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沉船上呆过,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明明霞光万丈,抬眼惊觉夕阳。身旁欢声笑语,歌功颂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圆月照不到的- yin -霾下,匕首的锋芒堪堪可见。 出乎意料,江清倒没指责他,只是道:“也是,都这么多年了。” 他声音本是带着笑,雪袍翩飞,便似一道困不住的风。这句话说完,倒是有些怅然:“顾家如此,清寒观也快了吧。” 顾清眠连忙道:“这没有----” 然而江清含笑看他,看得他说不下去,只得讪讪道:“是。” 江清拍拍他肩:“无碍。贫道创建之初,便料到了这一天。” 顾清眠沉思片刻,忍不住问:“所以您才设下了剑冢?” 江清挑眉,却并未承认。他只是道:“继续。” 顾清眠:“当初子琀前辈同我说剑冢为您所创,晚辈便奇怪。您既已设清寒观,又为何还要立剑冢?” 江清:“那现在呢,现在想明白了?” “是啊,想明白了。”顾清眠苦笑,“晚辈做凡人时,原觉得一千年很长,后来想一想,不过是大乘一生寿命;后来晚辈修了仙,又觉得一万年很长,如今想一想,也不过是一个门派一生岁数。” “年月如海,浩浩无涯。凡人,修士,乃至仙人,谁都在这海里,游不到尽头。短短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凡人生而凡人死,家族兴而家族衰,国家起而国家灭,仙门聚而仙门散。沧海桑田而大厦终倾,狂澜既倒而万物不存。” “无常才是常态,兴衰才是永恒。” “而所有寄托于一人,一族,一门乃至一国的东西,都终将湮灭。” “清寒剑术予了清寒观,天下剑术却尽归剑冢。这才是您的想法吧。” “是么?”顾清眠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设清寒观以传术,设剑冢以传道。” 江清哈哈大笑,白雪簌簌,回声清越。他笑罢道:“不错,但也不全对。” 他仰头,看浩瀚长空:“贫道设清寒观以扬剑术,引更多人入剑道;而设剑冢,是为让其中惊才绝艳之辈流传千古,叫后人有剑谱可寻。” “这二者确实是一术一道,然而分得不开。若真要算,应是术以引道,道以载术。” 他收回视线,望向顾清眠:“术与道,本就是相互成全。” 顾清眠心头一震。脚下白雪绵软,然而一脚踩实了,方之积雪之厚,根基之固。 “祖师所言,晚辈佩服。” “不过是活久了,胡言乱语罢了。”江清又摆手,笑道:“当然,这里头也有贫道的一点私心。” “想来这辈子,贫道也算圆满,可最后到底心有不甘。前半生宗门遭劫,颠沛流离;后半生难保所爱,孑然一身。只叹孤掌难鸣,独木不成林。” “所以贫道晚年设清寒观,设择剑阵,不论出身,不论仙凡,认剑即收,同时留清寒一剑镇守,也是愿贫道所有后辈,愿所有习清寒剑术之人,此生得以潇洒自在,无忧无憾。愿山川之大,河海之瀚,苍穹厚土之尽头,谁也困不住我清寒观的子弟。愿他们永远在清寒观清寒剑的庇佑下,哪怕身在凛冬,也能盛如寒梅。” 身覆千秋雪,清寒枝上梅。 顾清眠怔怔而立,储物袋里放着的那件雪袍红梅。那件顾家人手一件,似乎没什么稀奇的雪袍红梅,仿佛隔着万载的年岁,在隐隐发烫。 江清语罢,大笑,笑而摇头:“只可惜----只可惜啊。” 但凡这人世间的,大抵都挨不过时间。 “清寒观终归会老,老人家嘛,你们小一辈的,多体量一些----至于你,我早已嘱咐过我那玉妖儿子,但凡遇见清寒观或者清寒剑术的剑心,都帮上一把。”江清哈哈笑了,“没办法,我也是老人家。老人家嘛,难免偏心。” 顾清眠忽而举臂,合掌,重重跪下,行了极大一礼。 江清:“诶!好好说话,你这是干什么?” 说罢便去拉他,然而顾清眠执拗做完,叩首道:“祖师在上,受弟子一拜。” “此生无悔入清寒,来世还做观下人。” 江清大笑,他低头去扶他:“你当真信来世?” 顾清眠忍不住笑了,终究还是摇头:“是弟子俗气了。” “没什么俗不俗气的,我也是个俗人。只不过今生的事今生做,谁知道来生又会出什么幺蛾子。”江清看着他,“这辈子做了双重剑心,委屈你了。子琀打小脾气就坏,嘴硬心软,若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别理他就是了。” 顾清眠忙道:“没有,前辈他----”他停了停,又道:“人很好。” “是啊,他一直很好。”江清笑道,“当年他应贫道一诺,要替贫道镇守剑冢。仔细想想,我亏欠他太多了。” 他眨眨眼睛:“今日叫你来,也是看贫道做过双重剑心,有那么些许经验,再替你开解开解,你看----” 顾清眠笑了:“祖师,是想要弟子好好照顾他吧。” 江清大笑:“知道就好。” 子琀,冥玉为身,清寒剑所刻,以轮回水浇灌。当年他坐在石壁前,看这小玉妖双眼初睁,茫然四顾,吐字尚不清晰,奶声奶气跟着他喊了声:“爹。” 那一刹那,好像活着又有了劲头。 他做了爹,他有了儿子。 哪怕这儿子是个天生凶物,他老也觉得他柔柔弱弱,怎么都长不大。粉雕玉琢,小嘴微撅,像个小丫头。 江清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却总觉得这小儿子还不够强,总怕他惹到什么事。能得双重剑心一诺,也算死后的一点安慰。