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操着一口江浙沪的口音,清脆伶俐,带着一个绅士礼帽,西装笔挺,边角熨烫的妥帖自然,每一颗纽扣都十足的讲究地道。 他自我介绍姓叶,没说来历,也没言明目的,却直接邀请谭一纪出去喝茶吃点心,边吃边喝,边谈事情。 眼看着谭一纪心中闪过一丝疑虑,蒋云英说道:“放心,只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谭一纪眯着眼睛,把手放进袖子里交叉着放在胸前:“我能有嘛本事,帮您几位。罢了,反正今儿个是睡不成觉了,和你们走一趟吧。不过这喝茶的地方,得我来挑。” 出了胡同门的时候,谭一纪瞧见周婉茹正扒着门框,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的往外看。 谭一纪冲她挥了挥手:“甭担心我,回去吧。” 周婉茹冲谭一纪点了点头,便回了四合院儿里。 坐上车之后蒋云英坐在谭一纪的旁边,调侃了起来:“刚才你们院里的那个小丫头,是你妹妹?” “我可没这福气,邻居家的二妞,从小一起长大的。” 蒋云英笑了笑:“呵,竹马青梅哟。” 这小汽车发动的时候,一股子汽油的味儿直窜鼻子,谭一纪又有些晕车了。他是真坐不惯这铁家伙,一上来之后,只闻到这汽油味儿,整个人便觉得天旋地转,那汽油味儿冲头上脑,只一闻整个人便感觉特别的难受。 而这时候蒋云英捅了捅谭一纪的胳膊肘,将一块陈皮糖递给了他。 这女的真有心了。 谭一纪给开车的司机指了一条道,顺着北马路去金华桥南边儿,那地界距离这金汤桥不算远。再瞧这姓也的小兄弟,也是个体面人,就算今天这事儿谈不出个所以然,甚至谈崩了,他们也得开车再把自己送回来吧。 来金华桥南岸这地界,此地距离南市极近,仅隔着一条马路。往北是北大关,西南角的对街便是南市三不管,而往东面走用不了多久便是金汤桥警署了。 此地有一间茶楼,名为袭胜茶园。是天津卫自打光绪年间就有的老字号茶楼了,刚开始的时候在侯家后,后来那场大火之后,便搬到了这南市的边儿上。 老板据说是个挺能耐的人物,在天津地界上都很混得开。当然了,老板也不止一个,明面上站在柜前,抛头露脸的是一个,后边儿据说还有好几个呢,其中就有天津卫明面上,暗流里的那几个大佬,兴许是都有股份的。 谭一纪选在这儿,倒也不是因为地理位置多好,毕竟离家也不是特别的近。主要是离着金汤桥近,离着南市更近。 这附近的胡同谭一纪闭着眼睛都能钻,支起耳朵来,都能听见南市三不管里面玩骰子的声音,可以哪怕是街面上的一条狗,谭一纪都十分的熟悉。选择此地,便是因为担心真要是遇到了什么危险,脱身的时候如鱼得水。 当然平日里谭一纪是没闲散银钱来此地消费的,单说是一碗普普通通的茶水就得花掉不少钱,再点上些许的高点吃食,以及听曲儿听书的花销,一天泡下来这一个大子儿估计就没了。 所以说从清朝开始,泡茶楼,架鹰斗犬都是旗人里的纨绔子弟才能玩的事,跟谭一纪根本就不挨着边儿。袭胜茶楼谭一纪不常来,甚至它自打从侯家后搬到了金华桥南边儿之后,算上这次,谭一纪满打满算也就来过三次。 头两次都是跟着瘸子爹来的,也都是来谈事情。谭一纪多半都是找个角落里,抓一把瓜子儿,一边磕着一边听台上说书人,讲起来那三国的故事。 跟着瘸子来的那两次,谭一纪也都不记得是跟谁见面了,也都是跑江湖卖艺的。头一次是个老头儿,带着帽子,手里杵着一根罗汉竹的手杖。 谭一纪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老头的左边胳膊没有了,戴着一副墨镜,满脸褶子,骨瘦如柴,特别的丑,一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更是有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阴鸷。 第二次来的时候,还是跟着瘸子,只不过那时候讲的就是《罗通扫北》了。从《三国》讲到《隋唐》,也就用了一年,说书人据说换了两个了。 如今谭一纪再来这袭胜茶楼的时候,今儿个没赶上说书,而是京韵大鼓。