我卖了祭田,难道是为了吃饭?逢年过节,需得下礼,这是一笔大开销,没个五十两打发不了;央及和文恭的夏衫、秋衫、春衫,衣裳鞋袜,都要锦文阁的料子,没个三十两也难以打发;过年的时候,需要交祭祖的银子,每年都是三十两;还有平日里,谁有个寿辰、谁家娶媳嫁女,这些琐碎,四十两也只能勉强过去。” “咱们不下礼!”清筠给大嫂出主意,“逢年过节,咱们装病躲着;央及和小少爷,都有四季衣裳,都是半新的,又不是不能穿,何必换新的?再说,就算换新的,为何非要锦文阁的料子?锦文阁的料子,一尺比一亩田还贵!” “胡闹!”大嫂声音微冷,严肃起来,“不做新衣裳?你试试看外头那些人,会怎么猜测咱们,央及和文恭出去,谁还看得起他们?世人都是势利眼,只看衣裳不看人;逢年过节,咱们真的不下礼,从此这脸就不要了,老爷的脸也不要了!宁可饿死,人情往来断乎省不得!” 锦文阁并不是望县最好的布坊,只是个三等的。 若是七弯巷连三等布料都穿不起,就坐实了旌忠巷那边的猜测,以为七弯巷真的是穷亲戚。一旦知道你穷,所有的人情往来皆会变味。 陈璟很懂大嫂的意思。 在清筠看来,大嫂是卖了祭田,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仅仅是为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像清筠所说,不做新衣裳能如何;逢年过节不送礼又能如何;送的礼物轻贱,更不会如何。 清筠永远无法明白大家族之间那些不言而喻的规则。 陈璟倒是很懂。 几千年后,这些规则并未遗落,反而是很好的遗传了下去。陈璟前世出生京都望族,这些规矩比现在还有残酷。 大嫂撑起了的,不是清筠以为的虚荣,而是七弯巷的声望,是陈璟哥哥的体面。 体面,往往比吃饱饭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