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布的荣飞站起来,向李建光伸出手。见李建光不接,上前用力拥抱了他。 李建光愣了愣,他再次感到荣飞的陌生,此刻的荣飞带给他的感觉更像遥远的父亲。在202宿舍的五个同寝中,虽然一年相处很是融洽,就个人关系,数李建光和荣飞要好,课余时间,无论玩球还是吹口琴下棋逛街,二人几乎形影不离。现在的荣飞却如此陌生,几乎像一个刚认识的人,而且是饱经沧桑的中年人。这是怎么了?李建光再次想起一周前的那次意外,体育课上,他们正兴高采烈地打着排球,球被对面的同学打到界外,站在一号位的荣飞转身去捡,竟没看到那么粗的低杠,一声巨响,荣飞的身子平飞起来,然后重重倒地——同学们哄笑起来,但许久不见荣飞爬起来,然后就害了怕,纷纷跑过去,人都昏迷了,叫也叫不醒,能不害怕?都是些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啊。 “老五,你从来没这样对我啊……”李建光喃喃道。 “哦,待会儿要上晚自习?”荣飞说。 “星期天晚上当然要上。你以为是星期六啊?老五,你是不是还在头晕?不行再住几天医院?”这次住院的医药费都是学校出的,荣飞及其家人并未出一分钱。 “老五回来啦?太好了。”鲁峰拎着二只绿色塑料皮的暖瓶回来,大声和荣飞打着招呼。 “要迟到了,快些吧。”倪凯冲进来,急急放下餐具就往外跑。倪凯学习最刻苦,他只担心着不要让班主任记下迟到,那是要扣钱的,扣助学金。来自兴国的倪凯助学金最高,22元。急匆匆的倪凯似乎没有看见荣飞。 “走吧,上自习去。”荣飞说。 挤在一群看不清面容的同学中挤上教学楼三楼,荣飞就跟在李建光后面,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座位,直到李建光叫他,才慢吞吞的来到李建光身边坐下,伸手从书桌里取出书本,无目的的乱翻。 李建光定下心,开始做作业,金相课的作业拉了好多了,必须补起来,刚才学习委员单珍已经在黑板上写了,下课前将金相作业交到讲桌上。 1981年的工业学院,某些方面完全是中学的延伸,比如自习课的点名,比如作业。 “还要交作业啊?”荣飞自言自语。座位在他们前排的单珍回头看着荣飞,“你是不是脑子受伤了?我告诉你,上次的作业就没交。不怕补考就不要写。”她甩了甩漂亮的长辫,转头过去了。 李建光不知道荣飞什么时候离开了教室,他发现荣飞离开后不放心的出去找,最终在楼顶的露台上找到正在凝视月亮的荣飞。 “很无聊,今年才81年啊。”荣飞低声说。 “无聊?我觉得你变了很多……” “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哲学课不是都这样讲吗?我觉得我过去就跟做梦一样。”荣飞笑笑,月光下露出的牙齿格外白。 “快回去做作业吧。” “不急。我一个人呆一会。” 李建光回去了,他哼着歌,他不感到无聊。他无法晓得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他不知道的是,再过三十年,用那种泔水喂出来的猪将被叫成绿色食品。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每天食用的,被他私下诅咒了无数遍的缺油少ròu的饭菜正是后世企盼的绿色生活的一部分。陆英寿自豪地拥有的,被同学羡慕的半块砖收录机很快就成为古董,连同那种容易卡磁头的磁带最终成为收藏家的珍爱了。这个怪圈只有极少极少数人明晓,身处在时间长河中奋力搏杀不至于沉没其中的人们只会向后看,叹息曾经拥有的岁月。谁能透过前方的迷雾看得清梦幻般的未来? 二 清冷的月光洒满全身,四周静谧无人。荣飞静静地站在露台上,望着头顶的月亮出神。他记得自己看过庄子的书,也看过庄周梦蝶的故事。现在的感觉就像书中的庄子,不过他没有庄子那样潇洒。他很想跟什么人讲讲自己现在的感觉,很想痛痛快快喊出自己的声音。他激动,迷茫甚至恐惧。 荣飞觉得自己曾做过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生活了四十多岁。梦的前半段与现实基本一致:他出生于一个工人家庭,父母亲都是北阳纺织厂的工人,下面还有一个小自己三岁的弟弟。住一间大约15平米的宿舍,宿舍是厂里分配给父母的,平房,没装上下水,也没有暖气。四口人就挤在这间鸽子窝里,随着自己年龄的增大,真有说不出的别扭。他拼命学习,终于考上北阳工业学院这所在市里还算风光的大学。其实他是喜欢学文的,那些拗口的古文对他一点也不枯燥,尤其是古诗词,已经体会出特有的诵读之美。但当时报文科是很丢人的事,会被人说学不会数理化才去死记硬背历史地理。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张昕,她和他是中学同班,刚懂男女之事的他喜欢上了张昕,因为张昕报了理科,他也跟着学了理;因为张昕填了工业学院的志愿,他也跟着来到了工业学院。他们那届考入工业学院共三个人,张昕在化工系,曹俊斌在自动化系,而他则分入了机械系。同在一所大学的,又是曾经的同学,理论上他和张昕有若干可以接近的理由。大一的时候他成功地做到了和张昕交朋友,虽然只是回家时相跟着一块儿走,但已经让他极为幸福。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他有个漂亮的老同学。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让同学开玩笑的地步,然后张昕突然提出要去他家看看,他不能拒绝。那天他们回去时,母亲上夜班正在睡觉,因为只有一间屋子,所以很尴尬。他似乎知道了张昕的用意,心立即凉了。果然,她不再和他一块儿做任何事,当然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和张昕同寝的赵爱华曾单独对他说,别再找张昕了,她不想跟你来往,难道你看不出来? 梦的后半段就很奇怪了:因张昕的缘故,在学院的后三年他再没有谈恋爱。1984年夏,他毕业于脚下的这所大学,然后分配进入一个军工大厂,他在那个厂子里待了二十年,娶妻生子,日子不穷也不富,日子平淡而无聊。梦境时断时续,清楚的部分连细节都是那么清晰。比如他结婚的那段时间的艰难,父母只给了他1500元的结婚赞助。其余的都要他自己解决。奶奶积攒的金条(爷爷在解放前曾在北阳经营过一片不小的金店)在83年前后被父亲和叔叔分家拿到了手,紧接着就给以做生意为名变卖了。每克金价只有6元。奶奶一提起来就叹气,严重时便流泪。但木已成舟,徒唤奈何了。他成家时,奶奶将她积攒的800元都给了他,为此父亲还很不高兴。 他从一片空白中起步,当过子弟中学的教师,也当过厂长秘书,幸运地升入中层,期间带薪离职在复旦学习了二年国际金融,回厂后长期担任营销部长,最高的职务是分管营销的总经理助理。在那个很大的厂子里,他有很多大学的同学校友,他的境遇算是好的,薪水和灰色收入相比周围都是不错的。他迷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