只不过这京韵大鼓唱起来,就不能在是说书袍带戏那种,战争历史杂合着来了。 京韵大鼓也有诸如战长沙之类的,但是啊,听鼓曲儿的更乐意听《大西厢》《剑阁闻铃》,故事里少了一份金戈铁马,却多了那么一些才子佳人。 而今天谭一纪赶巧,听见的曲儿是《刺汤勤》。改变自雪艳刺汤。讲述的是这明朝年间,莫怀古不听妻子雪艳娘劝告,帮助汤勤结果致引狼入室,遭汤勤设计陷害被迫逃亡。雪艳被汤勤迫婚,于洞房夜刺杀汤勤雪恨的故事。 两辆车停在了袭胜茶楼的下面之后,谭一纪自顾自的走在最前面。虽说不常来,但却也不能露怯不是。佯装自己跟常客一样,加上身后蒋云英一身名贵,那姓叶的小年轻,西装也都是定制的。 茶楼跑趟的一眼就瞅见了这一行人身上衣着不凡,虽说搞不明白,领头的谭一纪,裹着一身破棉袄是什么来路,但却也是不敢怠慢。 这自清朝到民国的茶楼里,最能耐最有眼力劲儿的便是这跑堂的小二,八面玲珑形容他们都不够。 “几位少爷,大小姐。今儿个咱们前厅雅座儿都留给了吃茶听曲儿的,今儿个是小彩莲唱的《刺汤勤》。”说完他打量了蒋云英一番道:“再者说这外面乌烟瘴气,抽烟说话的一团乱麻,不如几位楼上请?有雅间儿供给几位贵客。” 谭一纪挥了挥手:“你看着安排,另外给我沏一壶龙井,要明前的啊,别给我拿其他的充数。另外再让人去桂顺斋买点槽子糕,冠生园的绿豆糕也来一点。对了,还有蛤蟆吐蜜,也来一些。” 说完指了指姓叶的年轻人:“这位客人南方来的,咱们天津的糕点华北第一,你们上点心,可别怠慢了。” 姓叶的年轻人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口江浙沪的口音说:“冠生园就算了上海去的。” “听他的,冠生园的绿豆糕就算了。其他的一样来一点。” 跑堂的小二应了一声:“得嘞,我这就去置办。这位爷糕点钱,您看是现在结还是一会算?我担心您一会谈事儿,我再进来打扰到您。所以提前多嘴一问。” 这话说的可谓是滴水不漏,既开口把买糕点的钱要了,又不会折了谭一纪等人的面子。 蒋云英是不愿意在这事情上纠缠的,直接拿出来了一枚大洋放在了桌子上:“你看着买,多下来的就当你辛苦一趟了。” “得嘞,谢谢这位大小姐。” 跑堂的店小二言罢,便拿着钱一溜烟的下了楼。 此时这楼下的《刺汤勤》,伴随着鼓乐之声已经唱了起来。 这时候翟道全小声的对谭一纪说道:“这台下唱的人名叫小彩莲,听说是最近刚红起来的蔓儿,今年啊,才十六岁。” 听闻翟道全这话,再看着他那样子,蒋云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而正巧在这时,台下的那小彩莲,便把这词曲儿唱到了:金钩帐挂垂绣幕,这牙床衾设锦鸳鸯。 蒋云英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说:“刺汤勤的故事不是京剧里审头刺汤?怎么京韵大鼓里面的雪娘,还有这段儿?” 谭一纪笑而不语没接着她的话往下说,翟道全则全然当做没听见,把头瞥向了一旁。至于那姓也的小哥,则完全一脸茫然。评弹昆曲越剧,他兴许听过一二,但是这京韵大鼓,他是真指点不出半个字来。 然而那台下十六岁的小彩莲,已经将那《刺汤勤》的故事接着往下唱述了起来,她一边敲鼓边唱道:“想今宵春风儿暖罗帏、倩腰儿揉碎了梅花被,你看那月轮儿往西坠、景色生凄凉。” 听到这儿的时候,蒋云英就算从小是接受西学,这词曲儿的内容,她也是一下子全听明白了。当下便红了脸,略显不耐烦的说道:“这都是什么词儿啊。” 谭一纪笑着说:“大俗即大雅,你不懂。” “恶心。你带我们来茶馆,就是想免费听这淫词艳曲儿。”蒋云英一拍桌子:“咱们言归正传,我来介绍一下。” 说完她把手放在姓叶的小年轻面前说道:“叶舟山,他老板与我叔叔是旧交,我俩也算是朋友关系。” 她又指了指谭一纪:“谭一纪,劝业场南市最出名的神棍,你遇到的那点子糟烂事,他兴许能帮你解决。” 那叶舟山主动起身伸出手来说道:“谭兄弟,初次见面...” 谭一纪嗯了一声,随便和他的手搭了一下说:“行了,客套就免了,说吧,找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