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人偶戏3 未时刚过,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飞入苏家的一处僻静雅致的小院,落在念姬的手上,它歪着脑袋用乌黑的眼睛瞅着她。 念姬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倒出几粒豆子喂鸟。这只鸟名为郁白,乃鸟灵聚而得,性子温和,常用于传话打听消息。它若是伏在平地上,除去一双乌黑小眼,乍一眼看去,就像是一只白团子,便得了郁白这个名字。 郁白吃过豆子后,将它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了一遍,除去与孟婆子讲得相似的部分,剩下的都是些小道消息。 念姬将郁白收入袖中,便向屋内走去,阿景正在画符咒。 “郁白带了些小道消息过来,其中有一个十分有趣,是从一个疯鬼口中得来的。那疯鬼嘴里常念叨着,凡来苏家作过法的,不论是谁,好端端地离开苏家后,都会失了消息。”念姬掐着自己的指甲,每每遇事有异时,她常这样,“还有就是,我觉得这里好生奇怪,没有什么人气,是风水中关着的东西弄的吗?” 阿景停下手中的笔,略微思索后,道:“阿念,留在我的身边,莫要随意走动。” 日暮前,苏家家主与孟婆子一同前来送珍藏并致谢,阿景便三言两语将他们打发走了,东西也没收。 阿景天生谨慎,在院中贴了符咒,以防夜深后鬼煞来扰。白日会面时他就悄然在走过的路上贴了符咒,取出玉璧来就能看见那些地方的映像,现在只需等待。 念姬终归是个孩子,没多久就有瞌睡虫上身,又不愿回到屋中,便趴在阿景的身上睡了去。 “锵”一声,一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羽箭携着疾风钉在阿景的身旁,他的脸色一沉,将念姬护在怀中从院中凉亭跃到廊下。 几粒珠子从他的手中弹出,院中屋内的灯火都灭了,顿时一片漆黑,唯有月光寂如雪、风声幽如泣、花影移如鬼。 念姬惊醒了,有轻微的血腥味飘进她的鼻中,她的眉头微皱,凭空画了一道符挥了出去,院中仍旧是没有动静。 寒光突然穿透屋檐刺了下来,气势十分凛冽,是一把沾着血的长剑,这血为它平添了几分煞气。 长剑动了,在屋檐中乱挥着,碎瓦与砖渣簌簌落,掀起无数烟尘,那剑竟像频频吐毒的银蛇,只需沾上一点便要勾去一条命。 “你要击西,我便声东。”阿景揽着念姬站在一处观星高台上,叹息。 屋檐上的黑影一震,似发疯般扑向高台,带起阵阵疾风。 念姬的脸平静似水,她捏着手指数道:“一、二、三,倒。” 那声“倒”刚落下,黑影直接坠下,破了一片屋檐,困在废墟中。 “真当旧时安是吃干饭的?”念姬的脸上飘过讽刺,“能撕开阵法闯进来,命真硬。” “速速滚出江南道,休要管苏家的事,否则命留下。”黑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血画了阵法就凭空消失了。 “传送阵?”阿景有些疑惑,想不到江南道里也是卧虎藏龙。 “仇家吗?” “苏家的。” “也对。”念姬微微点头。 月光越来越亮了,院中开得正旺的广玉兰现在看来,就像是一个个在在风中摇动的幽灵。念姬被刚才那一吓,瞌睡虫都散去了,便翻起於菟为她收集而来的话本子解闷。 临近子夜时,一阵疾风吹来,将念姬手旁的话本子吹散了,她呆呆地“啊”了一声,起身望向风中的书页。 阿景正要去将书页追回来时,念姬伸手拉着他的衣角,道:“不要紧,我已经看完了。” 疾风吹过后,还留有风过时的“呼啦”声,仔细一听,是歌声,有人在唱歌,听不清唱些什么,但勉强可以听出那是长相知的调子。 玉璧中的映像有变,正堂旁的长廊中有道白影,边歌边舞,长廊下有几道人影随着白影移动,若是添上声音与颜色,就与戏台子无异。 阿景抱着念姬向着正堂御风而去,他们身上都贴了隐身避息符,只要不开口说话就不会被发觉。 到了长廊前,阿景带着念姬藏在花林中的小道上。 月光正好照向长廊,白影依旧是看不清面目,不知道它是人是鬼还是什么,而廊下的几道黑影,正是苏家家主和孟婆子,以及几个仆侍。他们就像是寻常的看客一样,一面看着台上的戏,一面侃着天南地北。 白影跳着跳着,就到了井旁,苏家家主他们就像是得了什么令,将能找到的秽物都倒入井中,井中发出凄惨的叫声,以及五道异口同声的叫骂声。 被锁在阁楼上的二小姐愤怒地推开窗,将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下来,苏家家主他们就算是被砸得头破血流也没有一点反应,他们就像是没有知觉的人偶一样。 直到寅时,这场闹剧才停了下来,白影凭空消失,苏家家主他们各归各的屋,惟有井旁是一片狼藉。 念姬想要去看看,阿景拉住了她,摇了摇头。她有些泄气,便低下头来踢着地上的东西。 一颗琉璃珠子从草间滚了出来,念姬将它捡起来在月光下看着,这颗珠子和白日在她脚边炸成齑粉的珠子很像,她曾在岚真人那儿看过,是用来驱妖邪的。她将珠子递给阿景,又指了指阁楼,阿景会意地点头。 阁楼里除去月光没有一点光亮,黑暗透出潮湿里才会有的木屑腐烂味,脚下的木板地板年久失修,边边角角都呈不同角度地翘了起来,踩上去发出“咯咯”声在阁楼中回荡。 念姬挣脱阿景的怀抱,踩在不平的地上,她撕下贴在后背的隐身避息符,像个疯子一样大笑起来。 “既恐惧,又窃喜。”她拉起裙角,露出纹着神秘徽纹的脚踝,“就像烟膏一样,断不了。”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贴着墙站定,光亮的眼睛看着念姬的脚踝。 “汝能见吾鱼,吾待之以诚。”念姬向前走了一步,影子没有躲,她便松开手中的裙角,上前去按住那道影子的肩,“此,唤吾何事?” 这道影子就是被认定为痴颠的二小姐,眼泪从她的眼睛中流淌了出来,安安静静的,像暗夜里的溪流。她伸出沾了灰尘的皮包骨双手掩面痛哭,身子不自觉地向下滑,直到她瘫坐在地上。 阿景走上前来想要查看一番,念姬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退到了一旁旁观,手却是紧紧地握着短刀,随时能够抽刀斩杀。 念姬也靠着墙抱膝坐下,歪着脑袋看着痛哭的二小姐,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二小姐的恐惧。 二小姐哭了许久,最后沉沉地睡去。 念姬只找到一条磨得边都起毛的毯子,便披在了二小姐的身上,与阿景一同悄悄地离开阁楼。 此时,天空中泛起鱼肚白,风是微凉的,透着一点霜露的味道。坊间低矮的房舍中冒出阵阵炊烟,散入空中化无痕,远远地传来妇人与力夫交谈的声音。 念姬抱着一只暗蓝皮儿的象形布偶入睡,阿景早已过了需要睡眠的年纪,只需打坐片刻已是足够了。他担心念姬会因恶梦惊醒,便坐在一旁整理朱砂笔录。 将近午时,念姬用力地呼出一口气,就醒了过来,她抱着小象在塌上滚了几圈才肯爬起来。 屋子里挂了帘子,暗沉沉的,她不知是何时,便问道:“阿景,现在是什么时辰?” “两刻后就是午时。”阿景起身拉开一面帘子,刺眼的白光直直地从雕花窗间照进屋内。 念姬捂着眼睛,道:“昨日真像是听了一场没头没尾的戏。” 阿景倒出一碗清茶,又撒了青盐,道:“今晨苏家有远客前来,苏家家主来邀了几次,我都婉拒了。我趁机查看了一番,苏家家主等身上皆无伤口血臭,只是精神有些不济。一问之下,他们都道自己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成了一个与现在不相干的人在听戏。” “梦游还是幻觉?” 阿景摊了摊手,道:“尚不能确定。那二小姐如何?” 念姬“咕噜咕噜”地漱了口,回道:“和以前的我一模一样。” 阿景“哦”了一声,不敢再问下去,唯恐勾起念姬的伤心事。 念姬道:“天黑后再去看看她吧,真怕她会做出些什么来。” 阿景推算了一番,道:“响午后暴雨,过了戌时才歇,今夜云厚,无月。” “那便换个合宜的阵法,等雨落下后就去瞧瞧。”念姬笑起来,一双淡琥珀色的眸子比平时暗了一个度。 这次的阵法由念姬来摆画,她自认为是怪物,但不愿活得狼狈,便在比常人多活了的这几十年苦学至少能够自保的法子,这阵法就是所学中的一种。 阿景在一旁看着,暗中寻找破绽不足,待念姬摆画完毕后,再来补足。 念姬的嘴角浮起一点笑来,她已不是初学时的模样,随便试点东西都会将自己弄伤,但阿景还是会跟在她的身后以防万一,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